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彥妮
(中國音樂學院鋼琴系 北京 100101)
19世紀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1841.9.8-1904.5.1)被認為是杰出的民族主義風格的作曲家。他繼承發(fā)揚了斯美塔那的音樂傳統,進一步將捷克波西米亞風格成功與西方浪漫主義風格相融合,在歌劇、交響樂方面引領出新風尚,也使這位來自于布拉格的作曲家成為當時歐洲最為杰出的藝術家,因此也受邀赴美國擔任紐約音樂學院院長。
縱觀德沃夏克的創(chuàng)作,除了歌劇、交響樂等大型體裁之外,作曲家也尤為鐘愛藝術歌曲。藝術歌曲是19世紀最具浪漫主義氣息的音樂體裁。德沃夏克的藝術歌曲既延續(xù)了德奧藝術歌曲的嚴謹藝術的傳統,也注入了很多新鮮的元素,尤其突出了捷克波西米亞風格以及斯拉夫民族特色。自1865年,德沃夏克創(chuàng)作第一部歌曲集《柏樹林》開始,藝術歌曲創(chuàng)作持續(xù)到晚年,聲樂套曲及歌曲集超過了30部。歌詞來自于捷克或者東歐詩人的詩詞,音樂多展現斯拉夫民族的音樂風格。因此,藝術歌曲成為德沃夏克最為“民族化”的音樂體裁。
1880年,德沃夏克創(chuàng)作了《茨岡歌曲》(Cigánskémelodie,B.104,Op.55,因為翻譯不同,也稱吉普賽歌曲集),這套歌集中包括了七首歌,歌詞選自波西米亞抒情詩人阿道爾夫·海杜克(Adolf-Heyduk,1835.6.6–1923.2.6)的詩,內容也得益于大量的民間素材,且充分表達出夸張的情感,標志著德沃夏克歌曲創(chuàng)作的成熟。套曲中第四首《母親教我的歌》(AlsdiealteMutter)已經成為家喻戶曉的傳唱名作。1880年前后,在捷克取得成功的德沃夏克,有意識逐步融入德奧為主的歐洲藝術圈中,通過參加一系列的作曲比賽,德沃夏克逐步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尤其是維也納著名的波西米亞音樂評論家漢斯 立 克 (EduardHanslick,1825.9.11-1904.8.6)的 關注。德沃夏克受到德奧藝術界關注,也在于其突出的波西米亞乃至斯拉夫音樂的風格。《茨岡歌曲》也正是典型德沃夏克藝術風格的體現。歌曲集雖然選用德文歌詞,但并沒有影響音樂的茨岡風格,尤其突出了茨岡等東歐舞蹈音樂特點,而歌曲的鋼琴伴奏對于這些風格的表現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本文通過對這部經典歌集的音樂分析,尤其探尋其中鋼琴伴奏部分所展現的民族風格,進一步探討作曲家是如何在藝術歌曲中運用民族元素。
茨岡人,有著多重的稱呼,在茨岡語中被稱為羅姆人(Rom,“男人”之意),在英文中稱為吉普賽人(gypsies,gipsie),是生活在歐亞大陸上的一個民族。由于其族習慣流浪的生活,因此在歐洲廣泛分布。茨岡人居無定所,以漂泊為主,如此命運反而造就了茨岡人樂觀、放蕩不羈的性格。由于茨岡人流浪的生活方式,其音樂也融入到不同國度的民間音樂中,如茨岡音樂風格也滲透到匈牙利、保加利亞等國家的民間音樂之中。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也曾聲稱:“所有的匈牙利音樂家都是茨岡人,所有匈牙利音樂都是簡易的茨岡音樂?!贝膶魳吩诒<永麃?、克羅地亞等地也是具備同樣的影響力。19世紀以來,隨著民族主義音樂的勃興,茨岡音樂成為歐洲音樂重要組成部分,對西方藝術音樂也產生了強大的影響。作為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受到了茨岡人生活的感染,創(chuàng)作的七首歌曲,尤其突出了茨岡人的歌唱與舞蹈的特點。通過或縱情或憂傷的歌曲,作曲家展示茨岡人無拘無束、熱情奔放的生活。套曲第七首歌曲《給雄鷹黃金的籠子》,帶有強烈的寓意:即使是金色的籠子也無法換取雄鷹追求的自由翱翔,這也正好反映了茨岡人的人生哲學。
鋼琴伴奏部分是藝術歌曲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19世紀以來,伴隨著鋼琴藝術的長足發(fā)展,藝術歌曲中鋼琴部分成為不可或缺的部分,承擔了很多藝術表達的功能。舒伯特、舒曼等藝術歌曲大師更是將鋼琴作為歌曲內容的重要表現方式。德沃夏克在繼承德奧藝術歌曲的基礎上,不僅關注鋼琴伴奏部分的藝術質量和品位,也嘗試用鋼琴表現茨岡音樂。作曲家抓住了茨岡音樂的某些特點,包括使用茨岡音階以及模擬茨岡樂器等。
套曲第一首歌曲《我的愛情歌聲在黃昏中蕩漾》在前奏部分就展示了特別的音響效果。前奏(第1-5小節(jié))使用左手采用分解和弦配以右手的雙音六連音演奏。(見譜例1)
譜例1:德沃夏克《我的愛情歌聲在黃昏中蕩漾》第1-4小節(jié)
伴奏中快速的雙音,分組下行,如同陣陣吹打在面頰的狂風,力度從ff到pp迅速減弱,音樂情緒也從激動狂躁逐步平息。強烈的音樂效果構架出一幅動態(tài)的畫面,再現了野外狂風大作的景象。在前奏末尾音樂走向緩和,為歌唱進入做好鋪墊。遼闊的大草原陣風吹拂,迎接著“茨岡人”孤獨的吟唱。歌曲在前奏部分已經抓住了聽眾,我們還應該關注前奏部分出現的快速的雙音六連音,并非是鋼琴典型的織體,卻很容易讓人想到在東歐普遍流行的民族樂曲——辛巴龍(Cimbalom)。辛巴龍是流行于東歐尤其是匈牙利的重要民族樂器,這一樂器進入中國后逐步發(fā)展成揚琴。由于東歐聚集了大量的茨岡人,因此辛巴龍也成為吉普賽歌舞重要的伴奏樂器,其獨特的音色、織體也成為了茨岡人的音樂符號。
辛巴龍琴使用木槌擊弦發(fā)音,槌頭包裹材質可以根據作品需要進行選擇,獨特的演奏方式使得其呈現出點狀單音的特色。辛巴龍琴的旋律常用雙槌輪奏的方式演奏,這一方式也能夠演奏出輪奏音程。上例中,前奏快速的六連音便是模仿辛巴龍琴雙音輪奏的演奏特色。在右手輪奏的同時,左手彈奏出了上行分解和弦(琶音),這也是辛巴龍琴的典型伴奏方式。由于辛巴龍琴兩個木槌敲擊的演奏方式,其伴奏音型以分解和弦為主。雖然辛巴龍琴后來也引入了止音踏板,但德沃夏克還是突出了辛巴龍琴分解和弦共鳴的音效效果,如分解和弦每個音單獨進入,奏響之后音符保持,如此形成延音效果模仿辛巴龍琴止音弱的特點。鋼琴模仿辛巴龍琴伴奏的音效,展現出茨岡族人到處流浪、風餐露宿、豪放不羈的民俗題材,寄托了對自由的向往。類似的輪奏音型與分解和弦的結合的情況也出現在第五首《來呦,來跳舞吧!》(ReingestimmtdieSaiten!)的鋼琴伴奏部分(見下譜例),連續(xù)重復的輪音與琶音音型組合是對于茨岡音樂最好的模仿。
德沃夏克:《來呦,來跳舞吧!》第31小節(jié)—34小節(jié)
在第七首《給雄鷹黃金的籠子》,鋼琴部分再次使用了快速的輪音,配合左手下行的音階,也是辛巴龍琴常演奏半音下行旋律。
茨岡人時常邊歌邊舞,在這過程中必然帶有樂器伴奏,小提琴和風笛不可或缺。在茨岡民間音樂中,規(guī)律的舞蹈節(jié)奏配合即興的小提琴旋律。茨岡風笛的用途也很多樣,既可以作為伴奏樂器支持歌唱旋律,也經常類似小提琴演奏即興的旋律。套曲中《給雄鷹黃金的籠子》的鋼琴前奏,相同的音型重復多次,表現出舞蹈的循環(huán)節(jié)奏,也展示了小提琴或風笛的旋律。傳統的茨岡樂手在即興演奏過程中,時常在旋律中展示獨特的休止,造成了旋律中以外的停歇。突然的短促停頓帶來一種戲劇化的效果。旋律有時候能夠展現多樣的節(jié)奏變體,或者提前或者拖后,這就展示出茨岡器樂音樂的風格。
鈴鐺也是茨岡人音樂中重要的色彩樂器。其最初是牧羊人驅趕動物的用具,在一些宗教儀式中也有使用。茨岡傳統音樂中,鈴聲豐富了音效,常常伴隨著舞蹈。套曲第二首《哎,唱吧,我的三角鈴》直接以三角鈴為對象,通過茨岡歌手與樂器的互動,展現憂傷的氣息。在下例曲譜中,左手均勻的律動模仿節(jié)拍規(guī)律的舞蹈腳步,而右手則奏出模擬鈴聲的裝飾音。茨岡樂手一般不會簡單地演奏一個長音,而是會加入大量裝飾音進行修飾。這種帶有即興風格的裝飾是茨岡樂手水平的重要體現。德沃夏克這首作品中通過十六分音符、三十二分音符的使用,裝飾豐富了旋律,保持了茨岡音樂的風格。
譜例:德沃夏克《哎,唱吧,我的三角鈴》第13小節(jié)—20小節(jié)
套曲第三首《森林四周多么寧靜》的鋼琴尾奏,通過帶有裝飾音的旋律,模擬了風鈴的聲音,輕輕碰響的鈴聲,進一步映襯出森林的安靜。
套曲中最著名的《母親教我的歌》也展現了帶有鈴聲的溫馨場景。鋼琴部分,左手部分以6/8拍模擬搖籃的節(jié)拍,右手則通過裝飾音模仿鈴聲。這是置于搖籃之上的鈴鐺,作曲家通過聲音喚起了兒時的回憶,歌頌母愛之情。
譜例:德沃夏克《母親教我的歌》第1小節(jié)—12小節(jié)
茨岡音階有多種形式,其結合了東歐不同國家的民族音樂特性,較為突出的是匈牙利茨岡音階或烏克蘭茨岡音階等。以茨岡小調音階為例,其也被稱為匈牙利小調音階,基于和聲小調,升高第四級音,尤其突出了其中兩個增音程。(如下譜例所示)
《我的愛情歌聲在黃昏中蕩漾》歌曲為復三部結構,A部為g小調,中部B為G大調,大小調交替展現了歌曲的有憂傷也有歡笑,也從調性布局方面符合了茨岡音樂的習慣。茨岡音樂中常將情緒、速度對比明顯的段落交替并置。作品開始以明確主和弦確立調式調性為d小調,其中尤為突出的升四級音與降三級音之間,降六級與七級之間的增二度。
《茨岡歌手寬大的衣裳》中獨特的伴奏,展現出吉普賽音階。d小調中降e(弗利吉亞調式)和升f(大小調交替)的使用。《給雄鷹黃金的籠子》鋼琴前奏部分,以主和弦與升三音主和弦(皮卡迪三度)交替出現,形成了大小調交替。(見下譜例)
譜例:德沃夏克:《給雄鷹黃金的籠子》第1小節(jié)—3小節(jié)
C小調:D7#3tD7#3tD7t
大小調交替現象在斯拉夫民族音樂中很常見,如德沃夏克創(chuàng)作的《斯拉夫舞曲》(SlavonicDances,Op.46,No.8)第1小節(jié)到第8小節(jié)的情況。
載歌載舞是茨岡人的生活方式,尤其是穿著艷麗的茨岡女性,跳著熱情奔放的舞蹈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茨岡舞蹈中切分節(jié)奏很多,經常打破節(jié)拍強弱規(guī)律,出現一些突強。第四首《母親教我的歌》中使用了6/8的節(jié)拍并且?guī)в星蟹值墓?jié)奏型,配合2/4的歌唱旋律,使得平穩(wěn)的搖籃曲旋律賦予了舞動感,形成了搖曳的特點,如同在茨岡歌舞旁,母親搖著孩童的搖籃深情地歌唱。
茨岡舞蹈以及斯拉夫民族的舞蹈,普遍存在逐步加速的特點。匈牙利舞蹈中就包括兩部分,較緩慢的部分(lassans),快速熱烈的部分(czardas)。曲中《來呦,來跳舞吧!》的尾奏部分,鋼琴迫不及待地奏出獨特的音型,雖然作曲家沒有標記出來,但有經驗的演奏家都會在此加速,使得整首歌曲在結尾達到最高潮。
《茨岡舞曲》作為德沃夏克藝術歌曲走向成熟的作品,在藝術質量上繼承了德奧的歌唱與鋼琴傳統,并且非常明確地帶入了茨岡音樂風格。德沃夏克通過鋼琴,模仿辛巴龍琴、茨岡提琴、茨岡風笛、三角鈴等樂器,音樂中頻繁使用茨岡音階和舞蹈節(jié)奏,使得其藝術歌曲的鋼琴伴奏在19世紀達到了全方位的發(fā)展。有時候在歌曲中擔當更為重要的部分,歌曲中描述的很多意象都由鋼琴部分來表現,如動態(tài)的搖籃、荒野的狂風等。因此,演奏者與歌唱者應該更為清晰地明確其中的意義,準確地將情感表現出來。
[1]德沃夏克.茨岡歌曲集.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了中文版套曲,由樊草譯詞、杜聲配歌,1958年.
[2] AlecRobertson.Dvorak'sSongs.Music&Letters,Vol.24,No.2(Apr.,1943),pp.82-89.
[3] IrénKertészWilkinson“Gypsymusic”In:The-NewGroveDictionaryofMusicandMusicians, ed.StanleySadie;2nd.NewYorkandLondon:Machmillan,2001.
[4]A.T.Sinclair.GypsyandOrientalMusic.Source:The-JournalofAmericanFolklore,Vol.20,No.76(Jan.-Mar.,1907),pp.16-32
[5] BálintSárosi,IrénKertészWilkinson.“Hungarian folkmusic”In:TheNewGroveDictionaryof-MusicandMusicians,ed.StanleySadie;2nd.NewY-orkandLondon:Machmillan,2001.
[6]A.T.Sinclair.GypsyandOrientalMusic.Source:The-JournalofAmericanFolklore,Vol.20,No.76(Jan.-Mar.,1907),pp.1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