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辭鏡里朱顏瘦

韓建飛

如果生活的時代可以選擇的話，馮延巳肯定希望生活在詞風激蕩而文人普受尊崇的時代，生活在富裕平安而又儒雅文明的時代。是的，他肯定希望晚生60年，那是雍容華麗而又情意綿綿的大宋王朝；他想逃避他所生活的時代

南唐，一個富貴文雅卻令人不安的時代。

事實上他無法逃避，無法置身事外。他是南唐王朝的當事者，卻又是那樣的無能無力，只能旁觀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繁華落盡、滿地狼藉的景象。

馮延巳年輕時便與南唐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這就注定他一生的榮辱得失與南唐的盛衰興亡息息相關。馮延巳是廣陵人，他的父親馮令頵原是吳國軍中的小校，南唐建立后升任歙州（今安徽歙縣）鹽鐵院判官，曾官至吏部尚書。馮延巳在南唐開國時，雖未有功名，卻因多才藝，被南唐烈祖李異賞識，李昪便不拘成規(guī)，任命他為秘書郎，讓他與李璟（后來的南唐中主）交游。自此，他一生的走向便決定了。李璟比馮延巳小13歲，李璟初封吳王，又改封齊王，馮延巳一直在其府中任掌書記。李璟即位后不久，馮延巳就順理成章地做起了宰相。這給他的一生啟示便是成敗不問出身，關鍵要看跟誰交游，是否跟對了人；跟對了人還要對脾氣，不對脾氣，也要順脾氣。馮延巳確實是個聰明人，他把李璟的脾氣摸得爛熟，知道如何讓主上稱心地“使用”他，在不“使用”他時會自然地想起他。李璟曾寫《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一詞，為權(quán)貴們所傳唱，后來馮延巳寫《謁金門·風乍起》詞，風頭蓋過李璟詞。李璟雖也欣賞終有不爽，有一次竟拉下臉來問馮延巳；“‘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馮延巳雖覺問得無理，卻也約略摸到了主子的心意，馬上答道；“總不如陛下的‘小樓吹徹玉笙寒佳妙啊！”說罷，君臣皆笑。這一被譽為詞壇佳話的事例，除了討好的成分之外，足以見出君臣唱和甚為相得的情態(tài)，換了其他臣子則無法做到。只不過，白衣起家畢竟讓他覺得有點名不正言不順

南唐可是一個重科舉的王朝，一度成為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文人雅士理想的棲身之所——在政敵的冷眼中，他明顯地感覺到這一點，這也使得他一方面不斷地錘煉讓主上垂青的“伎藝”，另一方面更加仇視科班出身而又看不起他的人。

造化就是這么的吊詭，聰明的人能審時度勢，卻無法掌控一切時勢細節(jié)，有時它會無意中成全你，有時也會在不經(jīng)意間毀損你?？陀^地說，一個人的成敗并不完全取決于自身。他的異母弟弟馮延魯急于邀功升官，馮延巳怎么勸阻也沒用，結(jié)果由他指揮的伐閩戰(zhàn)爭失敗，馮延巳被牽涉罷相，出任撫州節(jié)度使。后來馮延巳服母喪去職，復出后又做了宰相。南唐隨后又發(fā)動伐楚戰(zhàn)爭，最初曾一度獲勝，后來朗州節(jié)度使劉言叛亂，不可一世。馮延巳極力反對妥協(xié)，說這樣會損害南唐的國威，也會讓將士們不滿，力主繼續(xù)用兵平叛，但在軍費一事上處理不當而遭遇失敗，盡失獲勝時占得的湖湘之地。馮延巳遂引咎自劾，二度被罷相。南唐對外的戰(zhàn)爭都以失敗告終，于是它便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衰亡沒落的道路。馮延巳臨終前的幾年，南唐在后周的逼迫式攻勢下，損兵折將，不僅拱手獻出了江北、淮南十四州，而且丟掉了自己的國號，向后周俯首稱臣。

應該說，馮延巳的仕途還算順暢。個中緣由，除了自身的才能之外，主要是他受到了兩代君王的眷顧，尤其是中主李璟的厚愛。然而到了后期，內(nèi)憂外患交織，他注定要成為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南唐政權(quán)本是篡位而來，隱藏著不合法性危機；其次，朝廷內(nèi)部存在激烈的黨爭，內(nèi)耗不僅沒有消弭，反而隨著戰(zhàn)爭的爆發(fā)越發(fā)嚴重；再就是李璟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李璟繼承了父親留下的繁盛富庶的江山，也招納賢士，使得四方士人聞風而至。但他有擴疆拓土的沖動卻沒有高遠的視野，他的目光始終沒有越過那條并不寬廣的淮水，始終不知后周是怎么回事。他也不知肥沃的水土只能培育出結(jié)實的糧食而培育不出驍勇的戰(zhàn)士的道理——長期的安逸是換不來戰(zhàn)爭的勝利的，戰(zhàn)士的血性只能在刀劍生涯中歷練而就——而一次征戰(zhàn)的失利往往引發(fā)多米諾骨牌效應，再富盛的國家也經(jīng)不起這種效應帶來的消耗。就是在一敗再敗的非常時期，他也不知動用非常手段，愣把填詞與治國混為一理，常懷不忍之心，當斷不斷，坐看黨爭風云，硬生生把一個有望一統(tǒng)天下的富盛之國消耗成一個日漸萎縮的弱勢小國。在這樣的政治生態(tài)下，馮延巳的執(zhí)政難度可想而知，這從他的拜相罷相又拜相又罷相的循環(huán)中可見一斑。馮延巳為了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除了依仗自己與中主多年的交情之外，還要利用自身的才學，投其所好以至拉攏同黨，嘲弄排斥異己勢力等。公私史傳對其為人頗多訾議，一見當時黨爭之激烈，攻訐之嚴重；二也可見歷史不僅是勝利者書寫的，也是敵對勢力及不明真相的人書寫的。

朝中只有一種勢力，只有一種聲音，對于封建君主來說，未必是一件幸事。暗中培植反對勢力，讓兩派纏斗，讓大家都對君王有一種依賴感和期待感，然后有意無意地扶持弱小的一方，有意無意地排挫坐大的一方，一直是有為帝王的平衡術。內(nèi)耗是免不了也是不必太在意的，內(nèi)耗掉過盛的能量有利于穩(wěn)定，否則有可能失控。穩(wěn)定才能使皇家保有江山萬萬年。對于弱勢帝王而言，尤其需要如此的權(quán)謀操控。但這里得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沒有外患。南唐的外患很嚴重，黨爭就顯得不合時宜。

盡管馮延巳也想有所作為，希望通過開疆拓土建功立業(yè)來確認自己的才略，也好堵上悠悠之口。他知道，在戰(zhàn)爭陰云始終籠罩著的分裂時代，如果南唐偏安一方，不圖奮起的話，只能坐以待斃。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南唐國力還是江河日下，他是目睹了南唐從開國時的比年豐稔到國勢式微的全過程的。馮延巳自以為是有能力扭轉(zhuǎn)乾坤的，卻受到太多的非議和干擾，無論處在權(quán)力中心還是邊緣，都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來扭轉(zhuǎn)國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南唐大廈的日漸傾圮，而他內(nèi)心之中又不得不忍受這種傾圮帶來的劇痛。

很多時候，人無法把握命運，但可以選擇自己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和方式。但在由盛轉(zhuǎn)衰、內(nèi)外交困的境況下，作為君王的寵臣，馮延巳沒有太多的選擇，他自覺地把自己的命運和南唐王朝捆綁在一起，選擇明知不可而勉力為之，選擇承受苦難與憂患，選擇以詞傳情。在馮延巳這里，詞不僅是用來表情的，還是用來為自己辯白，為自己正名的。他的代表作是14首《鵲踏枝》，歷代詞評家的看法都很相近，不是“郁伊愴倪”就是“郁伊惝倪”或是“幽咽惝恍”。意思是它們表達的都是一種無法明言而又不可確指的閑愁，一種被壓抑的、沉綿郁結(jié)的感情。愁太多，所以無法確指；愁太重，所以沉綿郁結(jié)。不僅僅是表現(xiàn)男歡女愛，相思離恨，更多的是通過男女之間悲歡離合的表象來表達憂生念亂的蒼涼體驗和深切感悟。這種不點明具體的人和事的情感表達具有高度的概括性，給人太多的空白以想象，具有超越時空的特質(zhì)，極易引起不同時空讀者的共鳴，這是馮延巳高過同時代詞人并引領后時代詞人的地方。

在身居高位又事不可為的情形下，馮延巳逐漸迷失了自己。他常常宴聚沉醉，以酒澆愁，結(jié)果當然是“酒醒添得愁無限”。如何消新愁？是獨立小橋吹風醒，還是登高望遠暢懷抱，還是陷入新一輪的沉醉？迷離又迷糊，人不能這樣活著，馮延巳很想確認自己，證明自身的價值。首先自己是什么身份呢？宰相，太子太傅，還是撫州節(jié)度使？他很想無為而治，大江南北肥沃的土壤適宜休養(yǎng)生息，卻又迫于外患，讓人不得安寧。面對國勢的衰退、外強的虎視，越來越強的無力感壓抑得他迷失了性別差。他時常把自己想象成女人，受寵時撒嬌，失寵時哀怨，任性任情該多好！馮延巳逐漸讓自己退回到詞城，在詞城里他不斷地飛翔他的想象，把自己裝扮成思婦或怨婦，把君王裝扮成遠離的夫君。馮延巳時常沉湎于想象，沉湎于綿長的美好回憶和無望的等待中?！皻v歷前歡無處說，關山何日休離別”，無處說又不得不說，休離別又不得不別，個中傷痛無經(jīng)歷者自然難以評說。

浸透了閑愁的生命之架，終于無法承受日漸沉重的壓力，在公元960年轟然倒塌。那一年他58歲。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是一種幸福，生于安樂死于憂患則是一種折磨。也就是在這一年，趙匡胤奪取了后周的天下，建立起了歷史上影響深遠的大宋王朝。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瘪T延巳字正中?！昂蜏I”是一種愁苦悲哀的精神狀態(tài)，“嚴妝”是對著鏡子精心梳妝，“試”是努力去做，一如《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在遭遣離開焦府前的情態(tài)，是在和淚的悲哀之中也要保持容顏的美麗。王國維是用這句詞來形容馮延巳的詞品的，我們同樣可以拿它來形容他的人品。這就是馮延巳對自己感情的一種確認，是身處困境不改初衷的一種流露，是對殘存人格努力維護的一種表白?！安晦o鏡里朱顏瘦”，生命雖在憂患艱難中一點點磨損，卻在自我觀照之后更加堅定。這是一種難得的殉道精神。

從執(zhí)政上來說，馮延巳也許算不上一位優(yōu)秀的政治家，畢竟他還是有過多次機會，卻沒能力挽狂瀾；但從詞史上來說，馮延巳絕對是一位有影響的人物。王國維認為“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這是對馮延巳在五代北宋詞風流變之際的作用做了中肯的評價。馮延巳以他非凡的藝術修為、高雅的藝術品位和獨特的心靈圖景，為詞這一文學樣式注入了新的質(zhì)素，將唐五代文人詞的發(fā)展推進到一種更為深婉蘊藉、典雅清新的藝術境界。他同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一道締造了一個輝煌的詞王朝，加強了詞的審美特性，提高了詞的藝術品格，從而啟發(fā)了宋初詞壇的審美追求。

而文藝繁盛而又不夠血性的南唐王朝何嘗不是頻受外族侵擾又一再屈服于外族脅迫的大宋王朝的雛形呢？歷史就是這么驚人的相似！區(qū)別在于南唐只活了39年，而大宋卻出人意料地那么文藝、那么繁盛地延綿了300余年。也許，對馮延巳來說，只要不再扮演作為當事人卻又不得不作為旁觀者的角色，不再忍受看著繁華落盡卻又無能為力的疼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