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一
是不是每個人都記得自己知慕少艾時的情形呢?胸中情意萬千,眉間愁思百結(jié),卻因?yàn)椴恢佬哪畈▌拥母?,也沒有紓解的經(jīng)驗(yàn)和途徑,只好眼望著淺黃上衣綠色羅裙,每日在振奮和頹唐里反復(fù),私底下暗暗給自己鼓勁,往往就把這惱人千千結(jié)誤會成郁郁不得志。有時找出古人的詩來讀,“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似乎如此便足以解得胸中千歲憂,萬古愁。直到有一天,讀到“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讀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心下若有所動,內(nèi)里涌動不已的潮汐,隱隱然有了歸處。
在學(xué)會省思自己的念頭之前,我們經(jīng)常犯這種替代性混亂的錯誤,把此情此景錯認(rèn)成彼情彼景,結(jié)果差不多只能是把浮表的情緒去除,一夜亂夢之后,那個真實(shí)的由頭又冒出來趁機(jī)作祟。結(jié)果呢,往往會像普魯塔克說的那樣,“誰若是用一把鑰匙去劈柴而用斧頭去開門,他就不但把這兩種工具都弄壞,而且自己也失去了這兩種工具的用處”。拿前面說的對古詩錯位的求助來說,自然是既不能安慰情感,也失去了了解詠誦之詩本義的機(jī)會,只留下朦朧含混的印象。有時甚至要到足夠大的年齡,偶有機(jī)會接觸一些更復(fù)雜的說法,才在直覺之外,慢慢品出某些詩里暗含的深曲。
朱光潛曾分析過“手如柔荑”這章詩:“前五句最呆板,它費(fèi)了許多筆墨,卻不能使一個美人活靈活現(xiàn)地現(xiàn)在眼前。我們無法把一些嫩草、干油、蠶蛹、瓜子之類東西湊合起來,產(chǎn)生一個美人的意象。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兩句,寥寥八字,便把一個美人的姿態(tài)神韻,很生動地渲染出來。這種分別就全在前五句只歷數(shù)物體屬性,而后兩句則化靜為動,所寫的不是靜止的‘美而是流動的‘媚。”固然,初覽此詩的人,肯定記得那動人心魄的巧笑和美目,可是,雖然詩里的字都認(rèn)不全,我卻記得讀這章的時候,并沒有覺得手、膚、領(lǐng)、齒、頭和眉呆板,甚至看到“手如柔荑”四個字,心里還莫名地悸動一下—即便我并不知道“荑”的究竟所指。
萊辛在《拉奧孔》里談到詩與畫的差異,朱光潛《詩論》談這章詩的時候,正是用了里面的意思:“萊辛推闡詩不宜描寫物體之說,以為詩對于物體美也只能間接地暗示而不能直接地描繪……暗示物體美的辦法不外兩種:一種是描寫美所產(chǎn)生的影響……另一種暗示物體美的辦法就是化美為‘媚(charm)?!鼻罢叩睦?,用的是荷馬史詩寫海倫的風(fēng)華絕代:“這些老人們看到海倫來到城堡,都低語道:‘特洛伊人和希臘人這許多年來都為這樣一個女人嘗盡了苦楚,也無足怪;看起來她是一位不朽的仙子?!睗h樂府《陌上?!贰暗^羅敷”,用的也是這手法。后者的例子呢,則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談?wù)撨@問題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孟實(shí)先生有意無意忽視了萊辛在《拉奧孔》草稿里提到的“繪畫無法利用比喻,因而詩歌大占勝著”。銳敏的錢鍾書抓住萊辛這句話,在《讀〈拉奧孔〉》里就此做足了文章,前面引號中的話,就是他意譯的。朱光潛批評的呆板五句,用的不正是繪畫無法致力的比喻?這姚際恒稱為“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的一章詩,難道該贊賞的只是后面兩句,前面的五句,竟羅列鋪陳到了呆板的地步?
二
上引《詩經(jīng)·碩人》里的“手如柔荑”章,按朱光潛的說法,荑是嫩草,凝脂是干油,蝤蠐是蠶蛹,瓠犀是瓜子,確實(shí)很難讓我們聯(lián)想到美。不過,大概是為了說明寫法的呆板,這釋讀并不十分確切,除了荑解為嫩草,油居然用干來形容,蠶竟而成蛹,言瓠瓜而擇子實(shí),似乎詩人為了突出后兩句的流動之美,不但讓前面一連串比喻處于靜態(tài),還不惜選擇走油風(fēng)干之物用為喻體,連起碼的鮮活生動都顧不上的樣子。不妨先看一下對這五個比喻較為普遍的解釋—手像茅草的嫩芽,皮膚像凝練的油脂,脖子像天牛的幼蟲,牙齒像瓠瓜子,有類似蟬的方額頭,蠶蛾觸須樣的眉毛。好一點(diǎn)了是吧?但疑問仍然免不了,用一堆動物植物來形容一個人,怪倒夠怪,哪里美了?
有一次,我跟朋友去外地玩,從居住的院落走出來,對面較遠(yuǎn)的地方是一片小樹林,不遠(yuǎn)處是幾棵大樹。朋友指著那幾棵樹,對我說,我們到大自然里去坐坐吧。我聽了,心里一緊。我認(rèn)識的對自然風(fēng)物熟悉的人,他們會說,我們到那棵楊樹下坐坐吧,我們到那棵柳樹下坐坐吧,最多說,我們到那棵樹下坐坐吧,不大會用到大自然這個詞。這不免讓我想到顧炎武在《日知錄》里的一段話,用《詩經(jīng)》用語說明“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農(nóng)夫之辭也;‘三星在天,婦人之語也;‘月離于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晨,兒童之謠也。后世文人學(xué)士,有問之而茫然不知者矣?!?/p>
顧炎武的說法,暗含諷喻之意。金克木曾說,“顧老前輩是明末清初人,自命遺民,自然更多今不如昔的復(fù)古之情……那時人人都知天文,不分上等下等男人女人,真正是‘懿歟休哉的盛世”。但在金克木看來,這情形另有奧妙:“古人沒有鐘表和日歷,要知道時間、季節(jié)、方位,都得仰看日月星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作息時間表是在天上?!巳私灾煳?,會看天象,好像看鐘表,何足為奇?”這意思提示我們,有些古人熟知而我們陌生的東西,并非全因今不如昔,有時不過是認(rèn)知的具體情境發(fā)生了變化。這個有益的辨析也反過來提醒我們,很多事情,不能以現(xiàn)在人不熟悉、不親切來認(rèn)定過去人對此也全無感覺。比如我們可以推測,“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古人,該比我們更能體味“柔荑”的美感吧?
荑,毛詩謂“茅之始生也”,就是通常所謂的茅草的嫩芽。另一說法來自魯詩,“茅始熟中穰也,既白且滑”。推敲起來,說手像茅草的嫩芽,多少有些不確,因?yàn)椴还苊┎菰鯓映跎?,其色是淺綠,而不會是白色,以之為喻,殊失精當(dāng)。茅草之花剛剛抽出之時,外有一層草皮包裹,剝開來,是一長條形的嫩花,嫩,白,并且尖,以之形容人手,是不是恰好?再來看“凝脂”,朱熹注為“脂寒而凝者,亦言白也”。凝脂之白,不用多說,否則人們也不會把純白的玉喚作“羊脂”。只是前面剛剛以柔荑為喻說了手白,接下來又用凝脂來言膚白,仿佛作詩者窮于想象,只好接二連三地重復(fù)不休?;笇挕尔}鐵論·刑德》謂:“昔秦法繁于秋荼,而網(wǎng)密于凝脂?!庇纱丝梢?,凝脂另有嚴(yán)密之義,用于皮膚,在白之外,還有細(xì)密緊致的意思—不正是年輕女性皮膚的樣子?
不一一考索下去了,有心人可以根據(jù)歷代箋釋,擇善而從。要指出的只是,天牛的幼蟲乳白色、半透明,瓠瓜的籽潔白而整齊,蠶蛾的觸須細(xì)長而彎曲。拋開喻體不講,只看形容,即使在現(xiàn)今的女性里,也算得上美不是?不太引起我們美好聯(lián)想的那些比擬,在當(dāng)時,卻都是人們?nèi)粘A?xí)見。他們熟悉這些事物,識得這些事物的具體,用來比喻便覺切身,且?guī)缀跞巳丝梢灶I(lǐng)會。我們無法領(lǐng)略這些事物的美,很可能是因?yàn)椴辉俳?jīng)常覿面遇到,對它們的感受度降低了,只看到佶屈聱牙的孤零零名字。于是,我們籠統(tǒng)地把它們稱為動物植物,甚至徑直說它們是某些東西。
對了,忘記說螓首。螓似蟬而小,額頭寬廣方正。人之額頭寬,則眉心間距大,這個特征,古稱“廣顙”,東西方皆以為美,錢鍾書在《管錐編》里便提到過。具備這個特征的人,還往往心胸開闊,古人認(rèn)為是富貴之相,所謂“衛(wèi)青方顙,黥徒明其富貴”。這首《碩人》,寫的是衛(wèi)莊公的夫人,小序所謂“莊姜賢而不答”,可見螓首牽連著所詠之人的心胸?;剡^頭來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倩”是含笑的樣子;“盼”,有說為流盼,另有解釋是黑白分明。流盼,即朱光潛所謂“流動的美”。身為國君夫人的莊姜,在為人所見的地方煙視媚行,有些“非”禮了吧?是不是只寫到眼珠黑白分明,也即朱光潛所說靜態(tài)的美,更符合她的身份?
三
寫莊姜的儀容,只是此詩的第二章。既然已經(jīng)說到她的身份,是時候把全文引出來了: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不參照注釋,我至今仍有許多字不會念。那就暫且不去管它,先從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確定每章義旨—第一章寫莊姜“閥閱之尊”,第二章嘆其“儀容之美”,第三章言其“車馬之盛”,第四章表其所從來的齊“邦國之富”,陪嫁的“妾媵之多”。對全詩之意,方玉潤則斷為“衛(wèi)人頌莊姜美而能賢”。生年早于方玉潤的姚際恒,也引用明代人語,確認(rèn)了詩的主題,“此當(dāng)是莊姜初至衛(wèi)時,國人美之而作者”。把吟頌莊姜之美(之賢)申為詩的主旨,可見不只是經(jīng)過新文化運(yùn)動的朱光潛,自明代以來,就是一個較為明顯的趨勢了。
作為這趨勢對照的,正是歷來相傳的毛詩小序的說法:“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敝祆潆m反對小序“篇篇刺上”,認(rèn)為如此“必使詩無一篇不為美刺時君國政而作,固已不切于性情之自然”,但此詩朱熹仍襲用毛詩,只是重心發(fā)生了轉(zhuǎn)移:“重嘆莊公之昏惑也?!弊詵|漢鄭玄為《詩詁訓(xùn)傳》作箋,屬古文經(jīng)學(xué)的毛詩漸成后世誦習(xí)《詩經(jīng)》的主要讀本,及唐代孔穎達(dá)奉敕修定五經(jīng),以毛詩鄭箋為據(jù)纂成《正義》,毛詩地位遂不可動搖。后之解經(jīng)者,多遵毛氏意旨,即便有所疑問,也只好設(shè)法彌補(bǔ)罅隙或只能暗暗指出。
在毛詩地位鞏固以前,古傳之說詩另有屬今文的齊、魯、韓三家。此三家自漢武帝時置立博士,終兩漢之世,地位與影響均大大超過毛詩。及至毛詩流行,三家詩流傳轉(zhuǎn)衰,于漢魏、晉、唐宋間漸次散佚。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是自宋開始?xì)v代學(xué)人輯佚的本子,而尤以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后出轉(zhuǎn)精。我是讀到這集疏里關(guān)于莊姜的本事,不禁大驚。這本事出于《列女傳》,更溯其源,則來于魯詩。毛詩所言閔莊姜,雖與詩中顯見的美、頌有所參差,但不過一念之轉(zhuǎn),我們不就常說有人美得讓人心疼嗎?而按《列女傳》的說法,初嫁的莊姜竟至于是“冶容誨淫”了:“傅母者,齊女之傅母也。女為衛(wèi)莊公夫人,號曰莊姜。姜交(同姣)好。始往,操行衰惰,有冶容之行,淫泆之心。傅母見其婦道不正,諭之云:‘子之家,世世尊榮,當(dāng)為民法則。子之質(zhì),聰達(dá)于事,當(dāng)為人表式。儀貌壯麗,不可不自修整。衣錦絅裳,飾在輿馬,是不貴德也。乃作詩曰:‘碩人其頎,衣錦絅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砥厲女之心以高節(jié),以為人君之子弟,為國君之夫人,尤不可有邪僻之行焉。女遂感而自修。君子善傅母之防未然也?!闭沾苏f法,《碩人》非但不是對莊姜的美、頌,竟至于是對其過分行為的勸諭。
姚際恒曾攻擊毛詩:“小序謂‘閔莊姜,詩中無閔意。此徒以莊姜后事論耳。安知莊姜初嫁時,何嘗不盛,何嘗不美?又安知莊公何嘗不相得,而謂之閔乎?”按照這個辯難邏輯,魯詩的勸諭說也難逃其咎—不也是多言詩外事,而于詩中找不到根據(jù)嗎?有人曾引《孔叢子》“臧三耳”故事,嘲笑過這種于詩無憑的說辭—公孫龍言臧(奴婢)有三耳,非常雄辯,顯得確有其事。平原君問孔子高:“先生實(shí)以為何如?答曰:然,幾能臧三耳矣;雖然,實(shí)難。仆愿得又問于君:今為臧三耳,甚難,而實(shí)非也;為臧兩耳,甚易,而實(shí)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
問題來了,把這個質(zhì)疑反推過去,人們禁不住要問,如此明顯的思維誤區(qū),竟讓近兩千年來說詩的好頭腦都紛紛落入彀中嗎?今古文家臧三耳式的解經(jīng)思路,究竟是無意的錯失,還是有意的考量?
四
毛詩小序其來有自,《左傳·隱公三年》:“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這段文字既足證此詩第一章班班可考,又可以說明《左傳》或小序的邏輯。本來戴媯生桓公之后,莊姜視為己子,解決了君位繼承上立嫡的問題。衛(wèi)莊公卻寵愛嬖人之子州吁,并任由其嗜好武事,不加禁止,終于在身后釀成州吁弒桓公的大禍。因此,這首《碩人》,就不妨看成衛(wèi)人在州吁得寵之后,見其國亂幾已萌,追懷莊姜初嫁時的盛況,并細(xì)述其美,提示莊公重視莊姜和嫡子,以免此后洪水滔天。莊姜本人,當(dāng)然也因失寵而引人憐憫。
相較毛詩,源自魯詩的《列女傳》沒有如此切實(shí)的歷史依據(jù),今人陳子展在《詩經(jīng)直解》里,就認(rèn)為據(jù)此說詩,不是出于古史佚文,就是用的民間傳說。那么在經(jīng)學(xué)上傾向古文的劉向,為何不徑取毛詩之義,竟據(jù)今文的魯詩立說呢?或許讀這首詩時,劉向會想到西漢外戚坐大,以至于釀成王莽篡漢的局面,因而會覺得在春秋時合禮的莊姜之嫁,在東漢時極其不合時宜。更據(jù)《漢書·楚元王傳》:“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雖然劉向說詩,所據(jù)為本事的歷史來源并不那么可靠,但從他身處的時事來看,卻自有其切實(shí)之處—彰顯莊姜初嫁時車馬之盛、邦國之富、妾媵之多的《碩人》,在劉向所處的奢淫之世,顯得太過扎眼,因而不得不有所警示。不過,劉向畢竟心思縝密,如此情勢下,他仍未將莊姜列為孽嬖,而是說她“遂感而自修”,不礙人們對她此后行為的稱頌。
列奧·施特勞斯在《什么是自由教育》中說:“就像土壤需要其培育者,心靈需要老師。但老師的產(chǎn)生可沒有農(nóng)夫那么容易。老師自己也是且必須是學(xué)生。但這種返回不能無限進(jìn)行下去:最終必須要有一些不再作為學(xué)生的老師。這些不再是學(xué)生的老師是那些偉大的心靈,或者,為了避免在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上含糊其辭,可說就是那些最偉大的心靈?!比欢拖裎覀冊诮窆盼膶W(xué)家—如果我們承認(rèn)他們屬于那些“最偉大的心靈”—對這首詩的解讀中看到的,“最偉大的心靈在最重要的主題上并不全都告訴我們相同的東西;分歧乃至各式各樣的分歧撕裂了偉大心靈們的共同體”。因而,如何以特有的小心(with the proper care)來研讀那些偉大的書,是我們這些后來者始終要面對的問題。
沒有疑問的是,今古文兩家的說法,都非詩本身所含之意,多說的是“言外之義,蓋采詩、編詩或序詩之義,非詩本義”。如定此詩是莊姜初嫁時之作,則賦(作)詩之人不當(dāng)知其后來失寵之事;如定此詩是莊姜失寵后所作,又不該一語不及可閔之處;而如此詩果是傅母為勸諭而作,第二章不免有點(diǎn)鋪張揚(yáng)厲,不像防微杜漸,倒像是勸百諷一。如此,對此詩最古的兩種解說,竟都有斷章取義的嫌疑。這樣真的可以嗎?或許可以吧。采詩、編詩或序詩、說詩的各位,目睹或獲知了莊姜初嫁之后的時事,甚至更看到了莊姜過世之后的時代變遷,從來就不是一個空我。他們有自己獨(dú)特的判斷,也對編定后的《詩經(jīng)》有自己的整體認(rèn)知,讓他們假裝不知道此后發(fā)生的這一切,只株守詩的字句和本義,是不是有些迂闊?
五
現(xiàn)在我們能看到經(jīng)完整編輯,有總序有小序的《詩》,只是毛詩,不妨就來看毛詩確認(rèn)的《碩人》在整部《詩經(jīng)》中的位置。
《詩經(jīng)》開篇即“周南”“召南”。古公亶父將中心之城由豳遷岐,建立周國。其孫文王徙都于豐,分岐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邑,使周公為政于國中,使召公宣布于諸侯。由是,德化由北而南,而岐地之詩,也就成為“周南”“召南”。緊接著二南的,是“邶風(fēng)”“鄘風(fēng)”和“衛(wèi)風(fēng)”。邶、鄘、衛(wèi)原為三國,分紂城朝歌以北為邶,南為鄘,東為衛(wèi)。其后,邶、鄘屬衛(wèi),也因此,王先謙《集疏》合“邶風(fēng)”“鄘風(fēng)”和“衛(wèi)風(fēng)”為一卷,既復(fù)三家詩二十八卷之舊觀,又見三國之間的承繼關(guān)系。
傳統(tǒng)上,“周南”“召南”稱為“正風(fēng)”,呈現(xiàn)出身修、家齊、國治的溫柔敦厚氣象。迨自“邶風(fēng)”,時事錯雜,時風(fēng)變亂,怨氣滲透進(jìn)詩里,“變風(fēng)”始作,終至于每況愈下。《碩人》屬“衛(wèi)風(fēng)”第三篇,其前為《淇奧》,為《考槃》?!朵繆W》美衛(wèi)武公,“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雕琢復(fù)樸,大有盛世之象。然而好景不長,至其子莊公之時,在朝者歌《考槃》,對政事避之唯恐不遠(yuǎn),隱之唯恐不密;在宮者莊姜,尊而美,莊公卻對“賢而不答”。至此,衛(wèi)之內(nèi)外皆失其則,積極向上之氣消散,怨言難免遍布國內(nèi)?,F(xiàn)在來看《詩大序》,所言及的“風(fēng)”,不正是以上圖景嗎:“上以風(fēng)化下,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fēng)。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fēng)、‘變雅作矣?!?/p>
如此看來,起碼對毛詩作者來說,《詩》確實(shí)是一幅完整的時空圖景,并可進(jìn)而借此表達(dá)自己的社會理想。如此,這部詩經(jīng)大可以是一整個時代的總譜,小可以是某個具體國家,甚至是某個人的生存具體。這個總體的圖景,卻也因此得以脫離它從中產(chǎn)生的任何一個具體,“從任一個特定時空、從人的歷史抽離出來拯救出來,不讓它遭受人的干擾和污染,甚至也無須人為它辯護(hù)”。以此推測,前人所說的“自從刪后更無詩”,是否就是指這個從無限繁復(fù)中產(chǎn)生,又脫離了每一個具體繁復(fù)的整體景象呢?
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對今古文學(xué)家的諸多說法,最大的疑問,應(yīng)該還不是解說的歧路萬千,而是他們解詩的旨?xì)w,竟都是政治?;蛟S是因?yàn)榻詠砣藗儗φ蔚睦斫膺^于狹隘了,只要提到政治,往往所指就是上層的混亂爭斗,攜帶著讓人無奈的齷齪和骯臟。也因此,人們往往會忘記,政治在本質(zhì)上是人人皆需經(jīng)歷之事。人無法離開具體的時空存在,而是必須生活在人群之中,亞里士多德所謂“人是政治的動物”,其中的政治,也即城邦,就道出了人群體性生活的本質(zhì)。
緯書《詩含神霧》,訓(xùn)詩為持:“詩者,持也,以手維持,則承負(fù)之義,謂以手承下而抱負(fù)之?!薄霸娬?,持也,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諷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詩,甚至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都不免要有所承負(fù),期于世道人心有益。只關(guān)心一己之私或著力于抽象的概念,放棄對人群中人具體而深切的關(guān)注,或許也可以暫時引起注意吧,但發(fā)展下去,難免會像奧威爾說的那樣,讓作品失掉生機(jī):“寫出來的是華而不實(shí)的空洞文章,盡是沒有意義的句子、辭藻的堆砌和通篇的假話?!弊x詩之法,也不該離開那人人置身的生活,包括苦難重重,包括憂心悄悄,包括孔子一直擔(dān)憂的禮壞樂崩—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