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曾扇畫的審美意 探究

馬紫薇 陳保軍

扇子作為實用工具，以團扇和折扇為主，它在中國已有幾千年的歷史。自從扇子成為書畫藝術的一個特殊載體以后，其審美屬性得以大大拓展，它在藝術語匯情境中被不斷闡發(fā)、延伸，進一步奠定了扇子的文化價值、歷史價值和審美價值。

扇畫作為我國傳統(tǒng)繪畫的一種獨特形式，始終被文人墨客所推崇，歷代畫家在此領域屢有建樹，并形成各自獨特的風格。畫扇之風大約從六朝開始，我們從典籍和史書所記載的風雅趣聞中可窺其端倪。扇畫在兩宋時迎來春天。帝王的愛好和群臣的提倡使其大行其道，以宮廷院體為代表的團扇書畫成為宋代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一般文人皆能書而未必能畫，宋代文人畫家興起后，使得書畫扇多了起來，最終詩、書、畫、印與扇子在扇畫藝術中融為一體。扇面書畫的真正盛行，離不開明永樂皇帝朱棣的極力推崇，他不僅在宮中命“待詔”書寫扇面，甚至還令畫院畫家畫扇。到成化年間，扇畫以其正反兩面都可書畫的特質形式，還可多人合作扇面畫，一正一反、一格一景、以扇會友，最終于被廣為推行于民間。

陳師曾又名衡恪，號朽道人、槐堂，江西義寧（今修水縣）人，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孫，陳三立（陳散原）長子，陳寅恪之兄。他曾留學日本，攻讀博物學，歸國后從事美術教育工作。1913年，陳師曾來到北京，歷任北京各大學教授。陳師曾是中國近現(xiàn)代著名的書畫家、理論家、篆刻家和教育家兼詩人，在中國近代美術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與陳半丁、凌文淵、齊白石并稱京師四大畫家。

陳師曾善詩文、書法，尤長于繪畫、篆刻，對于山水、花鳥、人物都有所涉獵。其山水畫注重師法自然，從自然景觀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畫出自然靈性，意趣天然，不落俗套，富有新意，無造作之氣，反映其創(chuàng)作思想；寫意花鳥畫風格清朗、雄厚，富有人文情趣；人物畫以意筆勾勒，注重神韻，帶有速寫和漫畫的紀實性；風俗畫多描繪社會底層人物。其扇畫筆墨揮灑自如、以少勝多、酣暢淋漓、情趣橫生、風格鮮明，所繪多為木石花草，以樸拙之筆，賦予詩文，以文人情懷凸顯文人情趣，展現(xiàn)高雅淡泊之志。陳師曾畫扇畫較多，多以花卉為主，汲取陳淳、徐渭、李鱓用筆方法同時加入?yún)遣T用筆，畫面筆墨淋漓瀟灑，形態(tài)逼真，妙趣橫生，富有情趣。陳師曾扇畫的審美特征主要有以下三點：

一、以小見大之布局美

明代書法大家祝枝山曾喻書扇為美女舞于瓦礫，即使“環(huán)肥燕瘦，終減態(tài)耳”，同理，畫扇亦難為。實際上，扇畫形制雖小，陳師曾卻能使其形成風云際會之勢，一幅一格之間，蘊含著萬千氣象。扇面的尺幅較小，繪制的空間極其有限，但它以其特殊的形制，顯示了迥異于尋常書畫的美感特征。扇面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美的和諧勻稱，也利于畫師因其特殊的圓形、橢圓形和拱形等去營造靈巧、活潑、典雅、精致的藝術美感。

陳師曾扇畫之一

陳師曾在作扇畫時，其構圖富于變化，形式新穎，不為程式所囿。其作品取材既有傳統(tǒng)的折枝花卉，也有對景寫生的身邊景物，似信手拈來，無拘無束。在布局排列上，常常別出心裁，其贈莫逆之交——姚茫父四十生辰之扇最為典型：其有別于慣見的一字一畫相配之構圖，卻以花卉、山水分據(jù)兩面，一面設色，一面凈墨；一花枝細節(jié)點點，一山水遼闊茫茫；一錄長題宋人韓維詠荼蘼絕句，一書賀茫父四十壽七絕，布置刻意，極見用心，以志契合。此作一扇雙面，在鮮明的沖突對比之中體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和諧之美；處理得當?shù)耐敢曅Ч率乖谟邢薜漠嬅嫔媳憩F(xiàn)出遠近高低無限寬廣的景色，于小處見精深與神韻， 給人以“小中見大”的藝術感受，觀者通過某一點進而產(chǎn)生無盡的遐想，達到回味無窮的美感。其布局簡潔明朗、小景致大空白，營造空曠疏朗之意境。

姚最在《續(xù)畫品錄》中評蕭責之畫時說，蕭在團扇上畫的山水，“咫尺之內(nèi)，而瞻萬里之遙；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标悗熢纳犬嬕噙_到了如此幻化曼妙的境界，以精練、簡潔的藝術語言，折射出深邃的精神情感和無限的遐想空間。

二、秾麗清新之藝術美

為了給藝壇好友梅蘭芳祝壽，陳師曾、齊白石二人合作佳果、花叢一扇。齊白石的畫面顏色鮮活，呈現(xiàn)出果實潤澤、透熟的質感，用筆豪邁恣放，不無潑辣強悍的畫風。反觀陳師曾的寫意花卉，畫面用色清雅，然而又與少數(shù)艷色相互穿插交迭，構圖緊湊之處幾無縫隙，穿針不透，因此整體依然熱鬧豐富，是為大氣之作。

陳師曾扇畫之二

陳師曾扇畫之三

除此之外，陳師曾扇畫也多選取生動樸拙之景物，如木棉、獨蘭、牽牛、草蟲，甚至鐵鉗芋子，饒有生活趣味。扇中之物或數(shù)筆寥寥，或濃艷開闔，但總讓人從那些平淡景物中品出畫者或淡泊或高遠的志趣，體現(xiàn)其獨特的思想情趣。其作品中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是借物抒情，傳情達意，用筆遒勁有力，古樸中透著靈動，筆墨與物象結合得巧妙無比，相得益彰，這些扇畫中蘊含著的或許正如他款識中提到的那樣：可以居廟堂，可以處江湖，可以寓市井，也可遁山林；可為官、商、學、藝妓，但皆不失“仁信中恕禮義廉恥”這種士的本性和情操。小小的扇畫作品折射出其心性，凸顯出其文人情懷與藝術之美。

三、抒情言志之雅趣美

在中國古代，士大夫寬衣博帶，扇子常被藏于袍袖之間，是隨身攜帶把玩的雅物，尤其到了明代，藏扇蔚然成風，收藏、交換、欣賞、品評高下，更是雅集的時尚。張大千就曾說過：“在文人社會中，扇子并非只是用來納涼的。你手持一把扇子，字是誰寫的，畫是誰畫的，扇骨是誰刻的，別人從扇子上就能看出你的身份、地位，比現(xiàn)在用名片有效多了?！睍ㄉ让嬉殉蔀橐环N階層文化，歷代著名的書畫家都喜愛在扇面上題詩作畫，尤其文人的畫不但把表達的趣味放進去，而且把詩詞也書寫進去，以此抒情言志，形成了書畫藝術中獨特的“扇子文化”。扇子成為文士地位與人格的一種物質投射，而扇面與書畫一經(jīng)結合，便已超越實用性，成為一種文化，凸顯出審美內(nèi)涵。

溯源扇畫，它裹挾文化而來。相傳這種書畫創(chuàng)作形式，是從書圣王羲之傳開。扇畫藝術與文人情趣相連，除生風納涼之外，題詩作畫，見證情誼，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景觀。在小小扇畫中，有的用詩情畫意寄托著一種情懷；有的體現(xiàn)出畫者的審美情趣和藝術品位；有的畫面中還藏著小小的故事，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凸顯深刻的歷史價值。一幅盈尺小品傳遞著說不盡的文人雅趣與情懷。

齊白石 陳師曾《花卉草蟲 成扇》1919

1919年，齊白石與陳師曾合璧創(chuàng)作的扇畫異常精致。扇畫中的一面是齊白石繪制的豆角蟋蟀圖，另一面則為陳師曾畫的芙蓉，兩面配合得體，相得益彰，用筆簡約，墨色淋漓，構圖飽滿，色彩柔和，更顯精彩絕倫。此扇作于1919年，此時齊白石老人已近花甲之年，就在這一年，他開始“衰年變法”，度過他從藝以來生活最艱辛、畫事最落寞的一年。在此扇畫中，齊白石題字“己未夏，余三過都門，以畫懸之市中，絕無買者，惟吾印髯六兄，偏能再索，知者亦奇，不獨余之畫也！弟璜并記?！贝松犬嫲妖R白石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作畫狀態(tài)及賣畫狀態(tài)均栩栩如生地表現(xiàn)出來。齊白石在作此畫時正值盛夏，但畫中表現(xiàn)的卻是蕭條悲涼之秋色。靈動的用筆把秋風颯颯景致畫出來，四只蟋蟀寥寥數(shù)筆，刻畫卻惟妙惟肖，像在訴說著懷鄉(xiāng)之情。畫面簡約冷逸，卻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顯示出作者當時的一種心境。扇子另一面為陳師曾所畫題字：“設色古淡，李云甫、孟麗堂一流，印昆夫子命畫，因一擬之。己未夏日雨后，衡恪?！鄙戎械能饺貓D是陳師曾去世三年前所作，畫風古拙幽郁，設色雄麗雅逸，正如吳昌碩對陳師曾繪畫的評價：“以極雄麗之筆，郁為古拙塊壘之趣，詩與畫下筆純?nèi)??！边@幅芙蓉圖的花朵用筆瀟灑自如，凸顯富貴之氣，布局簡約明了。灑脫不羈、充滿富貴之氣的芙蓉圖與齊白石清雅冷逸、質樸無華的豆葉蟋蟀圖形成鮮明對比。白石老人作此扇畫正是其“決定大變不欲人知，餓死京華公等勿憐”之時?！痹诋嫶松让娴那耙荒?，即1918年，齊白石二過都門時，陳師曾見到齊白石，晤談之下，即成莫逆。當時齊白石取出其畫作《借山圖卷》請陳鑒定。陳誠摯直言“畫格是高的，但還有不精湛的地方”，并題詩一首“……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鼓勵齊白石自創(chuàng)一派不必求媚世俗。1919年，齊白石定居北京后，“常到陳師曾家去談畫論世、切磋畫法”(齊白石自述)，這把扇畫作于1919年7月，應是兩人在一起切磋畫法時，為一位印髯友人（印昆夫子）所繪。從畫題款中可知，陳師曾借仿清代李蕓甫、孟麗堂大寫意畫風，引導齊白石向粗葉大枝、濃艷明朗的畫風發(fā)展。齊白石在他自述中曾說：“聽了陳師曾的話，才自創(chuàng)紅花墨葉一派”。陳師曾對齊白石“衰年變法”給予了極大的鼓勵和幫助在此扇畫中可見一斑。陳師曾在其文人畫要素中稱：第一是人品，第二是學問，第三是才情，第四是思想，具備此四者，才是一個完善的畫家，這把扇子折射出的正是他們的四種品質。一把扇子兩個畫面，一面的作者是世代貧寒的農(nóng)夫，一面是世代榮華的貴人。一面的畫作在當時“絕無買者”，一面的繪畫譽滿京城。然而這兩位畫者不分高低貴賤，不分貧富長少，成為相畏莫逆，靠的是什么，靠得正是他的優(yōu)秀的人品，淵博的學問，非凡的才能和不斷創(chuàng)新的思想。這幅作品不僅畫意悠揚，意境深遠，同時也見證了陳師曾與齊白石知音般的友情。

總之，陳師曾作畫追求創(chuàng)新，努力恢復中國畫“師造化”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他的山水參合沈周、藍瑛、石濤、髡殘諸家，筆法生辣有力，作園林小景饒有詩意；寫意花卉近得書畫大家吳昌碩指點，遠追明末陳淳、徐渭，結合寫生，自成一格；風俗人物畫真實生動，風格清新爽健。陳師曾通曉中西繪畫的原理，主張中國畫革新， 但并不附和“西洋畫科學，中國畫不科學”的膚淺論調。他的藝術作品體現(xiàn)了一個處于社會變革時期的畫家在多方面的藝術追求，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這些審美特征在他的扇畫創(chuàng)作上亦有鮮明的體現(xiàn)。陳師曾運用熟練的文人筆墨技巧抒寫文人情懷，借助咫尺扇畫，賦予山水、人物、花鳥、魚蟲之靈性與真情，將隨手開合的扇畫自然而然增添了一種文人雅趣之風，其扇畫中所體現(xiàn)的“中西融合，固本出新”的藝術理念至今仍有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