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為新
【摘 要】“有意味的形式”這一理論雖然來源于美學,但它也適用于語文領域。傳統(tǒng)教學中,教師會更傾向于對文本內(nèi)容進行解讀和研究,對語言的表達形式的關(guān)注相對較少。本文深入挖掘語文中“有意味的形式”背后所積淀的社會文化內(nèi)涵和藝術(shù)張力,強調(diào)了文章的布局、用詞的選擇、語言的節(jié)奏、語感的狀態(tài)等都具有獨特的意蘊,值得教師潛心琢磨。
【關(guān)鍵詞】語文 表達形式 有意味的形式
《將相和》(人教版五年級下冊)是篇經(jīng)典課文,教師在教學時一般會將重點放在通過閱讀討論,學習藺相如機智勇敢、不畏強暴、以國家利益為重、顧全大局的品質(zhì)和廉頗勇于改過的精神等等。這當然不錯,此教學重點來自文本的內(nèi)容,側(cè)重“文以載道”之“道”;對于“文”,也即表達形式,大家卻關(guān)注不多。其實該文的表達很有意思,藺相如在澠池會上立功,趙王拜其為上卿,廉頗不服氣,我們看他如何說話:“我廉頗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立下許多大功。他藺相如有什么能耐,就靠一張嘴,反而爬到我頭上去了?!?一張嘴就“我我我”,把自己放第一,對別人直呼其名,傲慢、粗野、沒有教養(yǎng)和文化的一介武夫的形象就立在我們面前了。藺相如說話卻不是把自己放在前面的,而是先說廉將軍如何(注意不直呼其名),再說我藺相如如何如何。后來手下人看不下去,覺得主人見廉頗何必像老鼠見貓,藺相如則勸慰道∶“大家知道,秦王不敢進攻我們趙國,就因為武有廉頗,文有藺相如。”這里,藺相如仍是把廉頗放前面,把自己放后面——這樣的說話方式不是一時的刻意,也遠不是次序問題,而是一種習慣,一種家教修養(yǎng),是知謙遜、有禮儀的文化人的典型。文化不僅僅是個名詞,還應該是一個動詞,是“為文所化”,是“潛移默化中養(yǎng)成,不經(jīng)意間流露,關(guān)鍵時刻起重要作用”。文化的影響、魅力和作用在藺相如這里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
這樣的例子往理論上靠,可以說到英國文藝批評家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他于19世紀末提出了“有意味的形式”一說。那個時代,各種美學流派草創(chuàng),大家都在“拉山頭”,觀點眾多而駁雜,但有一點已形成共識,即藝術(shù)的形式和內(nèi)容一樣重要,甚至前者比后者更加重要。各路藝術(shù)家都竭力追求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的不斷創(chuàng)新,尤以美術(shù)界為甚,印象派之類呈現(xiàn)出讓現(xiàn)在某些人看不懂的線條和圖形,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大行其道的??巳R夫·貝爾有言:“在各個不同的作品中,線條、色彩以某種特殊方式組成某種形式或形式間的關(guān)系,激起我們的審美感情。這種線、色的關(guān)系和組合,這些審美的感人形式,我稱之為有意味的形式?!幸馕兜男问骄褪且磺幸曈X藝術(shù)的共同性質(zhì)。”
看得出,這段話是用來評論抽象的西方印象派繪畫的,但分析其他藝術(shù)樣式也照樣適用。例如“龍”的文化形象問題。我們是龍的傳人,這樣的概念深入中國人之心,但“龍”的英文單詞是“dragon”,指的是兇惡殘暴的動物,口語中含貶義,常指脾氣暴躁的人。龍的另一個詞是“reptile”,即爬行動物,引申為卑鄙的人。那么問題來了,有孩子學英文,學到這個單詞,或者對方是外國人,他們就疑惑:龍這么可怕,中國人為何會認它為先祖的?北師大版五年級下冊《龍的傳人》一文中說,中國的龍集各種能力于一身,象征著中國人對自由完美的向往和追求,所以中國人常常自稱為“龍的傳人”……這樣的解釋似缺乏說服力。竊以為解釋要旨有二:首先中國的“龍”和西方的“dragon”不是同一種東西,從形象、職能到屬性都大相徑庭。他們的龍噴火、作惡,但我們的龍是司雨的,恩澤天下?!褒垺辈荒苤弊g為“dragon”,應該翻譯成類似于我們拼音的“l(fā)oong”(中國獨有的東西翻譯成外文就可用擬音,先例有“磕頭”翻譯為“kotow”)。其次需深入琢磨龍的形象——它非常符合“有意味的形式”這一審美理論。我們知道,龍并不是個體,有復合的特點。宋代畫家董羽認為,龍集九種動物特征于一身:“角似鹿,頭似牛,嘴似驢,眼似蝦,耳似象,鱗似魚,須似人,腹似蛇,足似鷹鳳?!钡P者以為,這一說法太龐雜,重點應該在蛇的身、魚的鱗、鳳的爪、鹿的角、獅虎的嘴和牙齒上做文章:大家看,鳳翔于天,魚游于水,蛇棲息于地,這空間感和包容度!還有,鹿是食草、溫順的,獅虎是嗜血、殘暴的,極端對立的不同東西,我們都能夠放在一起使其和諧相處、充滿生命活力并且共生共榮,這不是流傳了幾千年的儒家的思想精神嗎?因此中國人崇拜的遠不是“龍”這個形象,我們崇拜的是隱藏在這個形象背后的文化精神和生活理想,龍原來是那么“有意味”的“形式”,其智慧的高度和內(nèi)涵的豐富度讓人驚嘆!美就是一種驚嘆啊,我們在欣賞“龍”的外形,挖掘或者說賦予甚至是創(chuàng)造龍的內(nèi)涵的時候,審美情感也油然而生……
這樣的解釋,于“龍”和“dragon”的問題,是不是更有說服力,更能自圓其說一點?
其他藝術(shù)樣式,包括文字,也可與“有意味的形式”互通款曲。文字是符號,是形式,但一般的文字并不一定是“有意味的形式”,積淀了社會文化內(nèi)涵的、具有藝術(shù)張力的才是。我們對形式的感受不同于動物的生理感覺,因為感受的同時有觀念和想象的成分涌現(xiàn)和植入,形式中有內(nèi)容,感受中有觀念,既有此起彼伏的關(guān)聯(lián),也有你來我往的互動。按此理論,我們在研讀課文的時候就可以由表入里,進行切中肯綮的和創(chuàng)造性的分析。例如人教版五年級下冊《威尼斯的小艇》中有這樣一段:“商人夾了大包的貨物,匆匆地走下小艇,沿河做生意。青年婦女在小艇里高聲談笑。許多孩子由保姆伴著,坐著小艇到郊外去呼吸新鮮的空氣。莊嚴的老人帶了全家,夾著圣經(jīng),坐著小艇上教堂去做禱告?!奔偃缯f這段文字只講了威尼斯是個水上城市,小艇是人人都用的交通工具,那就委屈或者說浪費了文本。作者抓住這四個點,并且如此先后排列,除了傳達信息,也另有意蘊:商人匆匆,說明這是個繁華的、現(xiàn)代化的商業(yè)旅游城市。婦女高聲談笑,讓人感受到自由、開放、幸福的社會氛圍。孩子受到特別重視和小心呵護,是西方社會的特征之一。老人夾著圣經(jīng)去教堂做禱告,又呈現(xiàn)出威尼斯古老的、宗教氣息濃厚的特征……這四個點無可替代,次序也不能顛倒,不然寫出來的就不是威尼斯了。
早期的“有意味的形式”理論并不完整,除了單一的指向美術(shù),它背后的學理分析也很糾結(jié)——克萊夫·貝爾的理論洋洋灑灑,其實核心就兩句話:“有意味的形式”引起超越一般感覺的審美感情,而審美感情則來自于“有意味的形式”……越說越把讀者或者自己繞進去。后來中國的美學家李澤厚試著為克萊夫·貝爾“圓謊”,說純形式的東西是沒有的,例如美術(shù)的線條,其本身或者其起源就來自于寫實的形象,其意義和內(nèi)容在形式構(gòu)建的時候已經(jīng)蟄伏在形式的后面了。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一書中以中國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幾何紋為例,說它們也是“有意味的形式”——盡管幾何紋只是線條和圖形,但前期的比較活潑、自由、奔放,說明先民的部落生活氛圍比較寬松。到了后前,因為漸漸形成了部落領導,有了威權(quán)統(tǒng)治,所以紋飾也就僵硬、規(guī)整、嚴肅起來。其實文字也一樣,欣賞語言的蛇靈動地游走,琢磨鱗片的閃爍和氣息的彌漫也大有趣味。讀文章遠不僅是內(nèi)容、信息的提取,說什么不重要,怎么說才關(guān)鍵;有時候表達的形式,比如文章的布局、用詞的選擇、語言的節(jié)奏、語感上的流暢和枯澀,都在傳達著別樣的意蘊,甚至可能隱藏在它們背后沒直接說出來的部分,才是真正值得我們琢磨的。
(杭州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 31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