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
飽經戰(zhàn)亂之后,擠在土耳其、伊朗和俄羅斯之間的外高加索——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終于都迎來了和平。在國際各方的調停下,格魯吉亞和俄羅斯于2008年8月在?;饏f(xié)議上簽字。因為之前的紛爭,格魯吉亞人的生活格外不易,雖然如今歸于寧靜,卻錯過了最好的發(fā)展時機,有人靠曾經的輝煌回憶度日,有人日日用酒精買醉,幸好也有人仍舊對生活充滿樂觀和希望。
在以色列游蕩了20天后,我看著地圖發(fā)愁:因為護照上有以色列簽證,不能去伊朗,也去不了黎巴嫩,還能去哪兒?擠在土耳其、伊朗和俄羅斯之間的外高加索引起了我的注意,經過對復雜的政治因素和繁瑣的出入境信息的考量,我最終選擇了前往格魯吉亞。
雖然同處于外加索這片彈丸之地,但格魯吉亞人、亞美尼亞人、阿塞拜疆人的語言和宗教信仰都非常不同。格魯吉亞語隸屬高加索語系,亞美尼亞語是印歐語系中獨立的一支,有自己獨立的文字體系,阿塞拜疆語則是接近土耳其語的突厥語;格魯吉亞人信仰東正教,亞美尼亞人有自己獨立于基督教三大派之外的使徒教會,阿塞拜疆人則是伊斯蘭教什葉派。
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和低廉的價格,使格魯吉亞成為歐洲游客青睞的熱門旅游地。不過,格魯吉亞政府似乎沒什么心思在中國推廣旅游,加上我到達的時間屬于當?shù)氐穆糜蔚?,在第比利斯很少看到中國人?/p>
20世紀80年代之前出生的中國人,對第比利斯這個城市應該都不陌生,中學時代就已經熟讀語文課本中那篇《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而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外高加索的常年動蕩。
第比利斯新修的機場十分冷清,一個航班過去沒多久便空無一人。我遞上護照,海關大叔揮揮手讓我去隔壁柜臺辦簽證,花了35美元,護照上多了一個15天簽證,我就出關了。
機場旁新建的快軌站每天只發(fā)早晚兩班車,我背著大包迷茫地站在街頭,一個大叔過來搭訕,我趕忙詢問去往市區(qū)的公交車,他往前一指:“喏,就是這輛。”旁邊的出租車司機嫌他說了實話,和他吵了起來,大叔趕忙和我說這車不到市區(qū),要坐出租車。鬼才相信,我義無反顧地上了公交車。
第比利斯是外高加索著名的古都,就好比是高加索地區(qū)的耶路撒冷,有格魯吉亞教堂、亞美尼亞名人公墓、伊斯蘭教的清真寺、俄羅斯劇院和土耳其浴室,還有宏偉的斯大林式建筑,以及近年興建的光怪陸離的后現(xiàn)代建筑。可惜的是,當?shù)亻_發(fā)的方式,是將老建筑直接拆除后,原地建造新房。
作為外高加索三國中旅游業(yè)開發(fā)程度最高的地方,第比利斯以十足國際大都市的姿態(tài),展現(xiàn)著自己光鮮亮麗的一面。老城的核心區(qū)域遍布酒吧、旅館,而且還在不斷擴張。我住的家庭旅館前面的街道上遍布奢侈品名店,鄰街又充斥著高檔咖啡館、意大利餐館、壽司店……身邊匆匆而過的高挑苗條的職業(yè)女性,讓我恍惚是游蕩在紐約街頭。
想看看不一樣的第比利斯,可以進入主街旁的小巷,穿梭半分鐘,就來到了一個與游客區(qū)完全不同的世界。格魯吉亞人從中午就開始喝酒,他們喜歡在這里的地下室飯館、廉價酒窖或者干脆就在街頭暢飲。經常能看到一個老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坐在街頭,腳前擺著用可樂瓶或礦泉水瓶裝的自釀“恰恰”(格魯吉亞人用葡萄釀制的烈性白酒),幾個年輕人路過,停下腳步,用1拉里買上一塑料杯,迎著寒風邊聊邊喝,最后一仰脖干掉杯子里最后幾滴,搓搓手,以戰(zhàn)勝嚴寒的勝利者的姿態(tài)消失在街頭。
受夠了以色列的高物價,我覺得這里處處是天堂。格魯吉亞拉里(GEL)和人民幣的官方匯率大約是1:2.77(2016年11月),超市里的物品多是1-2拉里,路邊酒吧的雞尾酒基本是8拉里起。當晚,我和旅館里除我之外僅有的客人—— 一位伊朗大叔一起去了Rustavelis大街的酒吧。酒吧里有研究歷史的大學教授,有做生意的中年大哥,也有大學畢業(yè)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他們每天晚上都會從口袋里擠出幾個拉里,喝上幾杯廉價的恰恰。喝到盡興,有人送上一把鮮花給我,還放聲高歌,引得街上的游客紛紛駐足觀看。
伴隨著歌聲,細細觀察這些格魯吉亞人,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經歷了歲月的洗刷,雖然不經意間流露出頹敗,卻還是不肯低下那孤傲的頭。
坐小巴時,每當路過教堂,小巴上的當?shù)厝四樕媳懵冻鲵\的表情,手在胸前劃著“十字”,默默祈禱。在我看來,除了街頭大大小小的教堂隨處可見,庫塔伊西和中國東北的小城并無太大差異。
庫塔伊西歷史悠久,公元前兩千年左右就已經建立,8世紀末,這里成為格魯吉亞西部的首都;1001年,又成為東西格魯吉亞統(tǒng)一后的首都,直到1122年第比利斯被大衛(wèi)四世收復。蘇聯(lián)時代,庫塔伊西成為格魯吉亞第二工業(yè)中心,紡織廠、電子元件廠、重型汽車廠等地位舉足輕重。蘇聯(lián)解體后,格魯吉亞工業(yè)體系瓦解,遭受嚴重打擊。
走在城中,不難想象以前的景象:因為發(fā)展工業(yè),列隊的煙囪每天排出成噸的廢氣,使得整個城市籠罩在粉塵和霧氣中,給人一種浪漫的錯覺。在蘇聯(lián)的計劃經濟體制中,人像是訓練有序的機器人,按照時間上班下班,按照計劃結婚生育,不用擔心效益,不用擔心盈虧,一切都在“老大哥”的掌控中,只要渾渾噩噩在時間中前行即可,直到有一天,一夜之間一切像幻影般破滅。
格魯吉亞人的夢想,在外人看來也許太過平淡,他們只想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國家,那里的一切都普普通通,包括經濟、生活水準、工業(yè)發(fā)展、醫(yī)療和媒體。我想,這種“普通”可以理解為,在經歷了大起大落之后,人們更傾向于回歸生活本身,再也不想有什么改變世界格局的野心,人們淡去了對政治活動的熱情,無心參與大選和投票,認為政客全是騙子,他們只想安穩(wěn)地過完一生。
在街頭花園,可以看到幾個年輕人搬來巨大的音響,穿著大兩號的潮服,全然不顧周圍人的眼光,放著美國的hip-hop音樂大跳街舞;一旁身材發(fā)福的大媽擺出了自家用的體重計,前面一張白紙上用圓珠筆寫著:稱重,2拉里。也許是因為和鄰居烏克蘭的關系還算好,街上隨處可見一種旅游紀念品—— 一個半藍半黃的純棉布購物袋,上面的徽章寫著“Two Countries One Heart”,25拉里一個,和當?shù)匚飪r相比,讓大部分游客覺得貴得離譜。
市中心的大巴扎,和Gelati修道院、巴格拉特大教堂一起,名列這座城市的Top sight,其實它就是個熱鬧的大菜場,小販們出售當日新鮮的蔬菜、顏色有點可疑的肉制品、用磨碎的堅果做成固體香腸的零食。市場外面圍了一圈小店,里面是昏黃的燈光和落滿了塵土的雜貨,每樣東西都顯得廉價、劣質且過時,仿佛20世紀90年代往來于中國和格魯吉亞的商人運來最后一批貨物后,這些日常根本用不上的東西就被遺忘在這里了。
60多歲的老太太Maga獨自經營著當?shù)刈畋阋说穆灭^。正如普希金在高加索游記中所寫:“格魯吉亞姑娘年輕時都美若天仙,可老了后卻都丑得駭人?!盡aga身材早已發(fā)福,因為多年寡居,脾氣古怪暴躁,但記憶力出奇的好,能記住每個預訂房間的旅客的姓名、到達時間等,如果預訂之后又臨時改變時間,就等著check in 的時候遭受她一頓劈頭蓋臉的批評吧。
這個旅館的房間基本就是靠木板打個隔斷,吵、不隔音是最大的問題,但Maga會提供熱水、茶包和速溶咖啡給客人。顧客交過房錢,Maga會帶著他們四處參觀并講解,這時候她的語氣會稍有緩和,但通常她冷冰冰的面孔和裝作聽不懂英語的神態(tài)總會嚇退一些客人,因此不難理解為什么旅館的預訂頁面上全是負面評價。
Maga原本是一名家庭婦女,蘇聯(lián)解體后,格魯吉亞的工業(yè)體系徹底崩潰,大批工人失業(yè),她丈夫也未能幸免。家里沒有水電,冬天沒有供暖,大部分人靠著自己的果園和海外打工的親友,日子才勉強挨下去。
丈夫去世后,Maga和女兒每天靠政府救濟的一點土豆和面包度日,后來她求助于其實都算不上親戚的親戚,拼了命把女兒送去美國。女兒打工有了一些積蓄,Maga以探親的名義去了一趟美國,發(fā)現(xiàn)美國人隨隨便便就可以用自己的房子開個旅館賺錢。她回國的時候,恰逢薩卡什維利上臺,在庫塔伊西郊外的Gelati修道院宣誓就任格魯吉亞總統(tǒng),宣布庫塔伊西成為第二首都,并將議會及政府部分部門遷到這里。Maga看準庫塔伊西日后主要發(fā)展服務業(yè)和旅游業(yè),于是騰出了自己的房子,買了幾個上下鋪,打了隔斷,搞了兩個單人間,這個能在Google Map上搜到的家庭旅館就這么開業(yè)了。Maga的經營理念是:這里已經足夠便宜,所以不要提其他過分的要求,不要老在旅館待著用廁所和廚房,如果不滿意大可以搬走。
雖然網頁上寫滿了對旅館不滿的評價,但是因為每晚的住宿費僅有13拉里,客人仍舊絡繹不絕。Maga每天都十分疲倦,抱怨整夜失眠,不停地跟游客要煙,從中午就要一杯一杯地開始喝恰恰。
也許Maga是很多格魯吉亞人的一個代表,因為經濟崩潰而不得不自尋出路,但是災難過后,他們努力活了下來。日子循環(huán)往復,他們又和祖輩們一樣了:中年人或是慵懶地坐在廉價咖啡館花掉最后一個拉里,或是聚集在面包店前談論感興趣的女人;年輕人則靠打架、吹牛、游戲度日,偶爾也為前途焦慮一下。
街上疾馳著從歐洲買回來的老款二手奔馳車,車主對早已撞沒了的保險杠毫不在乎;超市里,2升裝的啤酒、紅酒可以隨時用來買醉……你可以說他們滿不在乎,也可以說他們盲目樂觀,或許,撕去了別人硬給他們計劃好的人生,是生活給予他們最寶貴的饋贈。
這個小鎮(zhèn)是一個朋友推薦給我的,他說這里有名列《世界遺產名錄》的碉樓,有加拿大公司運營的飛回第比利斯的直升機,附近能玩滑翔傘,同時還是歐美游客鐘愛的滑雪勝地。
梅斯蒂亞距離第比利斯直線距離只有兩百多公里,但由于地處深山峽谷之中,路途艱險,開車要十個多小時。也正因為如此,每當政局不穩(wěn)、社會動蕩時,這個旅游天堂就會不幸成為各路土匪、強盜的避風港。
我從第比利斯坐了一夜火車到達祖格迪迪(Zugedidi) ,再轉小巴到梅斯蒂亞,大概用了4個小時。車上的音響放著司機喜歡的音樂,一曲雄壯的男高音后突然變成了意大利民歌,當“Ciao Bella”的旋律還未消失,突然又轉變成了歡快的俄羅斯口水歌。司機邊開車邊和旁邊的人聊天,一會兒還拿出煙抽了起來,格魯吉亞人似乎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要抽煙,乘客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雖然越往山里走溫度越低,但司機大哥心情不錯,清晨停車帶我們去朋友開的小超市喝茶和咖啡,“每次我都帶客人來這兒喝點什么。”我們點了熱茶和咖啡,老板人很熱情,但走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提付錢的事。
梅斯蒂亞位于一片山谷之中,兩側都被雪山包圍。小鎮(zhèn)各處矗立著幾十座中世紀留存至今的碉樓,過去這是每個家族躲避部落征戰(zhàn)或血親仇殺的地方,如今這些聳立千年不倒的建筑讓小鎮(zhèn)躋身《世界遺產名錄》。
當?shù)貏偨洑v了一番大規(guī)模改造,鎮(zhèn)長的目的似乎是想把這里打造成歐洲小鎮(zhèn)的樣子,路邊土黃色的居民小樓都是歐式風格,我立馬聯(lián)想到了北京東邊某大型購物商場,仿佛我不是走在梅斯蒂亞,而是漫步在購物街上。雖然現(xiàn)在正值旅游淡季,但并不妨礙全鎮(zhèn)人民都做好了旺季接待游客的準備,家庭旅館星羅棋布,酒吧的牌子和霓虹燈也豎了起來。
我離開主街,往山上走去,正在融雪的鄉(xiāng)村小道上,牛群站在路中間,睜大眼睛看著我這個陌生人,不一會兒誰家的母豬又攔住了我的去路。
去旅游中心咨詢得知,可以先花30個拉里坐出租車去到8公里外的纜車站,然后坐纜車上山,就可以俯瞰全鎮(zhèn),據說景色“美得不可思議”。我正發(fā)愁找不到出租車,一個賣菜大哥自告奮勇當起了臨時司機,拉著我和一車的黃瓜、西紅柿、洋蔥上了山。等我俯瞰完“格魯吉亞小瑞士”的無敵風光,和歐洲滑雪愛好者打了招呼,下到纜車站,發(fā)現(xiàn)這位大哥和他精明的媳婦早就打開車門,就地做起了蔬菜生意。
在第比利斯的古堡游蕩的時候,我就在路邊小旅館放置的小盒子里發(fā)現(xiàn)了梅斯蒂亞家庭旅館的廣告,單人間15拉里,再加15拉里可以包兩頓飯,并且承諾絕不重樣。小鎮(zhèn)本身住宿的選擇很多,因為碉樓的緣故,因此家家戶戶都投入了旅游生意中。但因為是家庭旅館,所以條件還是有限,但起碼的房間整潔、飯菜可口還是可以滿足的。Roza家的旅館常年在LP旅游指南上排名第一,于是外國游客蜂擁而至。每當路上有大叔和我搭訕,問我住在哪里的時候,都會抱怨:“不知道Roza用了什么魔法,讓游客全都去了她家,所有的人都住她家!真該死!算了,來我家喝一杯再去Roza家吧。”
從小鎮(zhèn)到巴統(tǒng)需要回到祖格迪迪轉車。巴統(tǒng)有美麗的黑??梢杂^賞,夏天的時候和來此度假的本國人一起在海灘休閑。也可以通過巴統(tǒng)過境到土耳其,繼續(xù)旅行。
黃昏時分,我在巴統(tǒng)市坐上大巴前往土耳其東部的時候,車上已經是土耳其人的天下了,他們抱怨格魯吉亞人太不可理喻:他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喝恰恰,他們在所有地方都吸煙,他們超市賣2升裝的啤酒和紅酒……但是當大巴把格魯吉亞甩在身后的時候,我開始懷念那濃烈的恰恰,那壯美的雪山,那俄式的熱情好客,那雄壯的高加索山脈……
特別推薦
“生命之柱”大教堂(Svetitskhoveli),是格魯吉亞第二大教堂,僅次于第比利斯的圣三一教堂(Sameba)。它是格魯吉亞最神圣、最壯麗的教堂之一,據說珍藏有耶穌的斗篷。教堂建筑雄偉,裝飾精細,其中有格魯吉亞王室成員的墓,包括格魯吉亞最后兩代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