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中屏風意象的士大夫氣

魏玉蓮

摘 ? ?要： 宋詞中屏風意象內(nèi)蘊豐富，除了表傳統(tǒng)男女相思主題外，還承載著士大夫的功名和歸隱的雙重思想內(nèi)涵?！坝龄浟恕卑看蠓驖饬业墓γ庾R，伴隨南宋滅亡，在對“銀屏金屋”盛世的追憶中夾雜著亡國的感傷。且“素屏”“梅屏”是士大夫個體高潔人格的外化。屏風意象在詞這一體式中興盛原因在于屏風營構(gòu)幽微空間與詞體特征相似。它開辟了士大夫個人化的屏內(nèi)世界，對詞史作出了重要貢獻。

關鍵詞： 宋詞 ? ?屏風 ? ?意象 ? ?士大夫 ? ?素屏

屏風，是實用性和裝飾性兼有的傳統(tǒng)家具，可放置于廳堂或臥室，也可放置在室外臨時休息或聚會的場所，具有擋風、遮障、美化環(huán)境的基本功能。據(jù)粗略統(tǒng)計，宋詞約有一千二百首左右涉及屏風意象，詞人筆下呈現(xiàn)了一個種類繁多的屏風世界：從質(zhì)地上分有玉屏、云母屏、素屏、錦屏、繡屏、琉璃屏、翡翠屏、龜甲屏、竹屏;從圖案來分有翠屏、鳳屏、孔雀屏、梅屏;從功能上分為枕屏、燈屏、硯屏、床屏。除此之外，在詞作中屏風還有曲屏、屏山、香屏、小屏等稱呼。而屏風形制結(jié)構(gòu)多為六扇，“繡屏六曲紅氍毹”（毛滂《調(diào)笑令·美人賦》），“六曲屏開”（萬俟詠《醉蓬萊》），“閑掩屏山六扇”（毛開《謁金門》），“十二雕窗六曲屏”（高觀國《卜算子·泛西湖坐間寅齋同賦》）。而且屏多放在臥室，環(huán)繞床周圍，“斗賬屏圍山六曲”（黃機《乳燕飛》），“斗帳半褰六曲屏山”（趙孟堅《花心動》）。也有三扇屏風，與獨立的六扇屏風不同的是，三扇屏風是床的組成部分，安置于床的三面，類似于坐榻，“三扇屏山匝象床”（賀鑄《減字浣溪沙》）。在宋詞中屏風逐漸由具有物理屬性的家具演變?yōu)榫哂胸S富文化內(nèi)涵的意象。

一

屏風作為一種家具，是富貴的象征。據(jù)《周禮》記載，屏風始為大方板陳設于皇位后，專為天子所設。其上斧頭的花紋，目的是彰顯帝王的權(quán)威。可見使用者身份的特殊性注定了屏風含有皇家貴氣與傲氣。從春秋到宋代，盡管屏風的使用出現(xiàn)由皇室到普通平民階層下移的傾向，但屏風與帝王的密切關系沒有絲毫減弱。唐太宗的參與，使屏風由皇室權(quán)威象征物演化為士大夫功名的象征?！缎绿茣ぱ魝鳌罚骸疤婆d，承隋亂離刬祓荒荼，始擇用州刺史、縣令。太宗嘗曰：‘朕思天下事，丙夜不安枕，永惟治人之本，莫重刺史，故錄姓名于屏風，臥興對之，得才否狀，輒疏之下方，以擬廢置。”屏風是他招賢納才、心憂天下的一個直觀見證者。唐太宗以政績選拔地方官吏是直接效仿漢宣帝。班固《漢書·循吏傳》記載，漢宣帝不僅“以為太守，吏民之本也”，而且“拜刺史守相，輒親見問，觀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質(zhì)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顯然，唐太宗與漢宣帝不同的是他將郡守姓名書于屏風之上以定優(yōu)劣。名記于帝王之屏風一方面折射出唐太宗選拔人才的公正性與時效性，另一方面對于被抒寫姓名的官員而言，能夠以卓越政績?yōu)槿珖粮邿o上的帝王銘記則是無比榮耀的事情。既彰顯士大夫罕見的治國能力，又是功名達到極致的表現(xiàn)。宋朝帝王承襲了唐太宗這樣一種藝術(shù)化記賢才的方式。據(jù)《宋史·梁鼎傳》：“太宗特以犀帯賜之，記其名于御屏?！薄端问贰埵窟d傳》：“士遜為諸科廵鋪官，以進士有姻黨士遜請避去，真宗記名于御屏。”很顯然，宋代皇帝書于屏風之上官吏姓名是明晰的個體，這用事實證明了帝王書于屏風上的真實性。同時被書于姓名官吏不同于漢唐單一局限于地方太守或刺史，而是擴大為有德行的官員，從而擴大了可書于屏風官員輻射面。官吏姓名被帝王書于屏風之上，客觀上消除了與帝王實際空間距離阻隔，也是獲帝心的直接體現(xiàn)，從根本上是帝王對自己品行的嘉賞，是他們?nèi)松送緢A滿的象征。因此，在宋代詞作中人們反復抒寫“御屏錄了”，因為這是功成名就的象征語。如劉克莊《沁園春》：“更宮蓮引入，視淮南草，御屏錄了，露會稽章?！闭亲约喝氤癁楣俚挠涗?。他在《鵲橋仙·挑巷弟生日》云：“御屏錄了，冰銜換了，酷似香山居士。草堂丹灶莫留他，且領取、忠州刺史?！被昧税拙右诪橹抑荽淌返牡涔剩膭畹芊e極入世為官?！傲恕弊直砻魉麄円呀?jīng)為官，而且頗為君王賞識。石麟《賀新涼·壽處州劉守》：“自是平淮勛名在，姓字屏風紀錄?！边€有將名列御屏作為詞人對他人的美好祝福，激勵士大夫能夠施展才華。如史浩《滿庭芳·四明尊老會勸鄉(xiāng)大夫酒》：“須知道，君王渴見，名久在屏風?！毕矚g薦人才的史浩官位顯赫，兩度為相。在致仕后建四明尊老會，觥杯交錯、群賢聚集，他鼓勵鄉(xiāng)里士大夫卓越政績以待皇帝召見重用。無名氏《水調(diào)歌頭·壽劉監(jiān)丞》：“已感宵衣夢寐，應錄御屏姓字，光動紫微垣。一騎日邊至，趣詔鳳池班?！边@也是生日對友人美好的祝福?？梢娒杏林饕怯迷趹甑膱龊?，表示為官的一種榮耀與追求。這是催人奮進的向上力量，更強調(diào)通過個體的努力而獲得，沒有門第與金錢的阻撓，以才取得。

屏風意象映現(xiàn)出宋代文人濃烈的功名意識，但面對江山易主，國破家亡，“銀屏金屋”暗含喪國之痛，憂國傷時的主題在特殊時刻得以呈現(xiàn)。從《詩經(jīng)》到漢樂府，再到杜甫，對國家、百姓憂心始終是詩歌中的恒定主題，而詞本敘花間男女之幽情，但經(jīng)過蘇軾詩化后，再經(jīng)南渡詞人、辛派詞人的慷慨悲歌，詩詞界限打破，詞人同樣可以敘寫憂國憫時嚴肅主題。漢武帝“金屋藏嬌”故事發(fā)生后，“金屋”專指帝王妃嬪居所。屏風使用之初本是帝王之物。因此，“銀屏金屋”不僅具有強烈的色彩對比性和裝飾性，而且“屏”與“屋”都與帝王日常生活密切相關，是奢華富麗物質(zhì)生活的代名詞。但“銀屏金屋”放置在王朝破滅的情景下，這就使得帝王奢華生活展現(xiàn)衍生為盛世安逸與和平的象征?！般y屏金屋”消失就意味著皇室傾覆與國家滅亡。如宋末汪元量《婆羅門引·四月八日謝太后慶七十》詞，謝太后即謝道清，在臨安抱著五歲宋恭帝降元，隨后被羈押至大都。汪元量以皇室琴師身份隨侍到大都，此詞為作為俘虜居大都的謝太后因七十歲生日而創(chuàng)作的。詞上片言謝太后坎坷經(jīng)歷：南宋國亡，她被俘至大都，血淚交迸。下片“行年已休歲、七十又平頭。夢破爭銀屏金屋，此意悠悠?！本o扣慶生日主旨，但“銀屏金屋”富貴如夢破碎，是南宋國亡的象征。又如詹玉《三姝媚》自注“古衛(wèi)舟。人謂此舟曾載錢塘宮人”。這表明詞由古船而生感慨。他感嘆：“金屋銀屏，被西風吹換，蓼汀蘋渚。”“金屋銀屏”象征的是富足安樂太平生活，但江山易主，安逸生活不再。憂國傷時不僅為男性詞人所關注，而作為與皇室密切相連之女性，在王朝盛衰巨大落差刺激下也情不自禁發(fā)出悲吟。宮人衛(wèi)芳華《木蘭花慢》：“悵別館離宮，煙銷鳳蓋，波沒龍船。平生銀屏金屋，對漆燈、無焰夜如年?！饼堉鄢翛]正暗示帝王死，“銀屏金屋”生活環(huán)境卻一片死寂，這意味著宮殿無人住，正是王朝覆滅之象征。

二

名列御屏含有積極的功名意識，素屏意象則以比德的方式象征著士大夫淡泊名利的生活。白居易《三謠·素屏謠》中素屏“木為骨兮紙為面”，“夜如明月入我室，曉如白云圍我床。我心久養(yǎng)浩然氣，亦欲與爾表里相輝光。爾不見當今甲第與王宮，織成步障銀屏風。綴珠陷鈿貼云母，五金七寶相玲瓏。貴豪待此方悅目，晏然寢臥乎其中”。這首詩正創(chuàng)作于被貶九江司馬時，白居易于廬山香爐峰置草堂，兩個素屏是其素樸陳設之一。素屏與達官貴人家華麗屏風形成鮮明對比，價格低廉、純色單一素屏正是白居易既不慕物質(zhì)榮華，又追求精神澄凈的寫照。宋詞中出現(xiàn)的素屏意象也人格比附方式襲用其意。如李綱《感皇恩·枕上》：“西閣夜初寒，爐煙輕裊。竹枕綢衾素屏小。片時清夢，又被木魚驚覺?！镁橙?，膠膠擾擾。追想平生發(fā)孤笑。”陸游《蘇武慢·繡停針》：“山林定去也。卻自恐說著，少年時話。靜院焚香，閑倚素屏，今古總成虛假?！崩顒偤完懹味际菓n民憂國之人，但歷經(jīng)仕宦沉浮，受佛教思想影響，年輕時的意氣風發(fā)都成幻境。日常生活中的素屏就成為平淡閑雅志趣的象征，是大風大浪后內(nèi)心暫時的寧靜。除了素屏意象外，詞作中還用其他屏風稱呼來表現(xiàn)淡泊名利的生活。張綱《菩薩蠻》：“臥對曲屏風。淡煙疏雨中?！f事不關心。酒杯紅浪生。”胡仔《滿江紅》：“泛宅浮家，何處好、苕溪清境。占云山萬疊，煙波千頃。茶灶筆床渾不用，雪蓑月笛偏相稱。爭不教、二紀賦歸來，甘幽屏?！睆埦V因秦檜閑置二十年未用，而胡仔因父被秦檜陷害而死，遂隱居苕溪。屏風意象是他們遠離險惡官場遨游山水、隱逸林泉的寫真。幽居屏風之下，過一種瀟灑自由自在的生活。

除了素屏外，屏上梅花圖也能凸顯宋代詞人自我人品的高雅追求。第一次集中吟詠屏上畫圖是南北朝時的庾信，他創(chuàng)作了二十多首詩歌來敘寫屏上之圖案，從此后屏上圖成為文人關注的焦點。李白、《花間集》、宋詞中都涉及了屏中畫。作品中歌詠的屏上畫較多的一個是巫山圖，另一個則是成雙的禽鳥，比如鴛鴦。很明顯陳設室內(nèi)的屏風不僅是作為美的裝飾物，而且具有增添男女幽情的意味。宋代是一個嗜好梅花的王朝，梅花也畫在屏風上。詠梅作品是歷代王朝最盛的，屏上梅花也成為詞人的關注焦點。如萬俟詠《江城梅花引·枕屏》中梅花：“水外幾家籬落晚，半開關。有梅花、傲峭寒?！边@首詞贊屏上優(yōu)雅身姿與梅傲霜斗雪的特質(zhì)。又如吳文英《浣溪沙·題李中齋舟中梅屏》：“冰骨清寒瘦一枝。玉人初上木蘭時。懶妝斜立澹春姿。月落溪窮清影在，日長春去畫簾垂。”這首詞化用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意，同時又把梅喻為美人，“玉”、“木蘭”、“清影”、“水色”等詞匯給人一種清雅潔凈的獨特韻味。梅、竹與松，三者合稱為“歲寒三友”，也成為人格象喻。如石孝友《卜算子·孟撫干歲寒三友屏風》：“冷蕊閟紅香，瘦節(jié)攢蒼玉。更著堂堂十八翁，取友三人足。惜此歲寒姿，移向屏山曲。紙帳熏爐結(jié)勝緣，故伴仙郎宿?！痹~上片分別擬人手法寫出梅、竹、松各自特征，下片揭示了三者不畏嚴寒的共同屬性。詞人以三者為相伴之友，可見他的人品高潔。

總之，在文人筆下詞作中的屏風意象呈現(xiàn)兩極分化之勢，一方面是文人仕途達到極致的象征。通過自己的出眾表現(xiàn)這一合理方式能夠獲得帝王的垂青，這無疑是人生的巨大榮光。另一方面，遠離權(quán)力核心，文人在屏風之后獨自享受一份隱居悠閑與瀟灑，保持一種人品的純凈。在出世與入世，張揚與內(nèi)斂的雙向情感在屏風意象上實現(xiàn)了完美結(ji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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