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其道而行之

邵自泉

朱自清的《背影》我不知讀了多少遍了，沒有一次不被它感動得涕泗橫流的，三十年前如此，眼前還是如此。《背影》我也不知教了多少遍了，盡管各屆學(xué)生有差異，但沒有一屆學(xué)生能挺過眼睛紅腫這一關(guān)的。

《背影》為什么能產(chǎn)生跨越時代的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淚收情定之后慢慢咀嚼，才發(fā)現(xiàn)個中秘訣：朱自清通篇運用了“反其道而行之”的思維模式，即運用非常規(guī)思維或逆向思維來構(gòu)思行文。

一是立意違反常規(guī)思維。表達親情，人們的常規(guī)思維、定勢思維是：母愛。而作者卻選擇父愛作為文章主旨。對于孩子來說，父親少言寡語，行為很少親昵，不太會夾菜，不太會買零食，不太會買衣服，不太會掖被子……何愛之有？但朱自清卻感受到了如山般厚重仁慈的父愛。父親一般確實只以《史記·五帝本紀》所說，以“父義”面世，但也有如《左傳·隱公三年》石蠟所說“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和朱子家訓(xùn)“父之所貴者，慈也”面世的。朱自清要贊頌的就是這么一個慈父形象。

二是選材更違反常規(guī)思維。刻畫人物，人們一般選擇人的正面。人們認識一個人主要是記住這個人的正面特征，正像魯迅先生所說：“要極儉省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毖劬驮谌说恼妗Ｗ髡邊s另辟蹊徑，選擇常人難以想到的背面一一背影來表現(xiàn)主旨。題目和開頭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上述兩方面論者多有闡述，所以本文只點到為止。

三是剪裁和行文處處違反常規(guī)思維。作者為了表現(xiàn)主旨，所選的第一件事是“奔喪回家”。這件事本身蘊含著很多“父愛”元素：父親苦著臉接過我的行李，問我吃過飯沒有，或趕緊做飯給我吃；給我倒上一杯熱水，讓我坐下先歇一會；讓孩子坐著，自己帶著悲傷，趕緊收拾行李……但在文中，這些都被作者“剪”去了。因為這些都只是人們的常規(guī)思維所能觀察到和想到的，雖然也能體現(xiàn)父愛，但不會怎么感人。作者突破常理，不寫父親怎樣，而是寫“我”之所遇一一祖母死了，“我”之所知一一父親差使交卸了，“我”之所觀一一滿院狼藉，“我”之所感一一簌簌落淚，“我”之所聞一一父親勸言。作者采用的是顯“我”隱“父”的思維策略，讓父親的情感大部隱藏起來，這很像“深山藏古寺”的畫一樣，只見僧人不見寺，寺反在畫中矣，且引人遐思。這顯然是從讀者角度設(shè)置的。當讀者慢慢品味，沿著“我”的視覺觸及“父”的情感時，不禁大吃一驚：對“我”來說是祖母，而對“父”來說則是生之養(yǎng)之疼之愛之的生母啊，更為傷心的顯然是“父”；“我”是“父”之長子，雖年已二十，但仍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只是一個大學(xué)生，還沒有擔當過養(yǎng)家的職責，對家庭的困境雖然有所了解，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然沒有父親重擔在肩的感受，更感受不到父親“差使”“交卸”的傷痛、凄楚和無奈，尤其是“禍不單行”雙重壓迫下父親行將崩潰的內(nèi)心精神；“滿院狼藉”正是父親這種悲傷凄楚到六神無主、情緒極度低落雜亂的反映；但“父”沒有像“我”一樣簌簌落淚，這不是“父”心腸硬，而是強忍劇痛，將流出的淚硬生生往肚子里咽，以慰“我”心的結(jié)果；其實這時的“父”抱兒痛哭，無可指責；兒見“父”上前勸慰，理所當然，天經(jīng)地義，但恰恰相反，作者將勸者和被勸者倒過來寫，讓極度痛苦的“父”去勸不甚痛苦的“我”，讀者體味到此，感情便會第一次決堤一一這是一個多么會忍耐、只顧兒子不顧自己的慈父??！為“父”設(shè)身處地，真是情何以堪！

再看作者所選的第二件事一一到家辦喪事。按常情，游子遠歸，衣錦還鄉(xiāng)，鄉(xiāng)鄰郊迎，然后親朋滿座，觥籌交錯，該是多么榮光。但作者采用逆向思維，第一句話就是“變賣典質(zhì)”，這不是榮光而是丟臉，雖說誠信，但示鄉(xiāng)人以無能，“父”又加了一重精神摧殘。這還僅僅是歸還原先的虧空！為了辦喪事仍要厚著臉皮去向親朋好友再陪笑臉、再乞憐憫、再許承諾！這對一個老實巴交又曾出人頭地體面過的“父”來說，又是多難啟口的事啊。自然“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了。而父親的肩上卻還擔負著未來怎么辦的使命。這一切，當時的“我”，家人，鄉(xiāng)鄰們又有幾人能理解呢？當28歲的作者提筆寫至此時，會不會在心里呼喊：“父親啊父親，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過來的，你的心里壓著多少的苦楚??！”而以上這一切，在作者的筆下也僅僅只為浦口送別蓄勢。

南京逗留一事，依普通思維可以有許多事可寫：帶兒子見識一下六朝古都的繁華，買一些日常用品給兒子，為兒子引薦一些人物為將來就業(yè)打點基礎(chǔ)……這些也都是父愛的表現(xiàn)，但作者卻摒棄了這些俗事，而著力去寫父親內(nèi)心的糾結(jié)一一與兒子離別在即，送還是不送。父親到南京，是來“謀事”，即賺錢養(yǎng)家還虧空的，找工作是一等一的大事，當然“忙”，不像“我”，還能“游逛”。所以父子通過溝通商量，“本已說定”不送我，“定”是不再更改之意。后經(jīng)兩次“躊躇”，兩回“終于”，否定了之前的約定，更否定了“叫”“陪”“再三囑咐”所做的一切，還是決定自己送。在這件事中，父親顯得有點婆婆媽媽，出爾反爾，根本不像一個常跑外埠的老江湖、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其實又是作者運用的逆向思維一一隱去父親美的一面，展示其“丑陋”的一面，以展現(xiàn)父親內(nèi)心那種兒子就是“天”的偉大之愛。為了配合這種逆向思維，還特意運用了大詞小用的辭格，用“決定”一詞交代父親最后的結(jié)論。

為付小費“講價錢”，送我上車“揀”座位，“囑”我小心、警醒、別受涼，“囑托”茶房等事，作者照樣采用隱“美”顯“丑”的逆向思維，盡力展示父親嘮叨、迂腐的“丑”態(tài)，而這樣的“丑”態(tài)，恰恰是父親忘我、無私心境的最好表白。這在當時還年少懵懂的“我”的眼中，卻是太丟人現(xiàn)眼，讓人抬不起頭來。但當自己漸次長大，漸次成熟，28歲提筆寫此文時，已然悟出了此中深蘊的慈愛，于是后悔不已，覺得自己“聰明過分”“真是太聰明了”。悟之透，便悔之徹，那么責己之不理解、不體諒、自以為是便深入骨髓了，也讓人不得不為之動容了！尤其是那些當過父母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讀到此處就會產(chǎn)生深深的共鳴，而潸然淚下了。

至于買橘子一事和父親晚年情形，作者仍沿襲上述思維模式，繼續(xù)充分展示父親的“丑”言，“丑”形，“丑”態(tài)，“丑”姿，以及老態(tài)和黯淡的前景，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父親無我唯兒的內(nèi)心世界。但前賢多有闡述，只是提法不同而已一一或用“新穎”，或用“獨特”，或用“特定”等等，大家可以參看，在此不再贅述。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寫親情，寫長輩之愛的文章，一般只停留在長愛幼，或一方愛另一方上。但本文又突破了這個框框，不但寫“正”愛，而且寫“反”愛。寫父愛達到一定境界時，人不知鬼不覺地蘊進了兒子受父愛感動、感染、感化而漸漸萌生愛父之心這一全新的內(nèi)涵。從奔喪回家、辦喪事兩個情節(jié)，“我”已充分感受到了父親對自己的慈愛，因而到南京逗留一事，就有了如下敘述：“我再三勸他不必去?！边@就流露出兒子內(nèi)心已萌生了對父親的理解和關(guān)愛。而這種理解和關(guān)愛還不怎么穩(wěn)固和強烈，因而被父親的小氣、嘮叨、迂腐等“丑”行一沖擊，就消失了，變成了“暗笑”這么一種不認同甚至忤逆的態(tài)度。對兒子這種態(tài)度，父親似乎渾然無覺，如山般厚重仁慈的愛意仍然滾滾滔滔，肆意釋放，他忘卻自己年老體胖，不畏艱危去為“我”買橘子，自己競坐在“紫毛大衣”上看著“黑布小帽”“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那寒酸、潦倒、遲鈍的身影，于是突然頓悟了：原來父親心中裝的只有“我”??！自然感情的堤壩被一擊而潰，化做了傾瀉而出的股股熱淚。于是也就有了上前去“攙”的行為，有深情送行、一直關(guān)注的“等”和深切依戀的“找”。不難看出，子之愛父，是在父愛的感召、感染和感化下逐漸萌生、成長、發(fā)展的。有了這一筆，如山的父愛得到了延伸，同時也進一步突出了父愛的偉大的力量，還昭示了這種承天而來的純情真愛得以傳承下去。

朱自清這種反其道而行之思想的產(chǎn)生不是偶然的，而是與那個時代吻合的。倪文尖在《（背影）何以成為經(jīng)典》一文中有這么一段話：“五四是個反傳統(tǒng)的年代，是個‘打死父親的年代，五四文學(xué)的父親形象都是負面的……‘滿街走著壞爸爸……”（《語文學(xué)習》2002年第2期）這是五四時代出于徹底反封建需要所營造出來的一種脫離現(xiàn)實的虛幻情形，只存在于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壞爸爸”現(xiàn)實中如果存在，也只是極個別離經(jīng)叛道的激進人士而已，絕不代表當時中國的真實存在。當時中國的客觀現(xiàn)實是：絕大部分“父親”仍然是按照“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思想培養(yǎng)成長起來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父親，就像胡適、梁實秋、梁漱溟輩。朱自清父親也是一個典型代表，他在高郵邵伯鎮(zhèn)做過小官，在江西九江做過鹽務(wù)官，所“交卸”的差使是徐州煙酒公賣局長。煙酒公賣局長這個職位按當今的形勢實在是個肥缺，朱父應(yīng)該富甲一方才對，絕不至于喪事沒辦就“虧空”的。朱自清曾經(jīng)自述：“我這篇文章只是寫實?！敝熳郧宓牡艿苤靽A在《朱自清寫（背影）的背景》一文中也這樣寫道：“祖母去世，二哥即將中學(xué)畢業(yè)，想考大學(xué)，都要花費一筆不少的錢。父親設(shè)法變賣了一些家產(chǎn)，又在揚州借了一些高利貸，為祖母辦了喪事，對二哥物華上交大的愿望，卻是再也無力成全了?！保?988年《人民政協(xié)報》）以此看，朱父實在是一個奉公守己的廉潔小官。這樣的小官，以及在其教化下的父親們，才是當時中國父親的主體，也就是魯迅所“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那些人。朱自清對這種客觀現(xiàn)實是有清醒認識的。因而，在買橘子最后有了這樣的描述：“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币粋€“混”字搭配“找不著”三字，不正說明父親的普通嗎？父親不正是通衢大街上行走著的人流中那極其普通的一員嗎？這其實也暗示了讀者，“我”父親的慈愛并沒有什么特別，也存在于當時中國千千萬萬的父親身上，于是作者所表現(xiàn)的父親的慈愛也具有了普遍意義。因此，作者在這里表達的，與父親一旦分手，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也許可能就成永訣時那種格外依戀、惆悵，和想到父親前程艱難而產(chǎn)生的格外悲憫和辛酸之情，也更能激起讀者共鳴，而催讀者淚下。

由此，我們對朱自清先生也更添一層敬佩：獨具慧眼，不為時勢所左右，勇于堅守真理一一抒寫人間真性情，高揚人性之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