你的眼神

趙殷

一

巷道口賣菜的農(nóng)婦，在路邊鋪開一張塑料布，將嫩綠的瓜擺成尖塔狀，垂手站立等人來買。

走來一位穿裙子的女人，問瓜多少錢一斤？農(nóng)婦說，一塊五毛錢一斤。女人說，能不能便宜些？農(nóng)婦說，一塊四毛吧。女人伸手選出三只小瓜，農(nóng)婦稱過說，兩塊二毛錢，你拿好。女人說，那就兩塊錢吧？農(nóng)婦說，那可不行，兩塊二毛錢，稱得高高的，少給我賠本。女人說，賠啥本??？你自家地里長的，那就換個大的，我給你兩塊二毛錢。說著從袋里取出一只小瓜，拿起瓜堆里最大的一只放進(jìn)袋里。農(nóng)婦說，那不行，你的錢我不要，瓜你留下。女人將塑料袋甩在地上，擰身走了。農(nóng)婦撿起塑料袋，取出三只瓜，一只磕破一塊皮，農(nóng)婦用手背將破掉的瓜皮兒推了又推，還是缺少一小塊。農(nóng)婦朝著滿是塵土的地面看了又看，也沒有找到那一小塊瓜皮。農(nóng)婦把缺一小塊皮的瓜，傷口朝下放在瓜堆上，把女人甩在地上的塑料袋撿起，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面，拉直、抹平、疊好，裝進(jìn)紅布包里。

農(nóng)婦抬起頭，平靜無瀾的眼睛朝四處搜尋，仿佛被人窺見她內(nèi)心波動處，那一縷幽邃的閃爍，她裝作若無其事地高聲喊叫：賣瓜嘞！賣瓜嘞！

二

村街叫石門街，四周盡是石頭疊加起來的山峰，距離市區(qū)武都僅十多公里，幾千年來一直趴在白龍江邊陡峭的山巖下，像一只蟄伏于沙漠中的蝸牛，頭都不能輕易動一下，因?yàn)楦采w于頭部與身體各部位的石頭，一定會隨身體的輕微轉(zhuǎn)動潰散崩裂而導(dǎo)致一場災(zāi)難。

這種環(huán)境對生命的褒賞，不是自然的善意奉獻(xiàn)，是生存在石門街的人，用盡力氣從峭拔干旱的石頭縫里，拼命奪取養(yǎng)家糊口的糧食。

可在這里遇到的人都在微笑，村民老李快樂地對我說：村里的柿子一個能賣一塊錢，都被從蘭州下來坐小車的人買走了。村里的西紅柿送給城里的親戚都說好吃，大白菜更好，一斤能賣一塊兩毛錢。

村口，她像一只蝸牛的黑影，正往村里挪動。走近了才看見是一個天生直不起腰的侏儒，她背著柴草，每走四步放下背上的柴草歇息，腰彎曲得近乎直角，頭是抬不起來的。旁邊的年輕媳婦說，老人年輕時結(jié)過婚，因?yàn)殚L得太小，不生育，男人另娶妻，說好要養(yǎng)她到老。堅(jiān)持了幾年，人家自己管自己，再也不養(yǎng)她了。她一不哭，二不鬧，自己到山上撿柴，爬到坡上找吃的。多少年過去了，就那么大點(diǎn)身軀，一不向政府要，二不向村民討，還過得好好的。

她看著議論她的人，目光毫無意識，就像一棵樹看到另一棵樹。她剛從石頭坡上撿回來一捆小得像小女孩的馬尾辮的干柴草，放在她小得精巧的腳邊。一只嬰兒般的小手，拿著一只伊利酸奶的空盒子，另一只小手拄著比她長的鋤頭定睛看我。我問她，她不開口，始終用老羊般布滿血絲的眼神看著我。

三

南橋段的橋墩下面，白龍江被一道沙灘分為兩條，江水分繞到橋北橋南，中間突出的沙島上，住著撿破爛的夫妻和他們唯一的女兒。

女人蹲在沙上，穿一身紅色塑料雨衣，收拾啤酒瓶和長長短短的木棍，男人穿長筒雨鞋，從江邊一趟一趟地往沙島背塑料瓶子，女兒赤腳踩水抱著紙板跟在父親身后。

太陽西斜，父女倆把家當(dāng)全部從江岸搬到孤島。

女人脫下雨衣，穿起男人脫下的長筒雨鞋，將蜂窩煤爐子提進(jìn)橋洞，雙膝跪地，用麥稈扇子扇火，扇著扇著，女人嗆得一聲聲咳嗽，一股股濃煙從橋洞躥出。

女人鉆出橋洞，雙手揉搓眼窩，到沙島去取掛面，叫女兒不要再折騰堆在沙島上的泡沫紙板，自己到橋洞里撈面吃。女人煮好掛面，又到沙島上去取飯碗，來回四趟，把一碗漂浮著綠菜葉的面條遞到男人手里，男人端過飯碗朝女人吼叫：“鹽呢？”

女人被男人嚇了一跳，驚呼著反問自己：“鹽呢？”

女人問自己時，眼睛仿佛兩顆煤球，發(fā)出一道讓煤球燃燒的光。

四

白龍江流到東江，在一片菜地邊拐了一個彎，彎里站立著一排白楊樹，樹與樹之間掛滿江水從上游帶來的雜物。跛腿的老婆婆拿著鐵耙，弓腰站在樹下，用鐵鈀鉤掛在樹中間的柴草。老婆婆一遍遍鉤拉，還是沒有鉤下來多少，一次次撲空，又一次一次成功，她終于鉤過來一堆干柴草。

老婆婆拄著鐵耙坐在江水退潮的地面歇息，風(fēng)吹她蒼老的面額，吹她彎曲如弓的脊背，吹她稀少的白發(fā)。

老婆婆坐著歇息打起盹來，樹上幾只喜鵲，鳥瞰老婆婆坐著睡覺。喜鵲覺得老婆婆真睡著了，跳下樹飛到老婆婆的背簍上，朝老婆婆喳喳叫，老婆婆睜開眼睛，喜鵲嘩啦飛上樹。老婆婆拉起鐵耙，顫巍巍站起來，將亂柴草裝進(jìn)背簍，幾根飄散額頭的白發(fā)，總是遮掩那雙曾經(jīng)如一汪水井的眼睛。老婆婆揉搓迎風(fēng)流淚的昏花眼睛，靠白楊樹蹲下來，使足力氣，背起背簍，身體前后趔趄、站穩(wěn)、挪腳，一瘸一跛地走上堤路。

老婆婆再回頭時，江水和喜鵲，突然鴉雀無聲。

五

老婆婆八十三歲了，用一條板凳做成架子，將盛滿燒餅的竹籠放在上面，自己坐條矮板凳，從早到晚賣燒餅，老婆婆的燒餅養(yǎng)活著一大家子人。板凳一側(cè)，老婆婆給天生智障的小孫子，用一張塑料布做成放置鞋油、鞋刷、鞋墊的臺子，給路人擦鞋。她之所以將小孫子的擦鞋攤放到眼皮底下，是因?yàn)樾O子只知道擦鞋不知道收錢。

在老婆婆與小孫子的對面，有個年輕男人，用泥巴草根做成一個粗糙的灶臺，灶臺上放大鐵鍋，灶邊放一麻袋板栗，男人握緊小鐵锨用力翻炒鍋里的板栗。

老婆婆聞香起身去買板栗，稱好兩斤板栗后，男人身旁的孩子突然摔倒。男人轉(zhuǎn)身抱孩子，老婆婆迅速從鍋里掬起一捧板栗，放進(jìn)給她稱好的塑料袋里。男人抱起孩子轉(zhuǎn)過身，接住老婆婆遞過來的錢。這時，小孫子來到炒鍋前，像奶奶一樣將手伸到鍋里抓板栗。老婆婆伸手將孫子的手打出鐵鍋，圓睜怒目，光聚眼球，振振有詞地說：“人活著絕不能拿別人的東西，要自己出力氣去掙?！?/p>

男人聽得動心，從鍋里捧起一把板栗，送給老婆婆的小孫子。

六

看見女孩時，她正拿著一把被人丟棄的掃帚，從北街掃到南街。掃得灰塵飛揚(yáng)，行人躲避，她不知疲倦地?fù)]舞掃帚，快樂得大喊大叫。

女孩是個瘋子，實(shí)際年齡不到十八歲。

整個夏天，滿臉污泥的女孩都在揮灑自如地掃大街，無拘無束地唱歌，隨意奔跑，沒有人知道她從哪里來，她叫什么名字，她夜里睡在哪里。

女孩見誰都笑，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精靈，臟污的臉蛋閃爍著賊亮的光。

一天，女孩掃大街時，看到一個大男孩踩著掃帚走過，女孩追上去，看著英俊的大男孩傻傻地笑。男孩被突然追上來的瘋女孩笑得不知所措，趕緊拐到巷子，走進(jìn)掛教育局牌子的大門。

從此，瘋女孩掃著街道，盯著蒸包子的婦女轉(zhuǎn)過身，快步跑過去搶一個包子，跑到教育局，將包子放在大樓傳達(dá)室的窗臺上，然后，飛跑出大樓，蹲在房檐角落蜷縮一團(tuán)，眼睛像被黑泥包裹的兩顆祖母綠，盯住大樓獨(dú)自嘿嘿發(fā)笑。

起初，女孩掃大街，趁機(jī)搶包子，后來干脆扔掉掃帚，躲藏在角落盯著蒸包子的蒸籠揭開，空中飛人般跑過去，抓起滾燙的包子跑進(jìn)教育局，放在大樓傳達(dá)室的窗臺上，再跑回去搶蘋果、搶香蕉、搶地攤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將搶到的食物一一送到男孩上班的窄窄的傳達(dá)室窗臺上。

國慶放假，教育局上班的人大多外出旅游去了，就連平時堅(jiān)守大門的門衛(wèi)白天也不在。女孩一如既往地往大樓傳達(dá)室的窗臺上送搶來的包子、蘋果?？帐幨幍拇髽抢铮瑐鬟_(dá)室窗臺上的包子、蘋果，整齊有序地放一排。一個干得裂了口的包子上面，有女孩搶包子時，被包子的主人用包子夾打破手指滴在上面的血跡，飄零的銀杏樹葉落在血跡旁，很生動很凄美，卻沒有人明白包子上面的血跡意味著什么。

冬天的下午，縮在大樓門口凍得發(fā)抖的瘋女孩，看到男孩從大樓出來，突然跑上去抱住他不放。男孩甩開她，將她推翻在地，一腳踩破女孩烏黑的臉蛋。她將要站起來時，男孩再次將她打倒在地，揚(yáng)長而去。

不知是哪一天，瘋女孩腆著大肚子，臉蛋糊滿黑泥，眼睛溜溜轉(zhuǎn)，笨笨的身體，在人群中走來走去，依然天馬行空，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又過了些日子，她背著女兒，站在小吃街，眼睛賊溜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見蒸包子的婦女一轉(zhuǎn)身，上前抓起滾燙的包子，跑到墻角的陽光下，哈哈笑著喂給女兒吃。

在小城，滿臉烏黑的瘋女孩背著同樣黑的小女兒，總被人追得滿大街跑，跑過的地方總是留下一串串歡快的笑聲。

想不起是哪一天，小城再也看不到她肆無忌憚的眼神，再也聽不到她鴿鈴般回蕩在小城上空的笑聲了。

七

一周前，四歲的嫣嫣，被姥姥領(lǐng)到北京，第一次穿上粉紅色泳衣，在湛藍(lán)清澈的游泳池里手舞足蹈，這是媽媽在北京用端尿盆賺的錢，送給女兒四歲生日的禮物。第二天早晨七點(diǎn)四十分，媽媽背著嫣嫣，從某一條深巷走進(jìn)安定門二號地鐵，亂發(fā)掩面的媽媽望著向上升行電梯上的人潮，猶豫著走上旁側(cè)高陡的人行臺階，到自動售票機(jī)前，騰出背部緊攬女兒身體的右臂，手里攥著被汗水浸濕的十塊錢，用拳頭按自助售票機(jī)，機(jī)屏未動，她怔怔地盯著，茫然的眼神告訴我，她識字不多，幾乎就是文盲。

她站著，將右手與背部的左手扣連，用力提抖身體，盡量讓背上還未睡醒的女兒舒服點(diǎn)，全然不知手里的十塊錢，在她抖女兒身體時，掉在匆促而過的乘客的腳步底下，我彎腰從匆促腳步的起落間隙，撿起被幾番踩扁的紙幣。問她去哪里？她張了張嘴，連問三遍才聽清楚人海里傳出來的回答聲，她要去六里橋汽車站。由于又濕又皺的錢幣沾滿行人腳底的灰塵，無法投進(jìn)機(jī)器。我換了張紙幣投進(jìn)去，機(jī)器吐出一張與紙幣同樣臟的車票。安定門至六里橋汽車站的票價為五塊錢，線路為二倒一倒九，里程大約一小時。她拿過臟兮兮的票，盯著我手中盡失尊嚴(yán)的十塊錢，在額頭沾著汗液的亂發(fā)后面，露出年輕卑微的半張笑臉。不屑地說：“用那爛錢作個留念吧。”我說一起走吧，我也坐今天的車。她頓時變得像個孩子，急忙說，我媽就在車站等著我呢。

上早班的人將車廂擠得無立錐之地，我們來回三次，終于擠上第三趟地鐵，她背上的女兒驚醒又睡著，睡著又驚醒，她背女兒的身體一直緊靠車廂門壁，全身閃爍著戒備，從二號線換至一號線到九號線，我與她摩肩挨背，卻始終沒有看到她完整的臉，只看到一件汗水濕透的粉紅色短袖纏緊她瘦弱的身體，下面是一條長至鞋面的黑色褲子。

到六里橋汽車站，帶她至C口出去，她躲開我，跑進(jìn)車站，穿過擁擠的候車室，通過四號檢票口，把女兒背上我乘坐的甘K13300——北京至禮縣的省際班車，遞給臉黑沉沉的她的媽媽，轉(zhuǎn)身下車，與正要上車的我擦肩而過。我站在車門口，望著她奔跑的背影，雙腳鮮艷的紅色北京布鞋，在水泥地面快速起落彈跳，像長跑運(yùn)動員的最后沖刺，沖出了長途汽車站。

她終于在女兒醒來前跑掉了，氣勢宏大的北京六里橋長途客運(yùn)主樞紐，在她腳下震蕩出絕望的回聲。

嫣嫣在媽媽放進(jìn)姥姥懷里的瞬間醒了，等她回過神來，發(fā)覺媽媽不見了，像一只瘋狂的小獅子，一只手扯住姥姥的衣領(lǐng)，一只手搖晃車鋪床架拼命哭喊，她暴打姥姥，拳擊自己的頭、臉，掙脫姥姥去撞車門。時間在嫣嫣的哭鬧聲中過去了半小時，北京七月中旬的高溫，讓哭喊不停的嫣嫣和緊抱嫣嫣的姥姥，汗水蒸騰。熱烘烘的車廂里，有人低聲說：“這娃再鬧下去，要出人命！”車終于開了，出北京城，姥姥哄嫣嫣給的一塊一塊的紙幣，被嫣嫣憤怒地撒向車廂，似一片片的咒符亂飛。嫣嫣哭叫媽媽的聲音，像撕裂車廂的沙塵暴，這風(fēng)暴的哭聲，像從遠(yuǎn)古突然降臨的罪惡昭彰，讓整個車廂陷入寂靜。姥姥將嫣嫣亂抓的小手捂進(jìn)懷里，亂蹬的小腳死死夾進(jìn)兩腿中。嫣嫣無助地哭，放聲地哭，不要命地哭，都好像達(dá)不到她此時此刻被媽媽拋下的痛苦。

北京漸漸遠(yuǎn)了，嫣嫣的哭聲低了，沉了，所有人都裝睡著了，唯有一對年輕打工夫妻三個月的男嬰，被嫣嫣的哭聲嚇得歇斯底里地哭，年輕的媽媽緊抱嬰兒，稚氣未脫的爸爸，擠在狹窄過道，輕拍哭泣的母子。

車輪滾滾，兩個孩子的哭聲隔絕了外面的喧嘩，嚇得車廂里四十多位乘客和其他六位農(nóng)民工懷里的六個小孩安靜無聲。這趟省際長途班車，似乎只為遠(yuǎn)送一個丟了媽媽的四歲女孩，和一個出生三個月，就要急著回故鄉(xiāng)的男嬰。

嫣嫣哭睡著了，男嬰也哭睡著了。我擔(dān)心嫣嫣是哭暈了，發(fā)生不敢想象的昏厥。俯身見姥姥用一只手按往嫣嫣的脈搏，另只手抱著嫣嫣搖啊搖，搖啊搖。

至山西境內(nèi)，我從車窗望見夜色中的滾滾煤煙時，睡在姥姥兩腿之間的嫣嫣，還在一車農(nóng)民工的酣睡聲中，哽咽著叫媽媽。她第一次醒來，是凌晨四點(diǎn)多，地點(diǎn)在古道長安，她叫著媽媽，聲音嘶啞、無助，繼而又在長安的夏夜沉睡。第二次醒來，是早晨八點(diǎn)，地點(diǎn)在天水一帶，她滿含笑意爬到我的上床鋪，晨光照亮她哭腫的眼睛和雪白肌膚，映出眼底的雜亂血絲，拉扯交織的紅血絲襯托著明亮眸子，將她眼睛里的那片蔚藍(lán)攪得模糊渾濁，黃毛小丫頭雪白的臉蛋上淚痕后面的紅血印，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指甲抓爛了臉。她歪起頭好奇地看著我，在我躺的床鋪東看看西瞧瞧，吃到蜜糖般地笑。她一定覺得上鋪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我撫摸她被淚水汗水抹得黏糊糊的小手，眼淚奪眶而出。她則伸出另一只臟兮兮的小手，為我擦拭溢出眼窩的淚滴。

（標(biāo)題書法：石定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