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彥偉
在我所敬慕的幾位本民族老輩學者中,張巨齡先生是那種鮮見地流露著民國風度、具有精神貴族氣質的一位。怎樣描述我對他的感受呢?若是論名望,我想他應該足夠有名了。他的影響,不僅遍及回族學界,也在更為廣闊的中國知識界,特別是語言學界、語文教育界散發(fā)著獨異的光芒。但他似乎有一些深居簡出,與世面上流行的嘈雜與熙攘保持著一種具有分寸感的排拒。也可以把這理解為一種知識分子的清高吧。
他的眼神是凌厲的,容不得學術的半字偽造;他只講真話,在真理與正義的原則面前,毫不介意可能外露的銳利。他雖不常出門,卻總會有人千里迢迢找上門去,譬如亞洲、歐洲慕名而來的博士、學者。只要打開畢生摯愛的回族學、語言學話題,那一向緊繃森嚴的面龐便漸漸活泛了起來,溫潤了起來,滔滔不絕,傾囊相告,羽扇綸巾之間縱橫著唯有他才深諳奧秘的那個世界;通身散發(fā)的熾烈如焰的一股熱能,與頭上那一頂蒼蒼鶴發(fā)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真是一位好學者?。∮邢薅滟F的交往,猶在眼前。然而時代已去,機緣已逝,那因為正直、誠實、勇敢而顯得可敬可愛的張巨齡先生,確已在2016年寒意席卷的初冬踽踽獨行,決然走遠了,唯留下一個散透著光明的背影。
“熱戀的感情”
十二三年前,博客初興,我在東北的大學校園里上網(wǎng)搜索有關回族歷史的老掌故,意外發(fā)現(xiàn)了張巨齡先生的博客,讀之眼界頗開。
慢慢了解到,張巨齡先生居于京城,是《光明日報》的高級編輯。他有兩樣值得佩服的硬功夫:一則,于主流學界而言,他是頗有著述的語言學家和語文教育家,系北京語言學會常務理事、“光明網(wǎng)·談文說語”特約專家、教育部語文出版社新課標教材編委,也曾擔任一些高校中文系的特聘教授;二則,于民族文化而言,他是一位發(fā)力于回族史論研究的民族史學家,系中國回族學會常務理事。
我之所以在未曾見到巨齡先生之時,便油然而生敬意,乃是因為先生首先在主流知識界積淀了一定的影響力,繼而轉向民族學界,這使得他的研究站在一個較高的文化基點之上,避免了暗藏的自閉。向前看去,成就更為卓著的一些回族史學大家,如白壽彝、楊兆鈞、楊志玖諸先生,莫不具有如是特點。
我注意到,張巨齡先生的論文中,有一些學界較為稀缺的題材,特別是清末民初的一段回族歷史。不是學界不重視,而是這一歷史時期比之此前的明末清初及后面的民國勝狀,所留史料甚少,傳述有所青黃不接。先生能在此領域占據(jù)切要一席,以至后學涉獵于此,一定繞不開他的成果,除卻其自身用功至深之外,更與其獨有的家學淵源密不可分。
1941年1月,即農歷庚辰年十二月,張巨齡出生在遼寧沈陽一個虔誠的宗教與書香之家。其父張子文(名德純)系清光緒十六年的秀才,后曾游歷土耳其國,是我國清末和民國時期享有盛譽的伊斯蘭大學者、大阿訇。他通曉阿拉伯、波斯、德、俄等四種外語,是中國回教俱進會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曾組織北京五百余位回族人士歡迎孫中山進京,參與創(chuàng)辦《回文白話報》。及至教育領域,張子文阿訇1909年在北京馬甸清真寺創(chuàng)辦了“清真經儒學校”,后先后主持和創(chuàng)辦清真文化小學校(即今“北京東城區(qū)回民實驗小學”前身之一)、沈陽文化清真寺、私立奉天回教文化學院(即今“沈陽回民中學”前身),是馳名海內外的回族社會活動家和民族教育家。張巨齡從幼年起,便在這樣一個富有書卷氣息的家庭中灌著耳音,以至烈士暮年躬耕書海,“依然憧憬壯如花”。
這個從東北大地上走出的回民家族,還有一位必須提及的名士:這便是張巨齡的胞兄張巨光。他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知名演員,《劉三姐》中的老漁夫阿牛爹,《平原游擊隊》中的老勤爺,成為老長影經久不衰的形象。
一門三人,扛鼎于宗教、藝術、人文諸領域,在回族曾經稀薄的文化土壤上硬是長出了三棵巨樹!我常常這樣感嘆。
或許是家族榮譽所背負的重擔使然,張巨齡先生對民族歷史研究的用情之深,是十分感人的。
早在1992年,他就開始倡議“要努力挖掘回族文化當中積極健康向上的東西,把它上升為中華文化的高度”。當年學界之先聲,今已為共識矣。1997年,其學術論文《中國回教俱進會初創(chuàng)記評》,闡述了晚近回族先進知識分子和開明宗教領袖反帝反封建、愛國圖強,并主張“化除回漢畛域”、“誓保中華萬萬年”之史實,震響一時。
他漸趨年邁的身影頻繁穿梭于各圖書館,潛進浩如煙海的史料、典籍之中,搜集整理的近三千份原始資料、珍文孤本,將達二百萬言,為中國穆斯林文史典藏補苴罅漏。這一寂寞而艱辛的事業(yè),延續(xù)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刻。
巨齡先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其八卷本文集的出版。這是一位真摯的學者畢生精華的吐納,是他對“學問”二字所要表達的最高禮節(jié)的致敬。幾年前與先生通話,便知道這部文集正在編纂之中,如今本已編畢,是可以早一些問世的,但依先生的倔強秉性和職業(yè)習慣,他病重臥床,硬是要求逐字校訂。畢竟一些牽涉歷史的細枝末節(jié),若不經他本人把這一道關,恐怕一般的編輯極難確保嚴準。
先生就這樣在病榻上校訂著,校訂著。沒有等到這部文集的問世,便先行一步去了!這讓所有愛先生的人們,都感到了無盡的傷懷。
為了留下一個念想,我在孔夫子網(wǎng)買下了先生留下的全部遺著。有一本《綠苑鉤沉》,是專門的回族史論選。我以為這是先生最看重的一本,也是他對摯愛的母族最深沉的一次報答。
拂開書頁,見《序言》中掩映著這樣的段落:
我愛我的祖國,愛我的回回民族,也愛將我們民族的人們維系在一起的伊斯蘭文化與文明。因而,倘使我寫中國的歷史,我會滿含著愛的情感去抒寫。今天,我搞回族史的研究,同樣毫無保留地用熱戀的感情在寫,寫我們回回民族中可歌可泣的歷史和人物,謳歌我們這個曾經多災多難的民族在中華大地上所做出的不朽貢獻,頌揚使我們能繁衍和堅強地生存到今天的回族和伊斯蘭意識中那積極、健康、向上,并有功于社會的一切。
熟稔的話語,熟稔的氣質?;腥恢g,像是先生在與我靜夜對談。他語吻鏗鏘,排云破浪,但又如祖父般溫厚、慈愛,深情低徊。
“這是咱露臉的時候”
盡管網(wǎng)絡上偶有通訊,但我與張巨齡先生真正會面,已到了2013年。依稀3月底,逢阿慧、鐘翔、白恩杰、馬占祥、馬金蓮等回族、東鄉(xiāng)族作家都因各種機緣來京,依我一貫的積習,便想在后海一家咖啡館里張羅一次文學沙龍,把北京的回族作家也都請一請,聚一聚。與往屆相比,這次我想多請幾位老先生壓壓陣,給后學們多鼓些勁兒,便邀約了李佩倫、馬連義、蘭書臣等先生,當然也給一直希求拜望的張巨齡先生發(fā)去了邀約短信。
當時巨齡先生身體欠安,但爽快地應承了。我保留了那條短信:“彥偉:色蘭!我還是決定來。謝謝你的邀請?!?/p>
那個相聚之夜,幾位須發(fā)蒼白的老人成了追光中的華星秋月。特別是佩倫、巨齡二先生,中氣十足,通身放著光彩。他們的講話,深摯、率性、儒雅,頗有演講家的美感與風度。談起對母族的愛,催人落淚。
散場后,我一一送著眾嘉賓,忙亂不迭。那時做事力求周全的我,面對孤立無援的事業(yè),也只能勉強屈就。一拍腦袋,轉身去尋巨齡先生,才發(fā)現(xiàn)老人已悄然離開。我舉了意自掏腰包,給幾位老人都打個車的。但隨后知道,如張巨齡、馬連義等古稀名家,竟都為了給年輕人省幾十塊錢,潛入了夜色中的地鐵。
同年8月,巨齡先生來電,談起《中華讀書報》向他的約稿。原來,時逢第二十屆北京國際圖博會,主賓國是沙特,這是圖博會有史以來第一個來自阿拉伯世界的主賓國?!吨腥A讀書報》對每屆圖博會都有深度報道,唯這次犯了難,對長期邊緣于世界文化舞臺的阿拉伯國家確實不熟悉,想對阿拉伯文學作一述評,眾里尋遍,發(fā)現(xiàn)找一位穆斯林行家里手并不容易,只好求到了主流文化界頗有影響的張巨齡先生。
先生對我說,從文學角度在主流媒體光明正大地發(fā)出聲音,去闡釋伊斯蘭文明的優(yōu)越性,去避免不實的丑化與誤解,這是本民族文人的責任。但這個述評須費的氣力較多,他正忙于家事,身體也不大好,知我癡迷于回族文學研究,學術上有所關聯(lián),就想讓我頂上來。
老先生電話里的聲音似乎沒有后海一面時那樣鏗鏘,卻句句砸中心鼓。我初涉回族文學領域,談起回族作家來振振有詞。這或許是不假的,但對于國外的穆斯林文學從未深入。況且截稿時間逼近,幾天就得拿出來,我哪有能力接得住呢!我就說:“我不行,真的不行?!薄安恍幸驳眯?,這是咱露臉的時候。”聽著先生那嚴肅的、不容置辯的語氣,我意識到這遠不只是一篇普通的約稿,只好咬緊牙接了下來。
2013年8月28日,《中華讀書報》發(fā)表了這篇述評。按編輯要求,要對《古蘭經》的文學性有所闡釋,我取的主標題便援引了那句貴比黃金的“以筆和他們所寫的盟誓”,副標題則是“在伊斯蘭繩索上攀緣的阿拉伯文學”。那真是一篇讓我羞慚不已的文字,缺乏深入把握的發(fā)言,不免心虛膽寒,但幾天幾夜的補課與沖刺,至少讓我在面對報紙前的巨齡先生時,不至于太過內疚。
是的,那一刻我并沒有多么高尚地想著一個民族的尊嚴——我被夜夜煎熬著靈魂并迎難而上的淵藪,只是因為一位老人的等待。
“盎然的春風怎會輕易來到?”
張巨齡先生是一位極嚴謹?shù)恼Z言學家、語文教育家,為文與談吐總是一絲不茍、滴水不漏,這是熟識他的人都知道的。但大概很少有人知道,理性之外的巨齡先生,其實骨子里面始終洋溢著如火的詩情,只不過他自己很少談及這一領域的經歷罷了。
也是2013年前后,因參與編纂《中國回族文學通史》的機緣,我與巨齡先生曾有幾番個把小時的通話,也多有信件往來,由此我也了解到了他作為文人的鮮為人知的一面。
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的學生時代,張巨齡就已“小荷初露”了。小學時代,他是班里的尖子生,中學和在北京師范學院(即“首都師范大學”前身)中文系讀書階段,他已是引人注目的校園詩人和校園文學刊物的編輯了。其早期詩作大都發(fā)表在當時學校的油印小報和校園文學刊物《無名花》《東方紅》上,引得不少同學抄錄,有的人將它們保存至今,半個世紀過去了,居然還能脫口背誦。
大學時代是張巨齡詩歌創(chuàng)作的旺盛時期。那時,他的枕邊常常放著一支筆和一個小小的筆記本。有時,夜深人靜,當人們正在酣睡之時,他卻突然靈感觸發(fā)。為了不影響同宿舍人的休息,張巨齡竟摸黑執(zhí)筆,抒寫出情懷激蕩的詩作,真實地反映了那時的一代年輕學子獨具特色的思想與心懷:
剪個金色的地球貼在房門外,
地球上插遍紅旗翻卷如海,
無須多說美妙的詞語,
請看,這就是我們的胸懷!
五洲震蕩在耳邊回響,
四洋激流在胸間澎湃,
請問,古往的英雄豪杰,
誰眼前有這樣壯闊的氣派?!
1965年7月,張巨齡結束了十數(shù)年的學生生活。他曾有過許許多多的夢:作家夢、詩人夢、演員夢……可擺在面前的道路遠遠沒有星光的照耀,他被分配到那只差一里地就出了北京的偏僻村莊,做了一名中學教師。舉目四望,空空蕩蕩,至少三十華里之內,不會有公共汽車和其他代步工具可乘。
若干年后,張巨齡在散文《青春·夢與現(xiàn)實》中回憶了當時的心境:“嗚呼,一切的夢,統(tǒng)統(tǒng)成了泡影!”
在那“干一行,愛一行”的年代,冷靜的現(xiàn)實感很快占據(jù)了他全部的身心:“與其整日憂心忡忡,不如面對現(xiàn)實,教好書!”書,當然要教好;筆,卻不能須臾丟掉。于是,上臺努力教書,下臺認真想教書;白天和同事討論教書,晚上在案頭寫教書。就這樣,風雨坎坷十幾年、二十幾年,姑且可算是“百折”而未“撓”。終于,由讀書、教書而至寫書,張巨齡也從語文教師轉向教研員,擔任中學語文教師的進修教育工作,講授《現(xiàn)代漢語》《現(xiàn)代文學》《寫作》等專業(yè)知識,所用教材都是自編自著。
1979年10月,張巨齡與另一位教師共同創(chuàng)辦《星雨》報,僅在當時其供職的北京市大興區(qū)內,初版就發(fā)行3萬份之多。這份被戲稱為改革開放后“北京首創(chuàng)而壽命最長的區(qū)縣教研室級”鉛印語文專業(yè)報章,今已作為《語文導報》的副刊正式發(fā)行,由后繼者主辦,對推動更廣范圍的語文教育,繼續(xù)發(fā)揮著作用。
多少人曾欣賞/你鮮花的繁茂,/卻不曾想到/你破土時的辛勞;/多少人在品嘗/你果實的美好,/卻不知曉,/你成長的不平之道!
盎然的春風,/怎會輕易來到?/只有柔弱者,/才懼怕這之前的/雪劍風刀!
過去了,/那凜冽的風潮,/來到了,/又一派春光無限好!
……
這首《啊,紅杏》寫于1978年,是張巨齡先生很看重的一首。從這蓬勃熱烈的詩句中,誰會想到,此前歲月中的張巨齡經歷過什么——被停了課的他送過糞,挖過河,入冬時節(jié)還穿著一條短褲,泡在河里打蒲草。夜晚的馬棚里,他偷偷鉆研著《魯迅全集》,用文學的力量抵御著厄運的折磨。
終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祖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項事業(yè)迎來了春天的信息。張巨齡獲得了平反,他在十年浩劫中“所發(fā)表的言論”,被肯定為“是正確的”。
機遇正在垂青著堅韌的夢想者。1984年,因事業(yè)需要,張巨齡由北京教育科學研究所調入《光明日報》擔任編輯。從此,他的世界迎來了一派新的“光明”。
步入新聞口的張巨齡很快找準了自己的定位:“新聞不是我的專長,語文才是我的優(yōu)勢?!彼麆?chuàng)辦了《光明日報》日后頗有影響的“語言文字”???,并長期擔任主編,樹起了語文研究與推廣的一方陣地。他在各重要報刊發(fā)表了一系列文論,如《關于漢字研究答〈朝日新聞〉記者問》《新詞酷語的流行和漢語研究的反思》《報紙語言的示范作用和語言的階層性》《〈魯迅全集〉相關注釋史實的發(fā)現(xiàn)》等,在學界廣有傳播。
值得一提的是,《光明日報·語言文字》創(chuàng)刊之初聘請了九位社外編委:王力、呂叔湘、張志公、俞敏、張壽康等,每一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張巨齡經常與之約稿、求教、研討,耳提面命,宛有師生之誼;由此也深得真?zhèn)?,學問漸入佳境。
1987年,張巨齡關于語文教育的隨想錄《語文·情趣·教學》結集出版,獲得了呂叔湘先生的首肯,欣然題簽了書名。直到后來,張巨齡才聽說,呂先生早就有個“三不主義”的準則,其中之一就是“不題字”。另一位語言學家張壽康先生也對此書予以鼓勵,認為“巨齡同志的教學短論,既是他教學思想的結晶,亦是語言清麗的散文”。
此后幾年,光明日報出版社依次出版了張巨齡的三冊專論:《語文教學初階》《作品分析與教學》《詩詞格律淺說》。張巨齡提出:“我一向以為,語文教學是藝術,但藝術水平的高低卻不在于語文教師本身有多么博大精深的知識(當然,我不是說可以不重視知識),而在于他自己有了知識,如何讓學生也有知識;在于他自己能分析文章、寫文章,如何讓學生也能分析文章、寫文章?!睂Υ擞^點,張志公先生予以肯定,認為張巨齡的著述“講知識,淺顯有用;說教學,實惠具體,猶如手把手地教人一樣,看得見、摸得著、學得到,不同于有些教學論那么枯燥”,并稱之是“一本淺顯實用的語文教學藝術書”,不但為之題寫了書名,還著文向廣大第一線語文教育工作者推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時代的轉型也帶來漢語、漢字領域的一些亂象?;谡Z言學家的一份擔當,張巨齡與呂叔湘、陳原、張志公,以及柴澤民、張壽康、呂必松、奚博先等八位先生于1991年共同呼吁國家“加強語言文字工作的管理”,受到中央和國家語委,以及外宣辦、外交部、教育部、華僑和港、澳、臺辦政府相關機構的重視,引起海內外的反響。為此,《人民日報·海外版》于次年7月1日改用規(guī)范簡體排印。
就在此文改畢的前日,我邂逅《光明日報》的一位青年編輯。我問他知道貴報曾有一位張巨齡先生嗎?他說當然知道,談起由其創(chuàng)辦的《語言文字》??鐢?shù)家珍,并告訴我,巨齡老師退休后,此刊曾一度停辦,但如今它復刊了,后繼者將傳承中華語文的大旗繼續(xù)扛了起來。
一陣感慨!學者終有一日會離開他的崗位,甚至也將離開這個躁動的時代,但他留下的那些學問卻會像“川流不息的施舍”(語出圣訓)一般澤被后人,光彩不逝。我想,學者畢其一生最大的幸福莫過于此焉。
我知道,我來晚了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真不是能用交往的多寡來度量的。有的人,只那么一兩面,卻如遇至親同道,牽念朝夕;有的人晨昏相處,駁雜相遇,其實卻毫無情分可言。僅有一面之緣的張巨齡先生在我心中,便屬于前者。
2016年以來,我們加上了微信,間或保持交談。老先生仍在關切著回族史研究的一些貽誤,總想著撰文糾正,激濁揚清;總在關心著端莊微信平臺上新發(fā)的文字,甚至還關注到了我擔任了文學策劃的電影《清水里的刀子》在釜山電影節(jié)的獲獎。但漸漸地,他不再留言過來,屬于我們之間的那一則忘年對話錄,冷寂了一段時間。我從春到冬奔忙于運河線上拍攝紀錄片,身心被疲憊塞滿,轉過來的11月下旬,才知道了那微信冷卻下來的緣由。
先生病情惡化的情況并沒有張揚,只是少數(shù)友人中間沉重地傳告著。聽到消息的人們,無不坐臥不安。王輝就說,他一天的工作都恍恍惚惚的,不知做了些什么。
王輝是我在北京的知近兄長,雖自謙為讀者,但回族文壇之事,他比我更上心。我們各自買了攝像機,盡可能地利用休息日,為回族作家、學者做些口述史的搶救工作。因其老父親幼時就讀的學校,校長正是德高望重的張子文大阿訇,故而王家父子都對子文阿訇的后代張巨齡先生有著一份格外的敬重。
我和王輝都清楚,如張巨齡這般老輩學人,只憑其個人成就便早夠錄上幾天,何況還有他的父親和兄長!可是,就因為覺得同在北京,先緊著外地的來,采訪竟一拖再拖。在日復一日排浪而來的重壓中,我的心情也因北京特色的會面之難而愈發(fā)焦躁。得知佩倫先生也要去醫(yī)院看望老友,我與王輝便相約同去(為的是盡量結伴,減少探望頻率,以免影響病人過多),說好容我三兩日,在第九屆作代會上做完簡報工作一下來,即刻就去。
我們都沒有想到,巨齡先生已經病得那樣重了。他沒有等下這最后的三兩日。就在2016年11月30日下午,他靜靜地走了!
匆匆看了一眼微信中的訃告,來不及留下一句及時的都瓦。那時簡報組正在爭分奪秒地打著最后的攻堅戰(zhàn)。我為十幾位文壇名家記錄、編輯著簡報,可心中滿滿想著的,卻只有我的巨齡先生。后半夜,收了工,喧嘩退卻,闊大的冷寂襲來,我才驀然意識到,是時候和先生說說知心話了。
12月2日,殯禮之日。我早早換了水,從作代會駐地出來,拖著拉桿箱、背著書包急匆匆地往牛街趕。遠遠見楊東文阿訇在殯葬中心門口迎著,我沒等上前拿把手,牙床已經抖了起來。剛進廳堂,便耳目模糊,無心與任何故友點頭問安,只能躲在柱子后邊,任懺悔的淚水像沖決了堤壩一般管涌如注。我知道,我來晚了。才從楊阿訇那里得知,原來先生住在角門,與我剛搬來的住址僅有一站之遙!
眾人抬經匣時,才發(fā)現(xiàn)海濤兄弟也來了。
撒海濤是我的師弟,正在東北師大歷史系讀書。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則有關民國時期張子文阿訇向教育部提交議案的史料,總想著能專程來一次北京,當面遞給張巨齡先生一閱。或許基于回族史學后繼乏人的擔憂,先生也十分期待他來,還在微信中說:“要授之以魚,還得授之以漁……”無奈課業(yè)正緊,幾次動意都未能達成。海濤告訴我,訃告來時,長春忽降大雪,他頃刻淚流滿面。于是知義者重重舉意,連夜乘車來京,只為把那半張斑駁史料親自送到張家后人的手中!
初冬的蘆井公墓,寒風蝕骨,我們送先生最后一程。揮鍬填土,仿佛也在填補著胸中的劇痛。那天我們做完了最后的宣傳,一夜無眠。而彼時的東北大地,潔凈的大雪仍在紛飛,淹沒了云和月、塵與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