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
(南京工業(yè)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 211816)
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與程序設計
何靜
(南京工業(yè)大學法學院,江蘇南京 211816)
認罪從寬制度的完善是時下司法改革的重要內容,然而現(xiàn)行立法關于認罪認罰案件并沒有規(guī)定專門的處理程序。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獨特的價值,同時該制度也存在內生的風險,但是這些風險能夠通過科學的程序設計有效地加以規(guī)避。因此,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正當性依據(jù)。在搭建這一制度框架時,應當圍繞“自愿認罪認罰”與“從寬處罰”兩項核心內容展開。
認罪;認罰;從寬;檢察環(huán)節(jié)
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提出要“完善刑事訴訟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2016年9月3日,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二次會議表決通過決定,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18個城市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2016年11月16日,“兩高三部”發(fā)布的《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以下簡稱《試點辦法》)第13條明確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shù)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提起公訴?!痹撘?guī)定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檢察環(huán)節(jié)提供了正式的法律依據(jù)。目前,這一制度在審判程序中的適用幾無法律障礙,理論界對于審判階段認罪認罰程序的研究也較為深入,但對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如何適用問題仍需進行深入研究,具體的制度設計也需要同步跟進,本文擬就此展開探討。
1.“認罪認罰從寬”精神的立法體現(xiàn)。
就刑事訴訟立法而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并沒有作為一項獨立的制度從整體上得到確認,不過現(xiàn)行立法對于該制度還是有相應的規(guī)定。
(1)刑事簡易程序。
《刑事訴訟法》第208條規(guī)定:“基層人民法院管轄的案件,符合下列條件的,可以適用簡易程序審判:(一)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的;(二)被告人承認自己所犯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的;(三)被告人對適用簡易程序沒有異議的?!?/p>
根據(jù)立法規(guī)定,相較于修改前的刑事簡易程序,現(xiàn)行規(guī)定大大拓寬了其適用的案件范圍,不再局限于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在適用條件上,被告人“認罪”是適用簡易程序的必要條件,但并非充要條件。因為被告人認罪與適用簡易程序之間無必然聯(lián)系,認罪之外還需要滿足“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的條件才可能啟動簡易程序。就審理程序而言,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可以對庭審作一定簡化,審理期限上也比普通程序大為縮短,對于緩解司法資源不足,防止案件積壓具有重要的意義。
(2)刑事速裁程序。
2014年6月2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了《關于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決定》,授權“兩高”在全國18個城市開展“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工作。刑事案件速裁程序試點的條件和案件范圍為:“對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被告人自愿認罪,當事人對適用法律沒有爭議的危險駕駛、交通肇事、盜竊、詐騙、搶奪、傷害、尋釁滋事等情節(jié)較輕,依法可能判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的案件,或者依法單處罰金的案件?!?/p>
刑事速裁程序是在被告人自愿認罪的前提下,對于可能判處較輕刑罰的特定犯罪,在審理程序上予以簡化的一種裁判程序。與簡易程序相比,速裁程序在審理方式上更為簡便,適用的案件范圍更窄,且對被告人有明確的認罪獎勵,即只要被告人認罪并同意適用速裁程序,就意味著將會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這一點是簡易程序所沒有的。
(3)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
《刑事訴訟法》第277條規(guī)定:“下列公訴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通過向被害人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方式獲得被害人諒解,被害人自愿和解的,雙方當事人可以和解:(一)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犯罪案件,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二)除瀆職犯罪以外的可能判處七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過失犯罪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五年以內曾經故意犯罪的,不適用本章規(guī)定的程序?!钡?79條規(guī)定:“對于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案件,公安機關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從寬處罰的建議;對于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對被告人從寬處罰?!?/p>
與前兩種程序一樣,公訴案件和解程序也以被告人自愿認罪為基礎性條件,但是還需同時滿足其他條件才可適用該程序。對于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被告人,立法規(guī)定了一定的獎勵措施,即可能會被從寬處罰,具體包括對其作出不起訴決定或在量刑上從輕處罰,這一規(guī)定與速裁程序類似。
(4)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程序。
《刑事訴訟法》第271條規(guī)定:“對于未成年人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規(guī)定的犯罪,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符合起訴條件,但有悔罪表現(xiàn)的,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該程序的適用以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認罪悔罪為基礎,以附條件不起訴決定作為認罪認罰的“回報”,使案件在審查起訴階段即告終結,實現(xiàn)了案件的分流。與前幾種程序不同的是,該程序明確適用于審前階段。
除程序法的規(guī)定外,刑事實體法上也有關于認罪認罰從寬的相關規(guī)定?!缎谭ā返?7條前2款規(guī)定:“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對于自首的犯罪分子,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可以免除處罰。被采取強制措施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正在服刑的罪犯,如實供述司法機關還未掌握的本人其他罪行的,以自首論?!贝思磳τ谧允缀髲膶捥幜P的規(guī)定。該條第3款在總結司法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對于坦白的犯罪分子也予以從寬處罰,具體規(guī)定為“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guī)定的自首情節(jié),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fā)生的,可以減輕處罰。”此外,在《刑法》分則部分也有相關規(guī)定?!缎谭ā返?83條關于貪污罪的規(guī)定中,第3款即明確“犯第一款罪,在提起公訴前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真誠悔罪、積極退贓,避免、減少損害結果的發(fā)生,有第一項規(guī)定情形的,可以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有第二項、第三項規(guī)定情形的,可以從輕處罰?!钡?90條第2款有關行賄罪的處罰規(guī)定為“行賄人在被追訴前主動交代行賄行為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對偵破重大案件起關鍵作用的,或者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p>
縱觀現(xiàn)行立法關于認罪案件辦理制度的規(guī)定,在辦案程序上都予以簡化,有效地提高了訴訟效率,對于減輕法院負擔和當事人的訟累也具有明顯的實踐意義。在處理結果上,對于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案件,都規(guī)定予以從寬處理,將“從寬”真正落實為立法文本,對于犯罪嫌疑人主動認罪認罰起到了激勵作用。
2.“認罪認罰從寬”視角下現(xiàn)行立法的不足。
(1)針對性不足,區(qū)分度不夠明顯。這四種程序雖然都以被追訴人認罪為基礎條件,但是“認罪”并非充要條件,更不是最主要的考量因素。而且從程序設計的初衷來看,主要是為了通過簡化訴訟程序以減輕司法機關的辦案壓力,緩解“案多人少”的矛盾,防止案件積壓,并非針對認罪案件而專門進行的個性化設計,因此程序的區(qū)分度不明顯。
(2)適用的對象一般是簡單輕微案件,適用范圍有限。雖然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極大地擴展了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但是仍限于基層法院受理的案件,對其適用范圍實質上還是作了較大的限制,另幾種程序適用的案件范圍則受到更為明顯的限制,對于重罪案件即使被告人認罪認罰,也無法適用上述四種程序。基于適用范圍的限制,上述四種程序的實踐價值也受到影響。
(3)適用的訴訟階段主要是審判階段,審前階段認罪的案件如何處理缺乏細致規(guī)定。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僅適用于審判階段,公訴案件和解程序和附條件不起訴程序雖然允許檢察機關酌情作出不起訴決定,不過對于犯罪嫌疑人在審前階段認罪的案件,其程序與不認罪的案件是否應該不同以及如何不同均缺乏明確的規(guī)定。從司法實踐反饋的情況來看,按照目前的規(guī)定,審查起訴階段犯罪嫌疑人認罪對于訴訟進程的影響微乎其微。“考察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認罪與否對檢察機關辦案結果有一定影響,但影響程度相當有限??傮w上,無論其是否認罪,正常的情況都會移送起訴。認罪案件和不認罪案件的起訴率都很高,前者是93.2%,后者是87. 5%?!盵1](p37)可見,這兩種程序并未達到分流案件、提高訴訟效率的預期目的。
“認罪”一般是指自愿承認控訴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確實存在且系其所為,在立法上的體現(xiàn)是2003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關于適用普通程序審理“被告人認罪案件”的若干意見(試行)》第1條規(guī)定:“被告人對被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無異議,并自愿認罪的第一審公訴案件,一般適用本意見審理?!标P于“認罰”的概念,學者有各自的理解,有人認為“認罰”概念的構成包括三個條件:“首先,‘認罰’應當理解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認罪的基礎上自愿接受所認之罪在實體法上帶來的刑罰后果?!浯?,在程序上,‘認罰’應當包含對訴訟程序簡化的認可?!俅?,犯罪后嫌疑人的退贓退賠也應當是‘認罰’中的應有之義?!盵2](p53)有人認為“所謂認罰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認罪的基礎上,表示愿意接受法律的懲罰,改過自新,重新做人,并以實際行動履行法律義務,包括退繳贓款贓物、繳納罰金、交出被判處沒收的財產、賠償被害人的損失?!盵3](p17)另有人認為“‘認罰’,是指被追訴人接受司法機關提出的處罰方案。這里的處罰不應局限于刑事處罰,還應包括其他性質的處罰措施?!盵4](p83)應該說學者的理解各有其理據(jù),最新通過的《試點辦法》第1條規(guī)定:“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同意量刑建議,簽署具結書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試點的決定中也做了類似的表述,據(jù)此可以認為改革決策者將“認罰”界定為“同意量刑建議,簽署具結書”。學界對于“從寬”的理解較為一致,認為兼具實體和程序兩方面內涵,即“實體處罰上從寬,程序適用上從簡”。
在厘定了“認罪”、“認罰”和“從寬”等概念內涵的基礎上,我們可以對刑事司法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進行探討??陀^地說在不同的訴訟階段,適用該制度的價值具有趨同性,如提高訴訟效率、尊重當事人主體地位等。需要強調的是,一方面審判階段進行案件分流的空間已經十分有限,另一方面,在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能會終結案件,或者縮短案件辦理期限、羈押期限,此種結果對于當事人而言無疑大有裨益,也可以減輕司法機關的辦案壓力。由此可見,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有其獨特的價值。
1.有助于進一步提高訴訟效率。
支持在審判階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學者的重要論據(jù)是該制度可實現(xiàn)案件分流,減輕法院負擔,提高訴訟效率。根據(jù)現(xiàn)行立法規(guī)定,對于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的案件,有可能適用簡易程序或速裁程序審理,不論是其中哪種程序,不僅審判程序大大提速,而且被告人均認罪服判,一般不會提起上訴,因此可以有效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
那么,在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也能提高訴訟效率嗎?答案是肯定的?!霸谖覈淌滤痉ㄟ^程中,與正式法庭審判相比,偵查階段和審查起訴階段所經歷的時間和消耗的資源并不少。因此,從提高訴訟效率的現(xiàn)實目標出發(fā),承認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和審查起訴階段的認罪,也具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盵5](p71)根據(jù)《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對于公安機關移送起訴的案件,應當在一個月以內作出決定,重大、復雜的案件,可以延長半個月?!痹趯彶槠鹪V的期限上,立法并未區(qū)分犯罪嫌疑人是否認罪,對于審查起訴的操作程序以及最終決定上同樣未作區(qū)分。按照現(xiàn)行規(guī)定,從理論上說,認罪與不認罪案件消耗的時間和司法資源并無實質差異,即使犯罪嫌疑人認罪,審查起訴時也是按部就班地進行,某種意義上等于在浪費有限的司法資源。而且,由于缺乏認罪回報的激勵,犯罪嫌疑人考慮到認罪與不認罪對于自身最終的處境并無實質影響,更可能會對抗指控,從而增加查清案件真相的難度,導致更多司法資源的耗費。試想,如果在檢察環(huán)節(jié)即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通過認罪從寬的規(guī)定激勵犯罪嫌疑人認罪,同時在程序上縮短認罪案件的審查起訴期限并簡化相關的辦案手續(xù),相較于審判階段,無疑可以進一步節(jié)約司法資源、提高訴訟效率。
2.有利于被追訴人和被害人更早地擺脫訟累,保障當事人的人權。
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是刑事訴訟追求的兩大基本價值,在訴訟過程中二者不可偏廢。檢察環(huán)節(ji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不僅可以簡化辦案程序,縮短辦案期限,甚至可能作出不起訴決定使訴訟程序就此終結。對于被追訴人而言,在實體結果上能夠得到從寬處罰,在程序上不必忍受等待法院審判的煎熬,早日回歸正常的生活。于被害人而言,由于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一般會主動賠償被害人損失以取得其諒解,因此其受損的權利不必經歷漫長的等待即可更為及時并有效地得到救濟。基于此,我們認為通過精密的程序設計,檢察環(huán)節(jié)認罪從寬制度的適用對于保障人權也大有裨益。
3.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利于公正價值的實現(xiàn)。
就程序公正而言,我們所強調的“認罪程序”是犯罪嫌疑人在正當程序基礎上的認罪。一方面,被追訴人必須是在充分了解認罪后果的基礎上自愿認罪并有補強證據(jù)加以印證;另一方面,允許律師充分參與,為被追訴人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同時,也為被害人提供充分的參與機會,供其陳述意見并表達訴求。由此可見,程序正義的諸項要素在該程序中均有所彰顯。就實體公正來說,也從兩方面得以呈現(xiàn):一方面,犯罪嫌疑人“及時自愿作出真實的認罪認罰,有利于司法機關更快更早更經濟地查明真相、認定事實”,[6](p40)確保實體公正的實現(xiàn);另一方面,專門的認罪從寬程序實現(xiàn)了認罪與不認罪案件的分流,在司法資源增量有限的背景下,便于充分利用好存量,將“好鋼用到刀刃上”。對于認罪的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審查起訴程序予以簡化,減輕檢察機關和法院的負擔以節(jié)約司法資源,而將節(jié)省的司法資源更多地用于被追訴人不認罪的案件,更有利于查清這一類案件的事實真相。
4.有助于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
2004年中央政法工作會議明確提出,實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2005年中央政法工作會議進一步指出寬嚴相濟是我國在維護社會治安的長期實踐中形成的基本刑事政策。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是指對刑事犯罪區(qū)別對待,做到既有力打擊和震懾犯罪,維護法制的嚴肅性,又盡可能地減少社會對抗,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實現(xiàn)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tǒng)一,即寬嚴有度,寬嚴互補。為了落實這一政策,全國人大常委會先后通過了8個刑法修正案。既有一系列趨嚴的修正,如提高、增重8個罪的法定刑,也有不少向寬的修正,如取消13個罪的死刑。在訴訟程序上,無論是已為訴訟法典確認的簡易程序、刑事和解程序以及附條件不起訴程序,還是試點中的速裁程序、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均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在中國語境下的重要體現(xiàn)??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新的歷史條件下對“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法治化。“寬嚴相濟”的理念貫穿于刑事訴訟整個過程,在檢察環(huán)節(jié)對于認罪認罰的案件作出從寬處理,既緩解了法院的辦案壓力,也減輕了當事人的訟累。
在肯定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積極價值的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適用該制度的潛在障礙,這些障礙會大大削弱該制度存在的正當性基礎。
1.可能侵蝕法院的審判權,與“審判中心主義”的改革方向相悖。
十八屆四中全會的《決定》提出要“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確保偵查、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jù)經得起法律的檢驗”?!皩徟兄行闹髁x”司法觀要求審判案件應當以庭審為中心,做到“事實證據(jù)調查在法庭,定罪量刑辯論在法庭,裁判結果形成于法庭”。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2條也規(guī)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因此,對犯罪分子的定罪量刑應當由法院主持進行法庭調查和辯論,在此基礎上才能認定被告人是否有罪并依法量刑,簡言之,定罪量刑權應當專屬于法院。然而,檢察環(huán)節(jié)一旦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于自愿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檢察機關應當對其從寬處理。就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檢察機關擁有的權力看,對犯罪嫌疑人最有利的從寬處理莫過于作出不起訴決定,即在確認被追訴人有罪的前提下決定不起訴。如此一來,相當于檢察機關作出了有罪認定并給出從寬的處理結果,實質上行使了屬于法院的定罪(有罪認定)量刑權(決定不起訴)。
客觀地說,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結果確實存在侵蝕法院審判權的嫌疑,但是在司法資源投入有限案件數(shù)量卻逐年激增的背景下,這也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無奈之舉。如果讓所有案件尤其是被追訴人認罪的輕微刑事案件全部進入審判階段,法院顯然將不堪重負,勢必造成案件久拖不決,最終影響訴訟效率和當事人人權的保障,也會有損司法公正。況且,依據(jù)國家追訴原則,檢察機關有權獨立作出起訴或不起訴決定,只要不屬于濫用職權,無論是起訴或不起訴決定均屬于檢察機關職權范圍內的事項。就世界范圍來看,無論是美國的“辯訴交易”還是法國的“刑罰替代措施”,實質上也是賦予檢察機關在被追訴人認罪的前提下對案件是否提起公訴的裁量權。[7](p169)由此可見,即使依據(jù)檢察環(huán)節(ji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認罪的犯罪嫌疑人作出不起訴決定,只是相當于在現(xiàn)行的不起訴情形中增加了一項法定情形,并未實質性地影響法院審判權的行使。
2.可能不利于保障被追訴人的人權。
如前文所述,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簡化辦案程序,提高訴訟效率,使被追訴人與被害人早日擺脫訟累,從此角度看確實有助于保障人權。然而,換一個角度看,該制度也有不利于人權保障的潛在風險。因為審前階段主要處于偵控機關的主導之下,程序不公開進行,且缺乏典型的三方訴訟構造,辯護律師的參與也極其有限,概言之,審前階段的訴訟化程度不足。盡管檢察機關負有客觀義務,但是從訴訟利益的角度看,其更側重于對于效率的追求實屬正常,為了實現(xiàn)追訴犯罪的成功,檢察機關極可能侵犯犯罪嫌疑人的人權。
事實上審前階段確實可能存在侵犯犯罪嫌疑人人權的現(xiàn)象,近年曝光的“張氏叔侄案”、“呼格吉勒圖案”等冤錯案件均與審前階段的刑訊逼供等違法行為緊密相關,不過,審前階段侵犯人權的現(xiàn)象與犯罪嫌疑人認罪程序之間并無必然的因果關系,現(xiàn)行立法并未規(guī)定認罪案件處理程序,刑訊逼供等違法現(xiàn)象仍然存在即是例證。因此,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不是檢察環(huán)節(jié)能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是在為貫徹該制度進行程序設計時如何更為有效地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權。
3.可能存在“出入人罪”的風險。
有學者認為“將犯罪嫌疑人在偵查和審查起訴階段中的承認行為排除在認罪范疇之外主要是基于以下幾個方面的考慮:一方面,要防止在沒有查清犯罪事實前,犯罪嫌疑人為逃避重罪而承認某一輕罪,達到逃避懲罰的目的;另一方面,也要防止偵查機關或檢察機關在沒有查清犯罪事實的情況下,誘使犯罪嫌疑人作有罪或重罪的供述。”[8](p39)此種擔心確實不無道理,不過這種風險在審判階段同樣存在,只不過由于審判中通過公開的法庭調查和辯論,將事實、證據(jù)呈現(xiàn)于法庭,作為中立第三方的法官可以做到兼聽則明,再加上證據(jù)規(guī)則和程序規(guī)范的約束,使法官“出罪”或“入罪”的風險大大降低罷了。由此可見,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認罪發(fā)生在哪一階段,而是是否在正當程序保障之下的認罪。如果將檢察環(huán)節(ji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建立在理性正當?shù)幕A之上,則可以有效地規(guī)避此種風險。此外,無論是刑事訴訟理論還是立法,均認為檢察機關除了承擔刑事追訴職能外,還負有客觀義務,在訴訟中扮演著“法律守護人”的角色,檢察機關肩負的這種職責也會促使其嚴格依法辦案,從而降低“出入人罪”的風險。
在中國刑事訴訟語境下,檢察環(huán)節(jié)“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主要包括兩項核心要素,即“認罪認罰”和“從寬”。就前者而言,必須確保犯罪嫌疑人的認罪認罰系知道認罪后果的基礎上自愿作出接受處罰的真實意思表示;就后者來說,需要規(guī)定有相應的認罪回報,以激勵犯罪嫌疑人主動認罪?;诖?,我們認為在檢察環(huán)節(ji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訴訟程序上應圍繞以下幾方面進行設計:
1.適用范圍。
關于認罪程序的適用范圍,學界有不同觀點,有人主張限于簡單輕微案件,有人則認為適用于所有案件,包括重罪案件。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方向來看,“根據(jù)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這一標準,未來的刑事訴訟程序將區(qū)分為兩大類型:一是被告人不認罪案件的訴訟程序,二是被告人認罪案件的訴訟程序。”[9](p3)我們認為應當與未來改革趨向保持一致,同時為了充分發(fā)揮該程序分流案件的作用,解決現(xiàn)行幾種程序適用范圍狹窄的問題,不應對其范圍做過多的限制。建議將該程序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不管是重罪還是輕罪案件,只要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認罰,都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案件訴訟程序。當然,為了防止出現(xiàn)“出入人罪”問題,作出處理決定時需要考慮案情輕重,主要通過合理設定“從寬”的幅度與限度實現(xiàn)“寬嚴相濟”。
2.操作步驟。
按照改革決策者的意圖,我國可以借鑒西方的辯訴交易制度,構建中國式的控辯協(xié)商制度。在具體實施時將整個程序分兩個步驟進行,即認罪確認程序和決定程序,認罪確認程序是決定程序的基礎程序。案件進入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后,不管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有沒有認罪,檢察機關都應當首先詢問其是否認罪,將控訴證據(jù)展現(xiàn)在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面前,以權利清單的方式告知犯罪嫌疑人享有的權利以及認罪認罰可能獲得的從寬待遇,供其再次權衡以確定是否認罪認罰,當然犯罪嫌疑人也可以主動申請啟動認罪案件訴訟程序。在此過程中,控辯雙方可以就認罪認罰后的量刑建議和指控的罪數(shù)進行協(xié)商。如果最終達成一致,犯罪嫌疑人應當簽署具結書。決定程序是在完成認罪確認程序后,由主任檢察官在充分斟酌案情的基礎上依法對案件作出處理決定。如果犯罪嫌疑人不認罪,則按照普通程序審查起訴。
需要強調的是,如果犯罪嫌疑人在認罪確認程序不認罪,后來又表示認罪,考慮到保證訴訟效率的需要,不宜再適用認罪從寬程序,應按照普通程序審查起訴后作出決定。
3.應遵循的基本準則。
審前程序中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由于程序的透明度不高和訴訟化程度不足,可能不利于犯罪嫌疑人權利的保障。為規(guī)避這一風險,在制度設計時需要提升程序的公開程度,保障犯罪嫌疑人獲得律師的有效幫助,并切實貫徹補強證據(jù)規(guī)則。
(1)確保辯護律師有效參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當性建基于犯罪嫌疑人的自愿認罪,“自愿”可以從兩方面進行理解:一是犯罪嫌疑人的真實意思表示。如果認罪系出于辦案人員的欺騙、恐嚇等外力因素產生的非真實意思表示,該程序的正當性也就消失殆盡。二是犯罪嫌疑人充分知曉認罪認罰后果的前提下仍然主動認罪認罰。在我國民眾法律知識普遍較為貧乏的社會背景下,如果沒有辯護人的幫助,犯罪嫌疑人可能很難真正理解認罪認罰的法律后果。因此,犯罪嫌疑人獲得律師的有效幫助是確保其認罪自愿性的重要手段。在整個認罪認罰從寬程序運作過程中,檢察機關必須保證辯護律師始終在場,并且辯護律師要在認罪確認書上作為見證人簽字。如果犯罪嫌疑人沒有聘請辯護人,檢察機關應通知法律援助機構指派律師提供法律援助。
(2)保障被害人的參與權。一方面,從相關利益主體的角度看,在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犯罪嫌疑人通過主動認罪,可以獲得從寬處罰的“好處”,國家在這一程序中可以節(jié)約司法資源,而被害人作為與案件結果有直接利害關系的當事人,卻只能作為一個旁觀者,這對被害人來說無疑是難言公平的。因此,允許被害人參與程序是程序公正的題中應有之意。另一方面,被害人也是案件的親歷者,允許被害人參加程序對于查清案件事實,辨別犯罪嫌疑人認罪的真實性都有所裨益?;诖?,檢察機關應當保障被害人切實享有認罪從寬程序的參與權。
(3)落實證據(jù)補強規(guī)則。《刑事訴訟法》第53條規(guī)定:“對一切案件的判處都要重證據(jù),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jù)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沒有被告人供述,證據(jù)確實、充分的,可以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痹撘?guī)定對于認罪程序同樣適用。辯護律師的參與有助于實現(xiàn)認罪的自愿性,但是認罪的真實性仍然不足以保證。在司法實踐中,有可能存在犯罪嫌疑人替人頂罪、承認輕罪以逃避重罪等現(xiàn)象,為了規(guī)避此種風險,應當切實貫徹證據(jù)補強規(guī)則,僅有犯罪嫌疑人供述不得適用認罪從寬程序,還必須有其他補強證據(jù)相互印證。所以,檢察機關應當掌握一定的補強證據(jù)方可啟動該程序。如果在程序啟動之后才發(fā)現(xiàn)沒有補強證據(jù)的,應該轉為普通程序審查起訴,但審查起訴期限連續(xù)計算,以督促檢察機關謹慎適用該程序。
4.處理決定。
(1)關于作出決定的期限。從制度設計的初衷來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通過被告人的自愿認罪認罰簡化訴訟程序,分流案件以提高訴訟效率。因此,在審查起訴階段,認罪案件的辦案期限應當比不認罪案件相應縮短??紤]到案情輕重對于案件審查期限的需求不同,建議對于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輕微案件,應當在十日內作出決定,其他案件應當在二十日內作出決定。
(2)對于犯罪嫌疑人的自愿認罪認罰給予相應的回報?!耙哉J罪換取回報”是認罪認罰從寬的動力機制,尤其是審判前的認罪相較于審判階段的認罪而言,為司法機關節(jié)省了更多的時間和司法資源,理應得到更大的“回報”。具體可以從兩方面給予犯罪嫌疑人“好處”:一是決定不起訴。在審查起訴階段,可以適當擴大檢察機關的自由裁量權,將認罪認罰的輕案在審查起訴階段終止訴訟。對此,《試點辦法》第13條作了相應的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蔽覀冋J為,該條規(guī)定對于作出不起訴決定條件的設定略顯拘謹,當然在試點過程中作此處理也無可厚非。在未來刑事訴訟立法操作上可以完善不起訴制度,將酌定不起訴同附條件不起訴合并,對于認罪認罰的可能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犯罪嫌疑人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二是決定提起公訴,但應當向法院提出“審判程序上從簡、量刑上從寬”的建議?!对圏c辦法》第11條作了類似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的,應當在起訴書中寫明被告人認罪認罰情況,提出量刑建議,并同時移送被告人的認罪認罰具結書等材料。”對于檢察機關提出的從寬處理的建議,沒有特殊情況的法院應當采納。
5.監(jiān)督、救濟機制。
為了規(guī)避侵蝕法院審判權和“出入人罪”的風險,有必要通過監(jiān)督機制對公訴裁量權的行使加以適度規(guī)制。在《試點辦法》中對于決定不起訴的認罪認罰案件,需要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至于檢察機關作出的其他處理決定則未明確對應的監(jiān)督措施。我們認為,在推行檢察院司法責任制的背景下,奉行“誰辦案誰決定;誰決定,誰負責”的原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改革應當與司法責任制的實施協(xié)同推進?;诖?,我們主張,應當建立梯級式監(jiān)督機制,即下級檢察院作出的不起訴決定,由省級檢察院批準,省級檢察院決定不起訴的案件則由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檢察機關作出的其他處理決定,如起訴替代措施,則由辦案人員提請本院檢察長或檢察委員會決定。
對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處理的案件,如果當事人對處理結果或程序不服,應當允許其提出救濟,至于救濟機制理論界有不同的看法。我們認為,對此不需要設置專門的救濟機制,依據(jù)現(xiàn)行立法提供救濟即可滿足需要。具體而言,對于作出不起訴決定的案件,被不起訴人(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如果對于不起訴決定有異議,則可以按照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申訴、公訴轉自訴的方式尋求救濟。對于提起公訴的案件,當事人可以在審判過程中向法院提出即可。如果對于處理結果沒有異議,但是認為檢察機關的辦案程序違法,可以依據(jù)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guī)定,向上級檢察機關提出申訴或者控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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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京
D926. 3;D925.2
A
1003-8477(2017)07-0166-07
何靜(1979—),男,南京工業(yè)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南京工業(yè)大學青年社科基金“審前階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qnsk2016008);南京工業(yè)大學2011項目;2017年度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研究課題“檢察環(huán)節(jié)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挑戰(zhàn)及其應對機制”(GJ2017D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