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從文前期作品中的存在主義

摘 要：本文主要在存在主義視域下分析沈從文意識到自身存在與世界荒誕的對抗關(guān)系之后，體現(xiàn)在其前期文本中的掙扎與撕扯。為區(qū)分沈從文前期作品中折射出的一系列心理流變的細(xì)微差別，筆者將其分成四個階段，分別是：1）自體存在階段；2）意識到世界的荒誕；3）“自欺”（薩特，2011）78階段；4）選擇的前夕階段。需要說明的是，這四個階段并不在時間上呈現(xiàn)完全的割離與斷裂狀態(tài)，而是相互交雜糅合之余緩慢向前推演的。

關(guān)鍵詞：存在主義；荒誕；“自欺”；選擇

作者簡介：梁麗娜（1993-），女，安徽淮北人，西南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2014級中國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02-0-02

30年代后沈從文以《邊城》為代表的一系列“牧歌”式小說，引起了大家的廣泛關(guān)注，因此沈從文的小說似乎與“美”﹑“愛”等標(biāo)簽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但是，不得不說正是這些標(biāo)簽，遮蔽了沈從文作品的多樣化屬性，同時也遮蔽了沈從文前期那些諷刺意味濃厚﹑虛無感強烈的小說。像吳正鋒曾在他的論文中明確表示“在沈從文早期創(chuàng)作中很難找到存在主義。”（吳正鋒，2004）那么是否在沈從文的前期作品中真的沒有存在意識嗎？恐怕答案是否定的。沈從文前期諷刺意味濃厚﹑虛無感強烈的小說，本身就是沈從文自我存在意識的外在反映，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一、世界的荒誕

自體存在就是薩特所謂的人最初是作為純粹的主觀性﹑虛無而存在的，沒有什么本質(zhì)。但是當(dāng)沈從文拿起筆開始記錄﹑創(chuàng)作﹑思考時他就超越了那種自體存在狀態(tài)，進入了自覺存在狀態(tài)。因此，對于人心理流變的四個階段：1）自體存在階段；2）意識到世界的荒誕；3）“自欺”階段；4）選擇的前夕階段，第一個階段屬于迷?；煦绲碾A段，在此不作分析。

沈從文作品中對“世界的荒誕”的認(rèn)識的緣起，是通過敘事者自己對世界的感知而體現(xiàn)。在所參考的作品中對世界荒誕的感知往往與諷刺結(jié)成親密的姻親關(guān)系。例如在小說《船上》中，故事圍繞“歡欣與希望”，分別介紹了四種人不同的認(rèn)知內(nèi)的“歡欣與希望”。首先，是團長大人升遷的“歡欣與希望”?！皥F長也早有了一點風(fēng)聞，對此深有把握，堪以自信。”（沈從文，2002）94除此之外，團長大人也為日后的升遷樹立官威做好了準(zhǔn)備——他極力模仿鎮(zhèn)座的笑聲，使得自己的笑聲雄壯大方，仿佛什么偉人的聲音一樣。其次，是團長太太的“歡欣與希望”。與團長大人的升遷有從屬關(guān)系，她的確信來自于天王廟求來的順筊，然后計劃著升遷后要買兩頂新轎子。然后是趙福的“歡欣與希望”，他即將在團長大人的安排下成為衛(wèi)隊連連長（此時趙福對此還不知情）。最后是年青號兵們的“歡欣與希望”，為了能夠與貴州黔陸軍號兵比賽號音、為了能夠吃到好味道的夾砂包子、為了水漲船高舢板可以自己浮動。將這四種“歡欣與希望”并列，即可看出前三種“歡欣與希望”的虛幻，還有作者的諷刺意味。這種諷刺將否定隱藏在正面的描寫之中，讓我們清楚地看到前三種類型的“歡欣與希望”“除卻它的否定之外什么也不是”（考夫曼，1995）252。再如《占領(lǐng)》中，作者要表達的主題在小說中已經(jīng)借小說人物表哥的口明確地傳達出來“這樣叫做占領(lǐng)，未免太可笑了?！保ㄉ驈奈?，2002）104又如《蜜柑》中講述的在S教授家的聚會，處處充滿著解構(gòu)與諷刺。“德行這字眼原只在口上講講就行的。”（沈從文，2002）200這種被解構(gòu)和扭曲后的荒誕世界，之于敘事者本身來說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意義，因此陷入了百無聊賴的虛無之中。同時，也映射出沈從文的心理狀態(tài)，套用《入伍后》主人公的話“我們的寂寞，真是一件不可忍受的寂寞呀！”（沈從文，2002）254

沈從文在前期的許多作品中一遍又一遍地高呼著“無聊”與“寂寞”，同時也清晰地意識到自身與周圍世界的隔膜，用諷刺與玩味的眼光看待這世界。但是沈從文找不到出路，僵持在這種狀態(tài)中無可自拔。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記》中所說“我絕不可能下定決心做任何事情——即使我有能力去做。”（考夫曼，1995）53沈從文也秉持著“人是全靠要有些空想才能活下來，這不是瞎話?！保ㄉ驈奈?，2002）206的觀念，不停地在意識到自己深陷泥潭的掙扎與甘于深陷的墮落中游離，最終產(chǎn)生了倦怠心理。

二、“自欺”

在筆者參考的小說中，許多故事都暗示著絕望的結(jié)局。例如《雨》中對接線生未來的暗示“雖然每日里嘗同到專司收發(fā)信件那位崔哥一起歇宿吃飯，還學(xué)不到這些可以偷閑的事?！保ㄉ驈奈?，2002）67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接線生對這份工作的感恩的消散，他是否也會陷入油滑的境地？再如《代狗》中父親老歐讓兒子代狗去偷柴，小說中強調(diào)代狗身雖小卻伶精跑得快，似乎有意地遺忘了代狗腳底板受傷的事實，那么這一次偷柴，代狗是否能夠逃脫老和尚的追捕？又如《早餐》中琪生將妻子的親吻當(dāng)做櫻桃以飽腹，琪生太太試圖在公園中“不經(jīng)意間”撿到貴婦的狗以換得感謝金的做法，均讓人感到生活的無望﹑未來的渺茫。由此看來，成人的世界確實讓人望而怯步！世界的荒誕和虛無且絕望的生命體驗，使得沈從文處在一種緊張而窒息的狀態(tài)，他需要尋找到一個宣泄口才能緩解這種壓力。于是回顧成為一個不錯的選擇。在本文參考的三個作品集中，一共收錄小說25篇，其中寫童年故事的文章占據(jù)了8篇。這些童年的故事風(fēng)格與措辭都與其他小說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如果說其他小說猶如洶涌的浪頭，那么這些童年故事就是舒緩的河灘。例如《往事》中蕓兒到鄉(xiāng)下江家坪老屋去，因為年小盡得寵愛——雞大腿時時歸“我”。再如《玫瑰與九妹》中，大哥對九妹的逗弄﹑媽媽對大哥的護衛(wèi)﹑全家對九妹的寵愛處處盈滿了骨肉親情的溫馨。又如《獵野豬的故事》中小四與“我”之間的有趣互動，小四要我講故事，不講不準(zhǔn)出去，而且講得不好是要講第二個的。如此這般，作者沉溺在童趣中享受現(xiàn)實中得不到的歡樂。但是，這種自欺的本質(zhì)“意含謊騙者實際上完全具有他們所隱瞞之物的真象。”（考夫曼，1995）253真象就存在于童趣的對立面。

如果說沈從文作品中對童年趣事的描述很大程度上也暴露了自己的內(nèi)心需求，那么空想又何嘗不是“自欺”的又一手段？小說中的空想被付諸筆下，實際上又起到了打破空想的作用，成為吊軌的悖論。但是它們卻恰好折射出作者在空想與現(xiàn)實間的掙扎，“謊騙者多多少少總是他的謊騙的犧牲品?！保挤蚵?，1995）254，因為“自欺”意味著只有一半的自己相信這謊騙，而另一半則清楚地知道真相。在《乾生的愛》中，把對愛情的空想與現(xiàn)實中追求愛情的勇氣的缺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乾生在小說中被定位成一個“怯漢子”，即使他急切地渴求愛情，即使現(xiàn)實也為他創(chuàng)造了許多機會——乾生在春季游藝會中擔(dān)任第九級委員，使得他接觸到女人的機會更多了。面對這些機會，乾生在腦海中反復(fù)組織了許多精粹而動人的句子，但是現(xiàn)實中他只能把“前前后后一些熱情一些詩樣行為語言融化為一個‘唔字?！保ㄉ驈奈模?002）211最終，乾生只能在空想與現(xiàn)實的擠壓下一天天憂郁起來。再如《看愛人去》，主人公“我”本來與春甫君同為單身者，但是“看愛人去”這一行動讓“我”意識到春甫君即將脫離單身者行列，只剩下自己一個可憐人。這時，本來還能在“我”心中勉強維持的平衡被徹底打破，最終“我”的內(nèi)心充斥著憤慨與悲哀，卻依然要在春甫君面前強顏歡笑。

這種自欺也存在于諷刺調(diào)侃的冷幽默的風(fēng)格之中，沈從文在小說中試圖營造一種趣味性，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趣味性。但是在小說語境中，這些所謂的趣味卻每每成為諷刺，暗示著趣味性背后殘忍的現(xiàn)實，其含義即“謊騙者自身之內(nèi)肯定著事物真象，在語言上卻否定它，并且否定這種否定?！保挤蚵?995）253換句話說，即沈從文對真相——即現(xiàn)實的理解——經(jīng)歷了兩番周折，首先是在字面意義上否定真相，但是在指稱意義上卻又再一次否定了之前在字面意義上的否定，最終回歸到對真相的肯定之上，使得“自欺”反倒成為揭露真相的手段。

三、選擇前夕

前面講述了沈從文對世界的荒誕屬性的感知，以及為尋求自我慰藉而“自欺”的行為。隨著作者心理歷程的進一步推演，最終來到“自欺”末期的臨界點——生命選擇的前夕。如果說之前的作品中充滿了掙扎與撕扯，那么在筆者所謂的臨界點上這種掙扎與撕扯達到制高點，逼迫作者為自己的人生做出選擇，如同里爾克在《遠(yuǎn)古阿波羅裸軀殘雕》中所說“你必須把你的生活改變。”（里爾克，2005）但是這改變顯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它必然是“在恐懼與顫怖中完成的”（考夫曼，1995）8。例如在小說《入伍后》中，作者設(shè)立了一個美好的“象征體”——二哥。在認(rèn)識二哥之前，“我”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正處于即將邁入人生下一階段的時候，也是形成價值觀人生觀的時候，而且“我”的價值觀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偏差，認(rèn)為在軍營里羈押富人籌取捐款是“一種自然而又合理的事?！保ㄉ驈奈?，2002）250除此之外，作為一個年紀(jì)小的補充兵在無聊的駐扎期間，所掌握的技能是泅水﹑唱山歌﹑攆野雞﹑打野物而非殺敵，生活“空洞寂寥”（沈從文，2002）245得嚇人。小說中提到生活的“無聊”﹑“寂寞”及其類似詞語的地方有十處。這種無聊并不是個別情況，樓上秘書處﹑軍法處的人用公文紙畫上如同戲臺邊的木刻畫的東西來，說明其實大家一樣無聊。直到二哥作為犯人被抓來審訊，二哥的到來不僅用其音樂才能為大家?guī)砹松畹南硎?，他的音樂的天賦也深深吸引了“我”，為“我”展示了一個與之前迥異的生活方式。讓“我”意識到生活原來不僅僅是空虛無聊，還可以如此的光明美好。因此，每個人對二哥都有著特別的感情。二哥也決心留在軍營，想著回家看看母親再清理一下家事就回來，但是“我們”卻再也沒等到二哥。原來他被仇敵殺害了。二哥的死亡意味著“美好”的消逝，使得“我們的當(dāng)年的那種天真的稚氣，卻如同二哥一樣早已死去成灰了。”（沈從文，2002）258結(jié)合本文第二部分中對“自欺”的討論，如果童年代表的“天真稚氣”是作者“自欺”的手段之一，那么這種“天真稚氣”的消失，是否意味著作者對現(xiàn)實的回歸？作者在小說中為這個現(xiàn)實設(shè)置的面貌是墮落的、晦暗的，使得主人公“我”的未來成為一種庸碌的循環(huán)。至于作者的進一步選擇情況如何，需要在其后來的作品中尋找答案。

結(jié)語：

沈從文30年代后的作品，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從容致遠(yuǎn)、沉潛厚實的作者形象。需知這樣的從容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其30年代前的作品則記錄了他在意識到世界的荒誕之后，自己站在世界外圍的掙扎與痛苦。但正是這一系列的磨合與錘煉成就了沈從文生命的厚度，也成就了其作品出身于世俗而得到超脫的特性。因此，對沈從文前期作品的再分析，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

參考文獻：

[1]考夫曼. 1995.存在主義[M]. 陳鼓應(yīng)，孟祥森，劉崎，譯.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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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薩特. 2011.存在與虛無[M]. 陳宣良等，譯. 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

[5]吳正鋒. 2004.論沈從文與存在主義的關(guān)系[J]. 中國文學(xué)研究，（3）：8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