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古松該如何生活

整整一天，我都在整理牧人寫作者車凌敦多布的筆記。

他的筆記記錄了他和夏日塔拉的牧人A·杰奇的交往。從他們的筆記和聊天中我得知，A·杰奇確實(shí)和其他牧人有很大的不同。無論到了哪里他都無疑是一個異類，他像是來自匈奴時代的一支鳴鏑，呼嘯著高高飛過時髦男女們、幸運(yùn)兒們和世俗眾生的頭頂。他是一個從沒有進(jìn)過學(xué)堂大門的牧人，他自學(xué)了漢文。他一直在思考和讀書，據(jù)說他還自學(xué)了數(shù)學(xué)和英語。他的冬窩子和夏營地的帳篷里總是有幾個裝滿了書籍的蛇皮袋子。他的思考之深、求知心之強(qiáng)和他的一些怪癖一樣令人驚訝。他是冷靜理性的思考者和夢想家。

而寫作者車凌敦多布則像是一個在群山草原和城市之間徘徊的游隼，他的身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1、在A·杰奇的夏營地

（根據(jù)車凌敦多布的筆記和手機(jī)短信整理）

夏季，車凌敦多布坐A·杰奇的車，到了距離小鎮(zhèn)有30多公里的A·杰奇的夏營地帳篷里。車凌敦多布準(zhǔn)備幫他剪羊毛。A·杰奇的夏營地帳篷和他弟弟冬奇才讓的帳篷在一起，這是一個山谷，原名叫什凱郭勒，現(xiàn)名叫“大溝”。一條小溪從帳篷前流過，帳篷對面是長滿花草的懸崖。羊群晚上就在懸崖下和小溪兩邊過夜。

連續(xù)幾天下雨，他們沒法剪羊毛。每天黃昏，濕漉漉的細(xì)毛羊就云集在帆布帳篷前、小溪兩邊和懸崖下。

A·杰奇和他弟弟煮了風(fēng)干牛肉，他們幾個人一邊吃風(fēng)干肉一邊聊天。A·杰奇的母親瑙奇奶奶講了許多部落里的往事。帳篷外面，風(fēng)雨打得帆布帳篷刷刷地響著。

雨停了，但天空還是布滿了青牛皮般的云，看樣子還是晴不了。羊毛當(dāng)然無法剪了。

車凌敦多布跟著A·杰奇串門，到鄰居家吃了碗香香的牦牛奶酸奶，如今堯熬爾牧人擠牦牛奶做酸奶的越來越少，年輕牧人一有空都在小鎮(zhèn)上消磨日子，難得像過去的牧人那樣長期和靈性的牲畜親近。

他們倆走在夏營地滿是哈日嘎納的山梁上，一邊走一邊聊。A·杰奇還背著他的攝像機(jī)，這是他在幾年前買的。

A·杰奇（下文簡稱“杰”）：我最近看完了《悲慘世界》，這個思考人類命運(yùn)的大師似乎希望世人以愛和寬容相處。但是，在今天如果有人踐行他的理念，常常被認(rèn)為是傻子和頭腦不健全者。

車凌敦多布（下文簡稱“車”）：是的，我們的信仰也是勸導(dǎo)人們以愛和寬容相處，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是這樣勸導(dǎo)人們的。

杰：嗯，是這樣的。

車：我是想了解現(xiàn)在牧民們最感興趣的是什么。尤其是年輕人們。

杰：大部分人只關(guān)心怎樣掙錢，買賣樓房，供孩子上學(xué)。沒有人思考除了掙錢以外的事。但相對有些地區(qū)來說，這個牧區(qū)人情味還是比較濃的，我也看到過有些地方的人道德敗壞到了讓人目瞪口呆的地步，他們眼睛里看見的就是錢，信仰的就是錢……

小鎮(zhèn)上，他們倆驅(qū)車到了斡爾朵河邊，斡爾朵河得名于河?xùn)|岸13世紀(jì)的古城“夏日斡爾朵”。

天氣涼爽，微風(fēng)若有若無地輕輕拂過大地。河岸上不少地方的柳林和沙棘已經(jīng)被砍伐殆盡只剩下坑坑洼洼的沙地了，距離他們不遠(yuǎn)處的地方堆積著小鎮(zhèn)上的建筑垃圾，沙石、碎磚……

遠(yuǎn)處的小鎮(zhèn)上挖掘機(jī)和吊車的聲音在不斷地響著。

不時有汽車或摩托從斡爾朵河的橋上駛過。他們倆時斷時續(xù)地聊著。過了一會兒，A·杰奇從他的車上取出海子的詩歌集。

杰：我給你讀一首海子的詩《黎明》。海子詩歌中富有寓意和思想，理解起來卻很有難度。僅僅從詩歌語言上看，他的詩歌充滿質(zhì)感和美，仿佛古典的大理石雕像。

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掃干干凈凈

歸還一個陌不相識的人

我寂寞地等，我陰沉地等

二月的雪，二月的雨

泉水白白流淌

花朵為誰開放

永遠(yuǎn)是這樣美麗負(fù)傷的麥子

吐著芳香，站在山崗上

荒涼大地承受著荒涼天空的雷霆

……

車凌敦多布朗誦了瓦爾拉姆·沙拉莫夫的詩《伐倒的松樹》。

這些古松該如何生活，

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

唯一的理想是成為桅桿，

再重新去將白云撫摸！

……

2、鐵奇溝冬窩子的夜晚

（根據(jù)車凌敦多布的日記整理）

2005年11月28日。

車凌敦多布坐A·杰奇的車去他的冬窩子。翻過冬天荒草萋萋的山梁是幾個溝壑和一個平坦的川地草原，車凌敦多布看見自己熟悉的月牙崖川，北極溝，卡康溝，鐵奇溝……

A·杰奇給車凌敦多布一一說著沿途的人家。車凌敦多布離開這個山間川地草原是在30多年前。十多年前他匆匆來過一次，在從前的冬窩子拍了幾張照片就返回。那時正逢夏季，冬窩子里空無一人。

A·杰奇的汽車從鐵奇溝進(jìn)入，停在他家的冬窩子前，他的院門一扇已經(jīng)倒下，橫放在門口。斑駁的墻面，院子里枯黃的雜草叢生，已經(jīng)用壞的破摩托車被丟棄在草叢里，還有舊的牲畜飲水用的鐵槽，摩托或汽車舊輪胎。房子門戶的玻璃也少了兩塊。從走廊進(jìn)入他的房間，中間是一個烤箱，沙發(fā)、茶幾、炕上放著不少書籍。有張承志的《匈奴的讖歌》，《海子的詩》，欽克斯·艾特瑪托夫和赫塔爾·夏汗諾夫的對談《懸崖和獵人的哀歌》，《斷頭臺》還有S·A·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鋅皮娃娃兵》《二手時間》，還有《達(dá)芬奇謎碼》和《讀者》雜志等。

再往鐵奇溝深處走就只能騎摩托了。車凌敦多布騎在A·杰奇的摩托后座上，手里拿著要釘鐵絲羊圈的角鐵。溝里滿是芨芨草、灰白色的石子和塵土、被水沖刷的溝和土崖。在彎曲的溝垴，A·杰奇已經(jīng)用鐵絲圍欄做了一個羊圈，還沒有完工。這個鐵絲圈距離他的冬窩子住處房屋較遠(yuǎn)，所以現(xiàn)在需要加高鐵絲網(wǎng)，以防晚上狼來襲擊鐵絲圈里的羊。車凌敦多布幫他釘角鐵，綁緊鐵絲，又釘了一些下拉樁。山坡的土層中有很多松軟的石頭，當(dāng)?shù)厝私凶觥俺疵媸^”。太陽暖暖地照在一人多高的芨芨草叢里。幾個小時后，車凌敦多布又累又困，躺在草叢中休息一陣才緩過來。A·杰奇的羊群越過山梁走過來了，寂靜山梁上的羊群像是突然撒在那里的一把黃豆，沙沙沙地滾了過來。

晚上，A·杰奇的鄰居石文黎做了拉面，石文黎是A·杰奇舅舅的兒子。他們兩個人同歲。石文黎曾是學(xué)醫(yī)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在老家開過診所，后來又重新當(dāng)起了牧人。他為人安靜而細(xì)心，想的事兒很多。過于內(nèi)斂的他只有酒后才會滔滔不絕地說話。

車凌敦多布和A·杰奇兩個人一起吃了石文黎做的拉面。飯后他們幾個人聊著部落里的人和事。在牧場上，像A·杰奇和石文黎那樣愛讀書愛思考的牧人是很少見到的。據(jù)牧人們說，大多數(shù)人基本上不讀什么書，也沒有時間讀書，不少人主要忙于放牧，想辦法出售自己的畜群盡可能多掙點(diǎn)錢，青壯年在閑暇時大多就以喝酒消磨時間。

車凌敦多布晚上睡在石文黎的熱炕上，用干羊糞燒熱的炕很舒適。車凌敦多布半夜醒來，看見月光朗朗地從窗戶里照進(jìn)來。

早茶后，石文黎說山上有只母羊在叫，可能生下小羊羔了，他要上山去看看。車凌敦多布和A·杰奇騎摩托去他的鐵絲羊圈干活。在昨天拉起的鐵絲圍欄羊圈上，又綁了一個網(wǎng)狀的鐵絲網(wǎng)。干完活后，車凌敦多布和A·杰奇在返回的途中，拐進(jìn)一個山溝去從前車凌敦多布家的冬窩子看了看。

寂靜的舊營地上，芨芨草一直長到了半山腰。車凌敦多布驚訝地看見，他們家從前的冬窩子旁邊滿是金黃色的阿古拉花，干枯的阿古拉花依然是金黃金黃的，這種花最奇異的就是枯死了也不變色，依然如故挺立在牧草叢中。車凌敦多布細(xì)細(xì)地看了看四周，那里還有他小時候爬上去玩耍的大石頭，上面滿是桔紅色、白色、淡青色或黑色的地衣。遠(yuǎn)處山坡上有幾株耐旱灌木。山下是那個早已坍塌的羊圈，亂石塊和塵土中埋著朽爛的木頭。原是黑帳篷營盤上還有一些石頭，帳篷營盤后方的窯洞里布滿了野獸的爪印。

回到A·杰奇的冬窩子房子里，石文黎也從山上回來了，他說他爬到山上找到了母羊，但沒有找到小羊羔，他把四周的溝壑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小羊羔。也許是讓狐貍吃了。

車凌敦多布用A·杰奇的風(fēng)干牛肉燉了蘿卜和洋芋，三個人就著饅頭吃。

飯后，A·杰奇在頭上套著一個脖套趕著羊回來飲水，便道上塵土飛揚(yáng)。干完活，A·杰奇開著汽車送車凌敦多布到了小鎮(zhèn)。

3、A·杰奇給車凌敦多布的短信

（根據(jù)車凌敦多布的手機(jī)短信整理）

這幾年，車凌敦多布不時收到A·杰奇從牧野畜群旁邊發(fā)來的短信，短信斷斷續(xù)續(xù)。有時，很長時間沒有杰奇的短信。車凌敦多布在手機(jī)中保存的短信最早是從2013年開始的…………

A·杰奇（以下簡稱“杰”）：在哪？希望你身體安好。我躺在帳篷里看了一陣書，爐子里的羊糞火跳動的聲音溫暖悅耳，使我想起多年前的秋天。帳篷后面高高聳立的山尖上又出現(xiàn)很多云，明天又將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吧。2013.9.4

杰：今天縫帳篷上的綁帶，趕緊收拾一下四周的罅縫吧，過兩天要下雪。今年要在秋場待很久，因?yàn)槎瑘霾蓍L得不行。2013.9.13

杰：秋場上雨雪交加，帳篷里寒意陣陣，不過，不必?fù)?dān)心，都是草地放牧出身，早已理解并習(xí)慣變幻無常的大自然了。2013.9.23

杰：好吧。這邊下起雪來了，希望有朝一日，陽光普照大地，萬物重獲綠色。2013.12.14

杰：接羔又忙又累，再堅持十天就收尾了。2014.5.2

杰：大風(fēng)帶著遮天蔽日的沙塵到來了?，F(xiàn)在，夏日塔拉大地一片昏暗，仿佛末日景象。2014.5.8

杰：祁連山下了一夜的雪，現(xiàn)在天放晴，遙望北方的群山之上，天空一片湛藍(lán)。積雪融化正浸潤著大地，我們就這樣領(lǐng)受著大自然的恩澤，真是太好了。祝你一路平安！2014.5.10

杰：明天趕羊去夏場，人都說要下雨，又走不成了。真想快快到夏場，在那青山綠水的阿蘭若處，好好睡一覺。2014.6.2

杰：多么好的雨啊，匯集成涓涓細(xì)流，在我牧羊的時候，沿著鐵奇溝的土路流淌。2014.6.3

杰：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一直在冷冷地下著雨。我的帳篷已經(jīng)搬到秋場了，下午要去收羊。你的房子改裝完了沒？需要幫忙，就給我發(fā)個短信。2014.8.29

杰：三點(diǎn)到現(xiàn)在一直下著大雨，我和扎喜才仁騎摩托到牧場上，渾身濕透了。從鎮(zhèn)上到石佛崖溝里，一路上到處流淌著雨水匯集而成的細(xì)流。2014.8.31

杰：盡管牧民面臨種種問題，但在這個國度里，仍然是最自由幸福的職業(yè)。2014.8.31

杰：爐子里的干羊糞與柴禾燒得正旺，用太陽能電源照明。帳篷外面很冷很靜，祁連山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下起伏地向西綿延，直至遙遠(yuǎn)美麗的中亞草原。2014.10.5

杰：溫度降到了冰點(diǎn)，茫茫白雪，無邊的死寂包圍著羊群和破帳篷，要是被“文明人”看到了，可能會被歧視為落后、窮苦和無知的典型。2014.10.11

杰：本來打算到冬場割草打狗牙草。然而，一場大雪，只能無所事事地看看書，等待天晴。你不要急，慢慢寫。2014.10.12

杰：今天在鐵奇溝垴子一帶打狗牙草。狗牙草無邊無際，銀浪滾滾，一個人站在其中，太渺小了。2014.10.17

車凌敦多布（下文簡稱“車”）：你描述的情景讓我想起了三十多年的鐵奇溝……那時我穿著我叔叔的一件黑長袍。 2014.10.18

車：希望你是我的諍友。2014.11.21

杰：把羊趕到圍欄里，喝茶，看書。2014.12.12

杰：閱讀對我影響巨大。通過閱讀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也有人和我想得一樣。那些優(yōu)秀的人對我啟發(fā)很大，我一次又一次豁然開朗。比如有兩個人，音樂上的崔健和文學(xué)上的張承志，他們獨(dú)立的精神和思想一直給我前行的動力，雖然我始終是個放羊的人。2014.12.19

車：是的，另外我認(rèn)為人類文明中還是有很多好的東西，不應(yīng)該全部摒棄，比如人和人交往的禮節(jié)，還有不同文明中的差異，千萬不能剛愎自用。向不同的文明學(xué)習(xí)是最重要的。

無論是放羊還是其他工作，實(shí)質(zhì)上差異不大，差異是人造出來的。人無論從事什么行業(yè)都應(yīng)該互相尊重。2014.12.19

杰：說到向不同的文明學(xué)習(xí)，我和你為什么總排斥或否定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生存手段和方式？2014.12.20

車：學(xué)習(xí)另一種文化和自己的文化，都必須有批評和選擇。我只是反對當(dāng)下大多數(shù)人的生存手段或方式，因?yàn)槲铱吹教嗟腻e誤和荒謬，如果不否定和批判，我們就是不負(fù)責(zé)任地掩飾和說謊。2014.12.20

杰：好的。住在山中小屋，每天早上把羊群放上山坡，暮色低垂時分再收攏到避風(fēng)的羊圈里，這就是我的生活。2014.12.20

杰：我長久地住在山中小屋，難免把自己心中想出來的圖景當(dāng)作遠(yuǎn)方國度的真實(shí)呈現(xiàn)。2014.12.24

車：這一點(diǎn)所有的人其實(shí)都一樣。2014.12.24

杰：活佛（指土觀活佛）已經(jīng)走了。今天早上天還沒有亮活佛就出發(fā)了，有很多人自發(fā)地來送行，一直送到十幾公里之外，到了草原東邊的山嶺上，才同活佛不舍地分別。

杰：夜晚很深了，已到午夜十二點(diǎn)以后了。我和堂哥面對面地坐著，我們之間隔著羊糞爐子，一瓶廉價的酒，兩個斟滿劣質(zhì)烈酒的杯盞。我們彼此都領(lǐng)受著深深的孤單，房間里飄蕩著beyond樂隊的顫音。2015.2.1

杰：母羊開始下羊羔，好多小羊羔都在茫茫白雪中凍死了。愁死人了！2015.2.22

杰：誰也沒有辦法，只能希望艱難無助的日子能快點(diǎn)過去。2015.2.22

杰：我喝得很醉，什么也做不了！小羊羔們在羊圈里熬熬待哺，也許就會在今夜餓死。2015.2.25

杰：三個月后，夏天會姍姍來遲。羊群也不會全部死亡，會剩一部分活著再次到達(dá)夏牧場。2015.2.25

車：就像剩下的堯熬爾。2015.2.25

杰：對。讓族人的苦難升華為一種精神力量，把堯熬爾的信仰和信念堅持下去！2015.2.25

車：學(xué)習(xí)阿爾泰語系的所有族群的文化，讓我們之間原來已有的血緣、文化和歷史更加清晰，最終走向世界和平，眾生幸福的新天地！2015.2.25

杰：冬窩子里睡了四天不見好轉(zhuǎn)，到永昌醫(yī)院一查，變成肺炎了，只好住院了。2015.3.1

杰：大羊喂燕麥，羊羔喂牛奶，一天要吃掉一百多塊錢！這羊也放得沒什么利潤了！2015.3.10

杰：當(dāng)一種文化被保護(hù)被刻意表現(xiàn)的時候，它的本質(zhì)或許會受到扭曲。2015.4.20

杰：你是一個有勇氣的人，不是在奉承你，而是讀了你的書之后對你的真實(shí)看法。2015.5.22

杰：你是一個戰(zhàn)士，是一個游擊隊員，一直在戰(zhàn)斗，目的卻是永久的和平與友愛。2015.5.24

杰：喝醉打架，頭上被人用石頭砸開了一個大口子，真是不走運(yùn)！2015.5.31

杰：和馬營一個安江氏族的小伙子。2015.5.31

杰：流了好多血，現(xiàn)在包扎好了，不流了。2015.5.31

杰：干了兩天水泥活，真累??！鐵騎溝的山坡上。今年的新草已蓋過去年的衰草，泛起了深深的綠色。2015.6.5

杰：我在修羊圈，還要搬房子，因此很忙。2015.6.5

杰：堯熬爾有一萬多人，這樣的人口數(shù)量完全有能力保留和運(yùn)用自己的母語！但是他們?yōu)槭裁磥G失了自己的古老語言？2015.6.7

杰：缺乏思考的民族，只知道賺錢。2015.6.7

杰：好的，我去娃娃山幫別人剪牛毛，剛回到鐵騎溝，又要干水泥活，累死了。

杰：我覺得生活越來越?jīng)]有品質(zhì)了。2015.6.8

杰：今天天氣晴得很。我正趕著羊群緩緩?fù)髯?，明天下午就到夏營盤了。2015.6.11

杰：又一天開始了。被污染的地球上，天空一片灰蒙蒙，永遠(yuǎn)的工業(yè)煙塵，煙塵下面的我和同類們又開始了盲目的追求。2016.4.13

杰：（這一次他發(fā)來了一首搖滾詩歌）

兄弟姐妹們別玩了

讓那些微信八卦都見鬼去吧

……

一只羊羔不到300元

一只羊不到500元

一張羊皮10元都不值

一張羊皮的錢不夠買一雙襪子。

一噸草最低1400元，

一袋白面108元，

一袋飼料180元，

一斤手把肉飯店里80元，

一斤肉包子70元，還不是純?nèi)猓?/p>

一盤羊肉炒菜30～50元，有一兩片兒肉……

兄弟姐妹們別玩了

不要再前赴后繼地死于燒酒和車禍了

……

大城市一盤菜是幾個羊羔

KTV一夜消費(fèi)是一頭牛

本地肉鋪羊肉還是那么貴

冷庫的利潤是多少？

大城市里的純天然牛羊肉那么昂貴，平民百姓很難吃上

物價都很高，而牧區(qū)草場牛羊肉價格又這么低

牧民在春天喂牲畜的草料那么貴

還有貸款，貸款……

去年是這樣，

今年熬過去了，

明年市場會怎么樣？

草原上的牧民該怎么生活？

兄弟姐妹們別玩了

人世間還有許多更有趣的事

……

（2016.8.19）

4、“嘿！手鼓先生，為我唱一首歌吧……”

（摘自車凌敦多布的書信）

初秋，8月20日下午，A·杰奇開著他的車從夏營地來了，他是喝了酒的，這里的年輕牧人常常酒后開著車趕路。他把車停在院子外面。他不像別人那樣喝了酒后左右搖晃，單從外表上很難看出他喝了酒。

我們坐在長滿花草的小屋院子里，在初秋清涼舒適的空氣中聊天。我們的小屋、黑帳篷、白氈房和院子在這個草原小鎮(zhèn)最西邊，往西再走幾分鐘就是小寺院。從院子里可以遠(yuǎn)眺巴彥哈喇山巔的鄂博，還有百米之外山下的寺院和白塔。在院子里靠近山根的地方扎著黑帳篷和白氈房。

他說：“我敬佩切·格瓦拉的浪漫革命精神和戰(zhàn)斗到底的思想。另外，搖滾精神對我影響巨大，我們這些牧人們騎著馬或摩托放牧、喝酒的生活和搖滾精神異曲同工，同樣是對社會和生活的抗?fàn)?。我愿意為我的愛人去?zhàn)斗，我會把她帶來的孩子當(dāng)作自己的親生孩子，因?yàn)樗暮⒆泳褪撬眢w的一部分。我欣賞張承志畫的《龍達(dá)的走私犯和他的情夫》……”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語無倫次地說著：“在我的幻覺中，你就像是一個騎馬背槍的游擊隊員，而不是坐在書桌旁邊的一個文弱書生，更不是一個高坐廟堂之上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

我的目光掃過我們小院子里的黑帳篷和白氈房，遲緩的大腦里搜索著他說的“搖滾精神”?？粗鳤·杰奇醉意朦朧胡子拉碴的面孔，他說話的聲音在我的耳旁邊漸漸模糊了。我不知他又說了些什么。我在想“搖滾精神”。好半天，我想起來了，我的耳邊響起的是搖滾詩人鮑勃·迪倫的《手鼓先生》。是的，他的搖滾歌謠中彌漫著一種比虛偽的藝術(shù)修飾高明和珍貴的內(nèi)心激情，對，鮑勃·迪倫和我看到的這些牧人們是何其相似，可能就是那種樸素而真摯的心靈激情，還有一種強(qiáng)大的靈魂和高揚(yáng)的力量……

嘿！手鼓先生，為我唱一首歌吧，

我不想入睡可是沒地兒去，

嘿！手鼓先生，為我唱一首歌吧，

在這丁零當(dāng)啷的早晨，我將隨你而去，

…………

責(zé)編手記：

文如其人，一篇優(yōu)秀的散文，技巧和語言固然重要，但文字背后書寫者的情懷和智慧則更值得品讀。裕固族作家鐵穆尓因其獨(dú)特的生活經(jīng)歷，高潔的精神追求，而使得筆下的文字一直保持著厚重的思考、靈性的感悟，呈現(xiàn)出個性主義者的獨(dú)特魅力。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說：我力圖將歷史與那片荒蕪的土地容納到心里，以更接近事物的本色，對抗時代的失衡、紊亂與愚昧無知。這也是鐵穆爾文字中蒼茫底色的來源。他和他的散文一起，如同藍(lán)翅膀的游隼，在原野和城市、蒼天和大地、夢想和現(xiàn)實(shí)之間游弋滑翔，以邊緣的風(fēng)景為基點(diǎn)，尋找著失落的民族精神，不斷進(jìn)行著書寫人類、自我以及個體與時代緊張關(guān)系的嘗試。

通過日記、書信、短信等幾種方式，《這些古松該如何生活》記錄了兩個遺世獨(dú)立的牧人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在這個牧人越來越稀少，人們都為物欲奔波的時代，他們卻堅持著對精神文明的追尋，對物質(zhì)生活的達(dá)觀。這是對即將遠(yuǎn)逝的文明的一份珍貴的記錄，是對高尚情懷的一份有意義的書寫。車凌敦多布、A·杰奇與書寫者鐵穆爾似乎就是一人，他們彼此依偎、補(bǔ)充、融合，共同吟哦著生命中曠遠(yuǎn)的寧靜，給喧鬧的時代帶來一縷清音。

責(zé)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