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犯罪全球化表現在不同的維度,其對民族國家政治秩序和刑事司法體制形成了挑戰(zhàn)。當代犯罪全球化研究的主要理論范式對于思考如何應對這種挑戰(zhàn)具有重要的借鑒和啟示意義,但它們也存在某些缺陷和不足。在應對犯罪全球化的過程中,中國既面臨挑戰(zhàn),也面臨機遇,只要深化刑事司法制度改革,通過加強犯罪治理制度的創(chuàng)新研究,積極參與全球犯罪治理的制度建設,就能夠有效應對挑戰(zhàn),并對人類和平與安全做出貢獻。
關鍵詞:犯罪全球化;全球犯罪治理;中國;挑戰(zhàn);應對
作者簡介:張文龍,男,法學博士,華東政法大學師資博士后研究人員,從事法律全球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D9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1-0097-08
伴隨經濟全球化和信息全球化,犯罪問題也呈現出全球化的趨勢。犯罪全球化對民族國家時代的刑事司法制度構成了挑戰(zhàn)。本文嘗試提出犯罪全球化的基本問題域,考察犯罪全球化的主要表現,分析犯罪全球化的主要理論范式,進而提出中國應對犯罪全球化的建議。
一、界定犯罪全球化:語境與問題域
全球化的觀念和話語已經遍及今天的人文社會科學,早在20世紀末就已經有人談到“全球化作為一種觀念的時代已經到來”[1](P1)。雖然關于“全球化話語”存在很多爭論,但是,在21世紀這種話語的影響力已經占據了主導地位,滲透到各個社會領域。如何理解犯罪與全球化的關系是我們思考的中心問題。我們可以從五個方面對這個問題展開追問:(1)全球化如何影響犯罪的發(fā)展。(2)犯罪如何影響全球化的演變。(3)犯罪問題離不開社會權力的定義與控制,那么,全球化如何影響社會犯罪控制的發(fā)展。(4)社會的犯罪控制如何塑造全球化本身。(5)關于犯罪與全球化的反思性概念如何促進關于犯罪全球化的認知。
首先,全球化是塑造犯罪的重要力量。傳統(tǒng)上,我們認為犯罪的社會語境是地方性的,因此,犯罪學家試圖通過地方的經濟、政治、法律、宗教、文化、教育現狀來解釋相關的犯罪現象。但是,隨著地球村的到來,犯罪的社會語境變得具有全球性。比如犯罪經濟越來越成全球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有全球大眾媒體對犯罪新聞的報道,使得犯罪和刑事司法的圖像和信息實現全球化的流動和傳播;此外宗教的全球復興現象,尤其是伊斯蘭極端分子的恐怖犯罪,也表明了全球化的宗教對于恐怖犯罪的塑造和影響。
其次,犯罪是推動全球化演變不可忽視的力量。犯罪是全球化的黑暗面。經濟全球化進程中的經濟犯罪、信息全球化進程中的網絡犯罪、文化全球化進程中的犯罪傳播、宗教全球化進程中的恐怖犯罪、法律全球化進程中的國家犯罪等等,都是這種黑暗面的例證??梢姡缸锘顒颖旧韮惹队谌蛏鐣l(fā)展進程中。
再次,全球化推動犯罪控制模式轉變。伴隨著經濟全球化,國家從經濟領域撤退,但是社會經濟引發(fā)的各種犯罪問題,卻使得國家不斷強化其對犯罪的社會控制。新自由主義的信條開始轉換為刑事司法實踐的理念,風險控制日益成為刑事司法的運作邏輯。而伴隨著“反恐戰(zhàn)爭”的全球化,以控制文化為特征的英美刑事司法日益滲透到國際刑事司法的實踐中。[2](P140-158)
復次,犯罪控制構成全球治理的重要內容。在民族國家時代,犯罪控制是由國家壟斷。二戰(zhàn)結束之后,由于對國際戰(zhàn)犯的審判,國際刑事司法制度開始逐步建立和運作。2002年國際刑事法院的創(chuàng)建,意味著由民族國家刑事司法壟斷的犯罪控制逐步發(fā)展出適應當代全球治理的國際刑事司法機制。此外,犯罪控制的商品化隨著跨國安全企業(yè)的發(fā)展,逐步滲透到全球治理層面。[3](P148-171)
最后,“犯罪全球化”可能是一個充滿爭論的概念。這不僅是因為“全球化話語”本身就充滿了各種爭論,而且由于“犯罪”概念本身也一直充滿了歷史和現實的爭論。盡管如此,概念反思性的爭論,卻有可能開辟新視野。在這種新視野下,犯罪全球化是指犯罪跨越民族國家的邊界在全球范圍內流動、傳播和游走。作為全球化的黑暗面,犯罪全球化與經濟全球化、科技全球化、法律全球化、媒體全球化、宗教全球化等現象相互交織在一起,因此,對于犯罪全球化的研究和應對,離不開對全球化進程各個領域的研究和思考,唯有這樣才能對犯罪全球化的現狀和趨勢形成正確的判斷和認識。
二、犯罪全球化研究的主要理論范式
關于犯罪全球化的著述汗牛充棟,其中理論學說不乏精彩之作。相較之下,馬克·芬德雷(Mark Findlay)、卡特婭·弗蘭科·阿斯(Katja Franko Aas)和安佳·雅各比(Anja P. Jakobi)的犯罪全球化理論,論證系統(tǒng)且影響比較大,所以,下面對他們的理論進行討論。
首先是澳大利亞學者馬克·芬德雷的犯罪全球化(globalization of crime)理論,其核心觀點認為犯罪與全球化互為彼此的語境,并主張全球化為犯罪創(chuàng)造了新的和有利的語境。對于犯罪的語境論,芬德雷論證說:“對犯罪的理解不能脫離其社會語境。下述分析的語境包括物理空間、制度過程、關系模式和個體差異。語境是指一種轉變狀態(tài),在語境中,犯罪影響到許多社會、文化、政治和經濟決定因素,并且反過來受其所影響?!盵4](PVii)在他看來,全球化作為一個反思性概念,是一個重新理解犯罪選擇和犯罪關系的敘事語境,因為犯罪是全球化進程的一個部分。
關于犯罪全球化的分析,芬德雷的觀點主要從五個方面展開,具體言之如下:(1)表現(或歪曲)犯罪。這是一個犯罪敘事的建構問題。在社會中,犯罪趨勢常常是人們關注的重要問題。那么,在全球層面,犯罪趨勢如何?世界犯罪率是增加了還是下降了?芬德雷認為僅從各國犯罪統(tǒng)計來分析世界犯罪趨勢是有問題的,因為各國對于犯罪的法律定義和文化理解存在差異。不過,犯罪問題透過大眾媒體在全球層面形成的某種共同認知,如對犯罪的道德恐慌,可能是當前全球化的犯罪敘事之特征。(2)犯罪與社會發(fā)展。芬德雷認為全球化核心是現代化,所謂現代化就是社會發(fā)展,主要是圍繞經濟發(fā)展和消費問題。而犯罪問題很大程度上是社會發(fā)展引致的社會問題,比如貧困導致的財產犯罪問題,由此,全球化可能為犯罪提供了新的動力和機會,像跨國的人口販賣、毒品走私。在芬德雷看來,全球化為犯罪提供了市場條件,正如現代化提供了犯罪的經濟動機,因此,犯罪是社會發(fā)展的自然產物。(3)犯罪與社會功能紊亂。犯罪通常被視為社會功能紊亂的產物,即一種社會病態(tài)的表現,不過,如果犯罪是一種基于利益和機會選擇的結果,那么,犯罪就是社會的正?,F象。在這個意義上,全球化可能促進了某些犯罪的全球擴散和發(fā)展,因為它提供了新的獲利機會或條件。(4)犯罪經濟。當人們沒有獲得合法機會,或者處于市場經濟的邊緣化境地,犯罪經濟就可能是人們應對問題的一種解決方法。芬德雷認為經濟獲利始終是人們實施犯罪的一個主要動因。在這一點上,經濟全球化恰恰是犯罪經濟繁榮的一個重要語境。(5)犯罪作為選擇。當人沒有其他的合法機會和條件去生存時,犯罪作為一種選擇并非人的社會病態(tài),而可能是一種理性的表現。對此,芬德雷認為全球化為犯罪選擇和犯罪關系創(chuàng)造了更多有利的語境,如全球市場。[4](P20-220)
芬德雷對于犯罪全球化的分析和論證,是非常系統(tǒng)而富有魅力的。正如他所說:“語境是關鍵,比較是框架,悖論是分析工具。”[4](P221)其透過對犯罪與全球化的語境比較分析,揭示出一些重要的悖論關系,比如犯罪是社會現代化的自然結果而不是社會功能紊亂表現,但是,芬德雷的理論存在明顯的缺陷就是對于犯罪全球化的解釋具有經濟主義色彩,而對其他解釋維度的關注不夠充分。
其次是挪威學者卡特婭·弗蘭科·阿斯的全球化與犯罪(globalization & crime)理論,其核心觀點認為犯罪學的分析需要超越民族國家的視野,因為犯罪問題已經跨越民族國家的邊界而游走全球。在她看來,犯罪問題與全球化之間的關聯主要表現為七個方面:(1)全球流動性與人口販賣。伴隨著人口的全球流動,人口販賣和走私的問題已經日益引起全球關注,全球“性貿易”是這種全球犯罪的重要例證。(2)都市犯罪學與全球都市。全球都市化的膨脹,使得許多城市問題被犯罪化,一方面城市貧民區(qū)已經是都市犯罪的策源地,另一方面城市社區(qū)日益封閉和監(jiān)控化,以應對都市犯罪問題。(3)“越軌的移民”。由于移民的文化與所在國家的主流文化之間的差異,移民通常被視為潛在的罪犯,一種“他者的犯罪學”將移民視為“危險的他者”。(4)全球安全與“反恐戰(zhàn)爭”。9·11事件使得安全變成了一個全球問題,為了應對恐怖主義的全球威脅,英美為首的西方國家發(fā)起全球“反恐戰(zhàn)爭”,由此,使得犯罪與戰(zhàn)爭的界限被侵蝕。同時,在“反恐戰(zhàn)爭”的幌子下,可能是各種違反人權的犯罪活動,比如,對“非法戰(zhàn)斗人員”實施酷刑。(5)治理全球風險。犯罪被視為一種全球風險,除了恐怖主義之外,還有各種跨國有組織犯罪和國家犯罪問題,應對這些全球犯罪風險需要建立全球治理的體制。(6)控制網絡空間。隨著互聯網的廣泛應用,網絡犯罪已經成為一個全球問題,網絡犯罪既包括“新瓶裝舊酒”的現象,如傳統(tǒng)犯罪活動對互聯網這種新工具的利用,還包括一些新的犯罪現象,如知識產權剽竊、垃圾郵件、網絡模擬點擊詐騙等。(7)超越國家。犯罪控制通常被認為是國家主權壟斷的領域。然而,在新的全球化趨勢中,犯罪控制日益被國家分包給企業(yè),私有化的監(jiān)獄、私有化的社會安保、私有化的邊境控制等等,都表明國家對犯罪控制的壟斷逐漸被打破,以國家為中心的犯罪控制開始被私人企業(yè)或商業(yè)模式所控制。[3](P27-230)
阿斯對犯罪(控制)與全球化的敘述和論證具有迷人的話語,充滿了啟示性的辯證分析,她對傳統(tǒng)犯罪學的批判,更是讓人看到全球犯罪學所具有的理性魅力。透過她對犯罪全球化的問題分析,我們可以看到犯罪與全球化之間的復雜性和內在張力。同時,她主張的世界主義犯罪學和刑事司法模式,似乎復興了犯罪學和刑事司法的解放面向。不過,阿斯的理論也存在明顯的缺陷:其一,理論分析過于碎片化,她借助各種全球化話語來分析犯罪問題,但是,缺乏足夠的理論提煉,使得不同的理論主題過于分散,不同篇章之間缺乏合理的邏輯連貫性;其二,阿斯對于世界主義犯罪學和刑事司法模式的提倡,象征多于功能,口號多于實際,缺乏真正應對方案。
最后是德國安佳·雅各比關于全球犯罪治理(global crime governance)的理論。雅各比認為對錯選擇因時間、宗教、國家法律或者社會期待而變,同樣,犯罪也是相對的,在一個國家合法的,在另一個國家則可能是非法的,過去被認為是允許的行為,今天可能變成是被禁止的行為。不過,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政治越來越關注全球層面或世界范圍內定義或重新定義犯罪的規(guī)制設置,而且,國家已經在這個領域建立起各種不同的合作,從警務合作到共同的犯罪化。因此,在她看來,全球犯罪化(global criminalization)已經是新興世界社會的組成部分,并且與一種關于對錯被普遍定義的全球文化聯系在一起。根據雅各比的分析,全球犯罪治理的重要因素包括:(1)全球標準設置;(2)關于犯罪活動的全球信息傳播;(3)對執(zhí)法行動的監(jiān)督。在她看來,全球犯罪治理不僅是透過國家規(guī)制實現犯罪治理,而且是成功建立起世界范圍內關于犯罪化、起訴和懲罰的專門規(guī)制活動。
按照雅各比自己的說法,她關于全球犯罪治理的研究是一種刑事政策進路,對此,她建立起了分析全球刑事政策的四種理想類型:國內刑事政策/超領土的刑事政策、國內進路/國際進路,并由此分類出不同的犯罪治理的策略。同時,她還強調全球犯罪治理的理性化,并認為理性化原則是全球犯罪治理興起的原因。在她看來,世界理性化過程的目的是讓這個世界變得透明、可理解和可問責,當然,理性化原則和價值是與西方文化緊密相連的,并體現西方文化獨特的規(guī)范與價值。此外,在她的分析框架中,社會學的制度主義邏輯是她構建全球犯罪治理模式的基本工具,即不同制度邏輯的差異可能使得全球犯罪治理呈現不同的權力格局,或者說不同的犯罪控制模式。對此,她具體分析了洗錢、反腐敗和人口販賣三種犯罪的全球治理模式。在結論上,雅各比強調全球犯罪治理的碎片化問題,并試圖提出替代性的治理范式,比如作為治理性的全球犯罪治理,進一步促進國際刑事政策的理性化。[5](P27-248)
雅各比對全球犯罪治理的系統(tǒng)分析和論證,充滿了新的思想洞見。不同于傳統(tǒng)的犯罪學理論和刑事政策分析,她透過世界社會的理論視角,揭示出全球犯罪化的復雜性,并刻畫出全球犯罪治理模式的差異化制度邏輯。雖然她的理論分析對于我們思考全球犯罪治理很有助益,但不可否認的是,其理論同樣存在明顯的不足和缺陷:其一,雅各比偏重犯罪政策的研究進路,使得其實證研究有余而理論提煉不足,雖然她借助世界社會的理論視角來解釋全球犯罪的治理問題,但是,并未提出一個充分的理論解釋框架,正如她自己最后的結論上也試圖重拾??碌闹卫硇愿拍钭鳛槿蚍缸镏卫淼奶娲阅J剑黄涠?,雅各比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更關注西方國家當前面臨的全球犯罪問題,這使得其對全球犯罪治理的分析不自覺地體現出西方中心主義色彩,因此,自然使得她的理論普適性打點折扣。
可以說,上述三種理論范式各有特點,如果說芬德雷和阿斯的理論更偏重犯罪全球化的分析,那么,雅各比的研究則側重于全球犯罪化的論證。芬德雷的研究比阿斯的研究早,如果說芬德雷力圖從犯罪學角度分析全球犯罪問題,那么阿斯則主要從“全球化理論群”尋找解釋全球犯罪的話語資源。相對而言,由于芬德雷的理論寫得早,像“世界風險社會”這樣的理論資源當時還沒進入他的研究視野,不過,晚近其寫作的新書已經開始將犯罪作為一種全球風險,并提出“全球犯罪風險”概念,試圖以此對國際刑事司法制度進行理論重構。[2](P44-47)不過,芬德雷和阿斯關于全球犯罪治理的研究相當薄弱,在這方面,剛進入這個領域的雅各比可謂獨領風騷,盡管芬德雷的新書已經彌補前作的不足和缺陷,但是,雅各比畢竟更加詳盡實證研究了當前全球犯罪治理模式與實踐,對當前全球犯罪及其治理提供了更豐富的政策視野和理論認識??傮w而言,上述的理論范式具有前瞻性、創(chuàng)新性和批判性,因此,對推進我國學界關于全球犯罪及其治理的研究,無疑具有很大的啟迪和借鑒意義。
三、犯罪全球化的主要表現
在當代世界,犯罪全球化現象錯綜復雜,但以下方面的表現尤為突出。
第一,恐怖主義成為當前最令人恐懼的全球犯罪問題??植乐髁x在現代演變過程中,一直伴隨著民族主義運動,成為反抗殖民統(tǒng)治的一種方式。在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在英國與北愛爾蘭等地區(qū)常常發(fā)生的恐怖襲擊案件,反映出恐怖主義被用來當作爭取民族獨立自治以及引起國際社會關注的一種方式。可以說,這種樣式的恐怖主義仍是民族國家時代的產物。
在美國9·11恐怖襲擊事件發(fā)生后,恐怖主義的語義似乎獲得了新的維度和演變,恐怖主義開始超越地方語境而變成了全球化現象。雖然“文明沖突論”為這種全球恐怖主義提供了文化解釋的語境,但是,更重要的是全球信息媒介使得恐怖主義變成了一個可以直接視覺化的影像?!皟杉茱w機直接撞擊世界貿易大廈雙子樓”的視覺沖擊透過全球化的大眾媒體傳遍世界,后來“恐怖的媒介化”變成了“媒介的恐怖化”,恐怖分子開始利用大眾媒介甚至互聯網來進行恐怖主義的宣傳、動員和組織實施活動。雖然恐怖襲擊可能由不同的宗教信仰者或者具有不同政治信念的人發(fā)動,但是,當前世界局勢表明極端伊斯蘭信仰是全球恐怖主義的策源地。“伊斯蘭全球圣戰(zhàn)”是這種新恐怖主義的基本理念和精神。[6](P46-48)最近發(fā)生在法國的兩次恐怖襲擊,都表明這種新式恐怖主義繼續(xù)蔓延全球,并造成全球性的犯罪恐慌。
第二,網絡犯罪變成全球化產業(yè)。網絡犯罪是一種新型全球犯罪現象。伴隨著經濟全球化和信息全球化,計算機和互聯網技術日益成為重要犯罪手段和工具。虛擬的網絡空間成為犯罪天堂,因為這個由計算機程序代碼構建的社會空間不受現代法律形式的直接規(guī)制。Web2.0的運作模式,使得犯罪的空間界面超越領土限制,由此,犯罪活動可以穿透現實物理空間而游走全球。因此,像色情、賣淫、詐騙、誹謗等很多傳統(tǒng)的犯罪活動從現實世界漂移到虛擬網絡世界,這種現象可謂“新瓶裝舊酒”。但從早期的計算機犯罪到現在的網絡犯罪,發(fā)生的更重要的犯罪變遷現象,就是互聯網而不是計算機改變了犯罪的模式,計算機現在只是網絡終端而已,而互聯網的技術邏輯與行為模式卻塑造了犯罪的社會選擇模式,像黑客犯罪就是例證。網絡犯罪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產業(yè)化,很多犯罪集團及組織就利用互聯網實施獲利性的犯罪活動,尤其是借助黑客的技術手段,實現跨國犯罪,比如,全球點擊欺詐產業(yè)就是其中的典型例子。
第三,跨國有組織犯罪已經變成突出的全球問題。黑手黨或者其他黑社會組織一直是各國政府犯罪打擊的重點對象。在現代社會早期,有組織犯罪現象的跨國化是比較少的,因為民族國家的領土限制和交通不便。但是,隨著經濟全球化擴散,以及交通運輸與通信技術的發(fā)展,跨國有組織犯罪越來越被普遍化為一個全球性的治理問題。跨國犯罪組織實施的犯罪或違法活動包括,但不限于走私、販賣人口、毒品制造與分銷、跨國賣淫、核武原料或軍事武器交易、洗錢、地下錢莊、偷渡邊境、賭博業(yè)等等。當今犯罪組織跨國化、全球化的一個重要趨勢,就是利用合法企業(yè)形式來實現犯罪活動,跨國公司的犯罪活動就是其中突出的例子。與此同時,犯罪組織與互聯網技術的結合,也是跨國有組織犯罪演變的一個重要趨勢。借助互聯網和信息技術,各種犯罪組織相互連接演變成一個全球化的犯罪網絡。
第四,全球金融犯罪的崛起對世界經濟秩序構成重大威脅。金融犯罪是現代貨幣經濟的產物,并伴隨經濟全球化而擴散到世界各國?,F代金融犯罪已經從早期偽造貨幣或票據,發(fā)展到內幕交易行為、洗錢行為和其他操縱證券市場的行為。現代貨幣的全球流通,尤其是電子金融工具的出現,使得現代金融犯罪可以跨越民族國家的邊界,像黑客對金融網絡系統(tǒng)的入侵和攻擊就是全球金融犯罪的新趨勢。此外,跨國公司也是全球金融犯罪的重要運作架構和媒介,像離岸公司常常被用來實施洗錢等金融犯罪。而且,恐怖組織或其他犯罪組織也會利用公司的合法形式來進行資金的籌集、劃撥和投資,從而維系其自身的運作。因此,全球金融犯罪與其他犯罪現象相互交織,在促進其他犯罪活動同時,也被這些犯罪活動所支持。[7](P1-20)
第五,生態(tài)全球犯罪已經引起世界關注。環(huán)境問題的全球化是伴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產物,現代西方社會的環(huán)境問題與危機,隨著現代性的全球擴張而傳播到世界各地。環(huán)境問題的全球化,一方面是全球經濟發(fā)展的自然結果,因為世界經濟體系的分工,發(fā)達國家的一些落后和造成環(huán)境污染的產業(yè)被轉移到發(fā)展中國家,自然使得造成西方社會環(huán)境危機的產業(yè)污染向非西方的國家和社會擴散。另一方面,由于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體化,在發(fā)展中國家制造和產生的污染和環(huán)境破壞結果,同時可能對西方國家的環(huán)境產生影響,反之亦然。此外,西方環(huán)境保護運動,在全球大眾媒體的塑造下,強烈影響到全球消費文化對于環(huán)境問題的關注。與此同時,全球政治層面對世界發(fā)展的環(huán)境問題關注,已經促進世界各國對環(huán)境保護形成共識,并采取全球行動措施。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西方犯罪學理論最近興起了綠色犯罪學的思想潮流,并提出生態(tài)—全球犯罪的概念和問題,試圖從生態(tài)正義角度,將危害自然的人類活動犯罪化。在綠色犯罪學看來,跨國生態(tài)犯罪主要包括三個重要領域: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廢物和污染。在當前全球生態(tài)犯罪中,跨國公司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因為在經濟全球化的過程中,跨國公司利用發(fā)展中國家環(huán)境保護意識薄弱,對其環(huán)境資源進行掠奪和破壞,比如,破壞熱帶雨林,推廣轉基因作物,或者進行跨國垃圾貿易,等等。與此同時,全球媒體對這些環(huán)境問題聚焦,已經引起全球觀眾對上述生態(tài)—全球犯罪的關注,并引發(fā)相應的環(huán)??棺h行動。[8](P22-24)
第六,全球犯罪化與國際刑事立法。犯罪全球化離不開全球犯罪化,因為犯罪的定義和標簽是社會溝通的產物,即犯罪化的結果。因此,在全球層面形成某種禁止制度,是全球犯罪化的重要表現,比如:《聯合國憲章》第七章關于和平之威脅、和平之破壞和侵略行為的禁止規(guī)定;《世界人權宣言》中關于奴役、酷刑、歧視等的禁止規(guī)定;《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中關于奴隸、奴役、強制或強迫勞動以及關于鼓吹戰(zhàn)爭宣傳,鼓吹民族、種族或宗教仇恨的禁止規(guī)定;《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對種族滅絕行為的禁止規(guī)定;《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對酷刑、非法拘禁和審訊等行為的禁止規(guī)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對海盜行為、海洋環(huán)境污染的禁止規(guī)定;《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及其補充議定書中關于有組織犯罪、洗錢、腐敗、販賣人口等問題的禁止規(guī)定;《聯合國禁止非法販運麻醉藥品和精神藥物公約》對毒品販賣行為的禁止規(guī)定;《國際法院規(guī)約》《國際法庭憲章》《遠東國際法庭憲章》《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憲章及其法庭判決書中認可的各種國際法原則》《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規(guī)約》《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規(guī)約》《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等國際公約對戰(zhàn)爭罪、危害人類罪、種族滅絕罪和侵略罪的禁止規(guī)定。[9](P196-225)
上述的國際刑事立法,反映了國際社會對于某些嚴重危害全球社會共同體利益的行為進行犯罪化,并透過締約國家履行國際條約義務的形式,轉變?yōu)橄鄳膰倚淌路芍贫葋韺崿F犯罪的預防與控制。此外,一些地區(qū)性的犯罪化措施對全球犯罪化也具有促進作用,如歐盟的《網絡犯罪公約》對于推動全球層面打擊網絡犯罪,起到了很好的示范和借鑒作用。
第七,刑事司法與犯罪控制的全球化。在民族國家崛起的過程中,犯罪控制逐漸被國家所壟斷形成一整套國家刑事司法制度,即一個民族國家,一部刑法典和一套刑事司法機構,比如,警察、監(jiān)獄和法院的國家化,使得控制犯罪的合法暴力完全被國家壟斷。二戰(zhàn)之后,對國際戰(zhàn)犯的審判,如紐倫堡審判和東京審判,開啟國際刑事司法制度的先河。后來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的建立和運作,尤其是國際刑事法院的建立與運行,標志著國際刑事司法制度的不斷完善。由此,以民族國家制度為基本架構的國家刑事司法體系與國際刑事司法制度就構成了當前世界犯罪控制的“威斯特法利亞雙重奏”體系。[10](P80)
不過,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對上述的犯罪控制模式產生很大的沖擊和挑戰(zhàn)。首先,國家對犯罪控制進行壟斷的合法性遭到質疑,大量非國家的行動者開始參與犯罪控制,比如社區(qū)、公民個人、商業(yè)化的安全企業(yè)和跨國安保公司等;其次,面對日益增加的犯罪風險,傳統(tǒng)刑事司法運作的有效性也遭到質疑,由此,以保障個人權利為導向的刑事司法模式,向預防犯罪風險的“控制文化”模式轉變;最后,面對跨國化、全球化的犯罪問題,以民族國家領土管轄為原則的犯罪規(guī)制模式面臨著合法化危機,一方面?zhèn)鹘y(tǒng)民族國家法律難以有效應對全球犯罪,另一方面西方國家借打擊全球犯罪的名義,對其他發(fā)展中國家實施軍事打擊和侵略,以維持其全球霸權。正是上述全球化的挑戰(zhàn),使得全球化的犯罪控制變成一種可能選擇,但如何有效整合現有的刑事司法制度架構,應對當前犯罪全球化的挑戰(zhàn),仍存在各種爭論。
四、犯罪全球化的挑戰(zhàn)與中國的應對
對中國來說,犯罪全球化既是挑戰(zhàn),也是機遇,因此,筆者嘗試在上述考察和分析的基礎上,提出以下五點看法。
第一,在全球化時代,世界由工業(yè)社會進入全球信息社會和世界風險社會。在全球信息社會,“信息沒有國界,只有網絡;沒有中心,只有結點;沒有等級,只有界面;沒有歷史,只有當下”[11]。在信息化時代,全球時空被信息壓縮,人們可以實現遠距離的即時互動和溝通,因此,全球信息化秩序賦予人們更多的機會和便利。但是,全球信息社會同時也是一個世界風險社會,因為信息爆炸可能帶來風險,風險具有不確定性、反身性和全球性的特征。在當代,恐怖主義、跨國有組織犯罪、生態(tài)犯罪、金融犯罪和網絡犯罪已經成為威脅人類安全與世界秩序的全球風險。這些全球化的犯罪風險跨越民族國家邊界而游走全球,傳統(tǒng)民族國家法律已經難以有效應對這些全球犯罪風險,因此,必須在跨國或者全球層面對這些犯罪風險進行新的法律規(guī)制。
第二,在應對犯罪全球化的過程中,英美等西方國家對全球犯罪治理的主導作用,包含著霸權主義的邏輯。西方國家在打擊全球犯罪方面的主導作用,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層次:(1)在刑事政策和國際刑事立法層面,西方國家擁有更多的話語權和資源;(2)在刑事司法和犯罪控制層面,以風險控制為特征的英美刑事司法模式在全球擴散;(3)在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和刑事司法的國際合作層面,西方國家之間形成更加團結的合作模式,而非西方國家通常遭到排斥,甚至是成為西方國家打擊全球犯罪的對象。在全球犯罪治理過程中,面對西方國家的霸權主義,非西方國家應當采取反霸權的立場,而非唯西方國家馬首是瞻。在學習和借鑒西方犯罪理論和刑事司法制度的過程中,要反對西方法律中心論和優(yōu)越論,并根據自己國家刑事司法實踐和犯罪控制需要自主地決定是否需要移植或借鑒西方的刑事司法理論和制度。雖然西方國家在全球犯罪治理中占據著主導地位,但是,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深入,世界體系格局變化并非絕對有利于西方核心國家。非西方國家完全可以借助世界自由市場和國際法律機制,實現經濟增長,推動國內民主政治,增強國家綜合實力,從而提升自身參與全球犯罪治理的軟、硬實力。
第三,中國作為世界大國和文明古國,必須在繼續(xù)發(fā)展國家硬實力的同時,發(fā)揮自身的文化“軟實力”,在全球犯罪治理過程中,彰顯其道義擔當。犯罪全球化危害全人類的利益,打擊全球犯罪是每個國家必須承擔的國際道德和法律義務。打擊全球犯罪,維護人類和平與安全,是人類共同價值的要求和體現,中國作為世界民族的一員,不應當拒斥共同價值的追求。當前人類全球共同體關于道德上的對與錯、倫理上的是與非、科學上的真理與謬誤、藝術上的美與丑、法律上的合法與非法(罪與非罪)等問題的探討,離不開共同價值的奠基與支持??梢哉f,全球犯罪化是與奠基于共同價值的世界文化扣連在一起的,所以,應對犯罪全球化問題的治理,建立在上述共同價值的基礎上。為此,中國應當根據現代文化發(fā)展需要,從自身文明及其文化傳統(tǒng)的豐富思想資源中,提煉出適合現代社會的價值話語,參與全球共同價值的對話與建構,履行自身作為世界文明大國的道義責任,成為全球犯罪治理制度建設的主要擔綱者。
第四,犯罪全球化已經對現代民族國家的刑事司法制度和實踐產生挑戰(zhàn)?,F代刑事司法和犯罪學理論是建立在“威斯特伐利亞原則”的基礎上的,盡管仍保有其知識有效性,但是,已經不能適應當前犯罪全球化的發(fā)展趨勢??梢哉f,現代中國社會的刑事司法制度和理論,完全是對西方國家(包括蘇俄)的刑事司法理念與制度的移植和借鑒,從過去向蘇俄學習到今天向英美德日等發(fā)達國家學習。因此,中國犯罪學和刑事法學目前仍局限于民族國家的理論框架,雖然已經關注到全球犯罪發(fā)展趨勢,但是,基本的研究范式還沒發(fā)生真正的轉變。這必然制約中國有效應對當前迅猛發(fā)展的全球犯罪之制度治理能力。為此,中國有必要從根本上重構現有刑事司法與犯罪控制的理論圖式。這種理論圖式,應該是既體現中國傳統(tǒng)文化“血脈”,又兼具現代文明氣質;既體現中國文明思想,又包容共同價值;既切合中國社會發(fā)展需要,又能夠為人類法律文明和世界和平做出貢獻。[11]
第五,應對犯罪全球化問題,為中國深度參與全球治理提供了新的戰(zhàn)略空間和機遇。首先,打擊全球犯罪將重塑中國刑事司法治理的全球延伸能力。隨著中國在全球的影響力和權威的增強,中國應對全球犯罪的國際責任和義務將相應增加,打擊恐怖主義、海盜和其他跨國有組織犯罪,將成為中國積極參與全球犯罪治理的重要機遇。其次,積極推動國際刑事司法的全球實踐為中國提升自身國家治理能力提供新的實踐場域和戰(zhàn)略空間。中國目前仍不是國際刑事法院的締約國,但從應對全球犯罪風險的國際戰(zhàn)略來看,未來中國應該積極推動國際刑事司法的全球治理,利用國際刑事司法的多邊力量,以此應對英美刑事司法的全球霸權。
總結上述的挑戰(zhàn)和機遇,筆者認為中國刑事司法治理及其刑事政策應該具有一種全球化的戰(zhàn)略眼光,并需要結合中國刑事司法實踐的經驗和需要,對這種全球犯罪治理戰(zhàn)略進行提煉,從而為未來中國提升國家治理能力及其全球延伸做好準備。[12]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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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張文龍:《刑事司法的全球治理——讀〈通過全球化犯罪的治理:國際刑事司法的未來〉》,載《清華法治論衡》2015年第1期.
[責任編輯 李宏弢]
Abstract: Globalization of Crime manifests in different dimensions, which poses a challenge to political order and judicial system of national states. The main theoretical pattern of the study provides inspiration and revelation to the challenge but with some lacks and flaws. In the process to meet the challenge, China is faced with the challenge and chances. We should deepen the judicial reform, strengthen the innovational study of the management system, participate actively into the global systematic construction, meet effectively the challenge and dedicate to world peace and security.
Key words: globalization of crime, global crime management, China, challenge, to m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