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幼明(1965-),女,工作單位首都體育學院管理與傳播學院外語教研室,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老頭兒,拉完了嗎?肚子還痛嗎?”
“拉完了!媽媽,不痛了!”
每天清晨七點,我都能聽到父母臥室中傳出來的對話,他們相互之間的關(guān)愛令我感動,令我驚訝。
我的父母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批自己培養(yǎng)的研究生。父親是中國人民大學黨史研究生班畢業(yè),母親是華東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代數(shù)研究生班畢業(yè),且都是國家保送讀研究生的。他們在經(jīng)過一個簡短的戀愛期后,于1959年8月結(jié)婚。那時我母親27歲,她覺得是該建立家庭的時候了。盡管父親不是那種英俊瀟灑的男子,但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更重要的是,父親的身世簡單單純,他是爺爺家最小一房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在那個年代,這一點是至關(guān)重要的。所以,父親在母親的心目中應(yīng)該是一個不錯的人選;而父親也被母親嬌小身材和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所深深吸引。于是,開始簡短的異地鴻雁傳書,但這段羅曼史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尤其是在我們兄妹三人出生后。
很快,他們的矛盾就顯現(xiàn)出來。她酷愛交際,人緣很好,他不善言辭,處事謹小慎微;她喜歡外出參加各種活動,他卻愛呆在家里讀書看報,獨來獨往。打我記事起,他們總是不停地吵架,為錢吵,父親總是埋怨母親家的親戚太多,搶走了母親對我們的愛。糟糕的是,父親由于處事狹隘,導(dǎo)致工作上的不如意常常被帶回家吵。
原本以為退休后情況有所好轉(zhuǎn),的確,隨著我們兄妹三人成家立業(yè),他們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但生活中的雞毛蒜皮事兒也常常構(gòu)成了強烈的怨恨?!拔乙窃琰c看清他軟弱的性格……”每每生氣流淚時,母親總愛這樣怒罵,然后細數(shù)父親的種種不是。她反反復(fù)復(fù)絮叨,以至于我至今都能背誦出來。而父親則氣咻咻地一邊威脅,一邊嘟嘟囔囔著誰也聽不懂的“罵人話”。他們的聲音彼此起伏,好比糟糕的交響樂和三流的民樂湊在一起演奏,刺耳、喧鬧。其實,我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都非常焦慮著對方,因為那個年代。
父母的婚姻是幸福的混濁。但我還是想在他們金婚時舉辦一個隆重的宴會。畢竟,50年的婚姻是不容易的,夠長的。無論是平平靜靜,還是吵吵鬧鬧,風風雨雨的一生,也是值得慶祝和回味的。要想舉辦這樣的宴會,最重要的一點,是爭得老倆口的同意。我想盡了各種理由,各種措辭去游說,但結(jié)果是:不同意。宴會之事就這樣擱淺了。從那以后,又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他們的身體發(fā)生急劇的變化,年老癡呆癥的種種癥狀在二老身上逐漸顯現(xiàn)出來。母親還好些,父親因為摔了一跤,只能坐在輪椅上,長期呆在家里,幾乎是與世隔絕,脾氣越來越暴躁,記憶力越來越差,眼前的事轉(zhuǎn)眼就忘,過去的事卻好像記得更加清晰,嘴上嘟嘟囔囔的就是他上學的那些事兒。除了記得母親,他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隨著記憶力衰退,他們總是滿屋子找東西。尤其是父親,不僅記憶力急劇下降,耳朵也聾了。我們與他說話,必須扯著嗓門兒大喊大叫,否則他一個字兒也聽不清。在過去,這種情況早就讓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涩F(xiàn)在,他們倆卻像小學生一樣團結(jié),緊密合作,互相扶持,相互安慰,總聽母親大聲絮叨,“老頭兒,記得穿衣服,今兒很冷喔?!薄芭?,你今天很累哈?!边@種答非所問的對喊,在我的眼里,成了互相幫襯戰(zhàn)勝失憶、耳聾恐懼的二重奏。
在工資管理方面,一直由母親操辦,她用她精明的數(shù)學頭腦,支付家里的一切開支,可隨著年歲已高,她根本無力獨自一人去銀行辦理財務(wù)賬目。于是,我妹妹擔任了這項重任。妹妹毫無怨言地擔負起了照顧父母的日常起居,以及隨時可能觸發(fā)他們倆之間戰(zhàn)爭的和事佬。
可以說,我父母的生命越來越衰弱了。父親甚至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但同時,在他們心底珍藏多年的東西悄悄地顯露出來了。那還是父親生病住院的事兒。
父親因為腫瘤住院動手術(shù),母親一直守護在門外。當醫(yī)生拿出割下來的腫瘤給母親看時,她顫顫巍巍哭訴著:“這么大呀!這么大呀?”我抱著母親,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第二天,醒來后,父親一雙無神的眼睛四處張望,還一遍一遍地追問我們:“媽媽在哪兒?媽媽在哪兒?”我們就一遍遍地回答他。他的無助和擔憂與日俱增。我明白,父親要牽手的不是我們,而是母親。
終于,把父親從醫(yī)院接回家時,看見母親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倆默默地對視一陣,然后慢慢地走向?qū)Ψ?,搖搖晃晃地走在一起時,父親用干癟的手滑過母親的臉龐,喃喃地說:“媽媽在這兒,媽媽在這兒……”
此時此刻,如果父母還有往日的活力和精力,他們肯定會繼續(xù)吵架。母親一定會嗔怪: “老頭兒,你死哪兒去啦?”但現(xiàn)在,正是因為多年的風雨兼程,一同經(jīng)受磨難,一起教書育人,一塊兒養(yǎng)育子女,共同迎接朝霞……。 他們之間的吵鬧和憤怒,到頭來卻是他們關(guān)系穩(wěn)固的磐石。盡管,母親還時不時叨叨:“要是早知道,你這樣,我就……”在他們周圍世界逐漸瓦解的時候,他們的依賴關(guān)系反而堅如磐石。
“老頭兒,快洗漱,該拉屎啦!”第二天清晨,隔壁又傳來了母親的叫喊聲兒。父親一邊一拐一拐地挪,一邊回答:“哦,媽媽?!?/p>
多么“刺耳”的和諧聲!他們是多么幸運的老情侶,因為他們賴著彼此!擁有彼此!
老爸的呆癡,帶走了他們往日的笑聲,卻留下了最珍貴的東西。
盡管老爸的婚姻宣言,沒有一個愛字,但愛已經(jīng)化為無形,無時無刻,無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