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特·本雅明(1892—1940),德國學者與散文作家,代表作包括《德意志悲苦劇的起源》《單向街》等。
對于瀏覽一堆舊信件的人來說,破舊信封上早已不流通的郵票會訴說出很多東西,通常比讀幾十頁信所得到的還要多。有時人們會在明信片上看到這樣的郵票,以至不敢確定,是應該將這些郵票揭下來,還是保持明信片的原貌,那明信片就像過去大師畫在紙上的藝術創(chuàng)造,正面和背面畫有兩幅不同但同樣珍貴的畫作。
有時在咖啡館的玻璃柜里也能看到蓋著郵資不足郵戳的信件,這是放在那里示眾的,或許人們將它們放在這個玻璃柜里,為的是讓它們在玻璃制造的無人荒島內(nèi)經(jīng)受多年等待的折磨?長期沒有被開啟的信件變得有點冷漠,收信人被剝奪了收信權,它們耿耿于懷,默默策劃著為長期蒙受的痛苦進行報復。后來,它們當中有許多出現(xiàn)在郵票商的櫥窗里時,已被蓋滿了的郵戳搞得面目全非了。
眾所周知,有些收藏家只關注蓋了郵戳的郵票,而且這樣的人還不少,因此人們會相信,只有他們才洞察這里的奧秘。他們專注于郵票的神秘部分——郵戳,因為郵戳是郵票的黑暗面。有的郵戳把光環(huán)置于維多利亞女王頭部四周,也有的郵戳給后來遇刺身亡的意大利翁貝托國王戴上一個榮譽殉難桂冠,仿佛一個不祥的預言。但是,沒有哪種對郵票的虐待能比在票面蓋滿條狀印痕更邪惡,德國郵局最常用的這種做法如同一場地震劈開整塊地面,讓人觸目驚心。如此被施以暴行的票體與其呈網(wǎng)眼紗衣狀的白花邊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誰想去深入鉆研這些郵戳,就必須像一位偵探那樣去掌握有關最臭名昭著郵局的信息,就必須像一位考古學家那樣掌握面對最陌生的地名去重新建構(gòu)其輪廓的藝術,就必須像猶太神秘教徒那樣掌握整個世紀的數(shù)據(jù)清單。
郵票上面充滿了細小的數(shù)字、極小的字母、小樹葉和小眼睛,它們是畫出的網(wǎng)狀組織。所有這一切都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像低等動物那樣,即使被肢解也能活下去。因此,人們將破碎的郵票粘貼在一起,就能夠拼成美妙的圖畫。但是在這些圖畫上,生命總是帶有一絲腐敗印跡,因為它們是由壞死的東西粘貼成的。在它們的圖像和骯臟的組合中,到處是遺骨和蛆蟲。
或許,一整套郵票的顏色序列,折射出的正是一個陌生的太陽光暈?或許,梵蒂岡或厄瓜多爾郵政部把它們捕捉到的不為人知的光線印在了郵票上?那么為什么不向我們展示來自更高明的星球的郵票呢?為什么不向我們展示金星上通行的上千種火紅顏色的層次呢?為什么不向我們展示火星的四個大灰色陰影以及沒有數(shù)字標記的土星郵票呢?
郵票上面標出的國家和海洋不過是一些小小的省份而已,上面畫出的國王們只不過是數(shù)字雇傭和指使的人,數(shù)字隨心所欲地將顏色潑到他們身上。集郵冊是具有魔力的參考書,里面記錄了有關王室和宮廷,以及有關動物、寓言和國家的一些數(shù)據(jù)。郵政往來正是建立在這些數(shù)據(jù)的吻合對應之上,正如天體星球的運行建立在天體數(shù)據(jù)的吻合對應上一樣。
老式小于1馬克的郵票上僅僅在橢圓形的環(huán)中標明一個或兩個大大的數(shù)字,看起來,就像是那些最早出現(xiàn)的照片,照片上我們根本不認識的親戚們鑲在黑漆框里從上朝我們看:變成了符號的姑奶奶或祖先。連德國貴族圖恩與塔克西斯家族也發(fā)行大面值的郵票,上面的大數(shù)字就像出租車上著了魔的計程器數(shù)字一樣。假如某個晚上,燭光從它后面穿透過來,這也是不會令人吃驚的。但是也有不帶齒孔、不注明貨幣種類和國家的小郵票;上面緊緊連在一起的網(wǎng)狀圖案里只有一個數(shù)字可見——或許這樣的東西是真正無法主宰的。
土耳其皮阿斯特爾郵票上的字體,就像是斜插在精明的、只是半歐化的君士坦丁堡商人領帶上的時髦別針,它們奢華而刺眼。那是郵政暴發(fā)戶的標記,是尼加拉瓜或哥倫比亞郵票齒孔沒有打好而歪七扭八地呈現(xiàn)出的樣子。它們把自己打扮得像鈔票一樣。
補付郵資郵票是郵票中的鬼怪。它們從沒有變過,王室和政府的遞變從它們身上就像從幽靈身上經(jīng)過一樣,未留下一絲痕跡。
有個孩子手拿倒置的望遠鏡向遠方的利比里亞望去:一條細長的海洋后面長著棕櫚樹的正是利比里亞,完全像郵票上面所顯示的那樣。他和航海探險家瓦斯科·達·伽馬一起駕船圍著一個三角形區(qū)域航行,希望的色彩在其中隨著氣候的變化而變化。那是好望角的旅游廣告。當他在澳大利亞郵票上看到天鵝時,不管郵票顏色是藍、綠還是棕色,他看到的總是澳大利亞才有的黑天鵝,這些黑天鵝在郵票上輕輕游過池塘水面,就像游過平靜的太平洋一樣。
郵票是偉大國家在孩子房間里分發(fā)的名片。
同童話里的格列佛船長一樣,孩子在郵票上所標出的國家和民族中旅行。他在睡夢中還記得小人國的地理和歷史,記得有關這個國家全部科學的相應數(shù)字和名字。他參與他們的事務,出席他們紫紅色的國民大會,觀看他們建造的小輪船首次下水,與他們的君主們一起坐在矮樹后面慶祝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