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和縫隙處的秘密
——《陳情表》文本細讀

孔小波

（江蘇省常州高級中學(xué)，江蘇常州 213003）

空白和縫隙處的秘密
——《陳情表》文本細讀

孔小波

（江蘇省常州高級中學(xué)，江蘇常州 213003）

《陳情表》是一篇著名的“表”，素來與《出師表》齊名，有“讀《出師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陳情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的說法?！蛾惽楸怼返膫€性特征體現(xiàn)在哪里？又是如何體現(xiàn)出來的呢？細讀文本，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隱藏在文本縫隙中的秘密。

對李密而言，《陳情表》是陳訴私情的載體；對晉武帝而言，《陳情表》是作出決策的依據(jù)。要使晉武帝和李密這兩種強弱明顯失衡的力量達成共識，李密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否則，陳情失敗的可能性極大?！俺季咭员砺?，辭不就職”，根據(jù)文本中的描述，《陳情表》并不是李密的第一份奏表。在進獻《陳情表》前，李密以“供養(yǎng)無主”為由拒絕了皇帝調(diào)其入京侍奉太子的征召。但是，第一次進表被無情地拒絕，而且皇帝異常嚴厲地指責李密怠慢推托。在皇帝的嚴厲批評下，李密懷著十分忐忑的心情上書第二份奏表，即《陳情表》。如果能夠填補第一份“表”的空白和縫隙，與第二份“表”進行比較閱讀，那么，《陳情表》的個性特征會在對比中更加清晰。查閱現(xiàn)有的資料，難以找到李密的第一份“表”。對此，筆者在教學(xué)中設(shè)計了體驗型問題：

假如你是李密，你會在第一次獻表時寫些什么內(nèi)容？根據(jù)《陳情表》的成功經(jīng)驗，模擬李密上奏第一份“表”，推測第一份“表”的失敗原因，探討《陳情表》流傳的歷史價值和藝術(shù)魅力。

下面是學(xué)生為李密擬寫的第一次奏表：

【模擬一】皇帝您好！我最近手頭有事，暫時不能擔任您所授的職務(wù)，望皇帝另請高明。

【模擬二】我思忖了很久，像我這樣一個卑微低賤的人，怎么配侍奉太子呢？萬一太子因為臣的愚鈍而有絲毫損傷，豈是我殺身捐軀所能補償?shù)模?/p>

【模擬三】因為祖母有病在身，十分急切地要回家去，一刻也不能耽擱。若是照顧不好，那我的孝廉之名就毀了。請圣上成全我的心愿。

【模擬四】作為一個蜀漢舊臣，匆匆上任，盲目做官，不太合適。

【模擬五】臣命途險釁，身為亡國之臣，猥以微賤，且才疏學(xué)淺，不勝重任。臣以表聞，辭不就職。

前三份奏表，均不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口吻，拒絕的理由不能成立?！盎实勰谩边@種稱呼完全忽視了古代帝王和臣子之間的等級關(guān)系，“我最近手頭有事”是拒絕朋友的口吻?！叭f一太子因為臣的愚鈍而有絲毫損傷，豈是我殺身捐軀所能補償?shù)?？”這種理由，看著就是借口?！叭羰钦疹櫜缓茫俏业男⒘蜌Я??！睘榱俗约旱拿?jié)，置皇帝與朝廷于不顧，有私心而不忠。這三份“表”，都是典型的錯誤的“陳情”方式。其一，忽略陳情的對象。在等級森嚴的封建體制下，臣子必須嚴格遵守倫理規(guī)范，注意口吻和身份，表現(xiàn)出尊卑的巨大差異。其二，不能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思己多，慮人少。陳情的理由都是考慮自己的處境而非忠君。無論古代還是現(xiàn)代，多考慮自己而忽略別人的做法通常達不到理想的雙贏效果。

敏感性系數(shù)表征變量的不確定性可能對因變量造成的影響的敏感程度（Mccuuen et al.，1974），可以用來衡量氣象要素對ET0變化的重要程度。通常將偏導(dǎo)數(shù)轉(zhuǎn)換成無量綱的形式：

第四、五兩份奏表，表明自己“蜀漢舊臣”“亡國之臣”的身份，可能并不是李密第一次奏請的內(nèi)容。古人用“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侍兩夫”來表明自己的氣節(jié)。作為蜀漢舊臣，晉武帝十分擔心李密的這種心思。“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jié)”，這是李密第二次獻表中的表述。他在第二次獻表中將自己的歷史問題毫無保留地揭露出來，以此來打消晉武帝的疑慮和擔心，表明自己處江湖之遠完全是因為祖母的緣故，沒有摻雜其他任何雜質(zhì)。很可能是因為在第一次奏表中，李密有意回避了自己的歷史遺留問題。如此看來，李密在第一次進表中很有可能沒有提及自己的“名節(jié)”問題，引發(fā)晉武帝的不滿。晉武帝是通過權(quán)力斗爭“篡”了曹魏的政權(quán)獲得統(tǒng)治地位的，其合法性問題一直是皇帝縈繞在心頭的結(jié)。這種不忠不義的行為恰與“名節(jié)”背道相馳，如果李密表現(xiàn)得如嵇康一樣視名節(jié)如生命，又將置武帝于何處？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模擬李密第一次進表的時候，應(yīng)該注意以下幾點：第一，注意口吻和對象；第二，講清楚自己請辭的理由；第三，表明自己為朝廷效力的決心；第四，最好能夠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經(jīng)過調(diào)整修改，我們將第一次進表擬寫如下：

臣密言：圣上封賞，不勝感激。慎思臣之言行，實難當重任。朝廷大業(yè)，百廢待興。圣上之心，臣等皆知。振興之業(yè)，必當身先士卒。臣欲奉詔以行，然祖母劉年事已高，危在旦夕。臣身負侍養(yǎng)之責，未曾廢離，不能置祖母于不顧。惟天下才子皆入陛下彀中矣。愿陛下恩準。

這樣看來，皇帝應(yīng)該同意有誠意、有理由、有決心、有方案的獻表了，但李密仍然被拒絕了。比較兩次獻表的差異，我們可以發(fā)掘《陳情表》的個性特征。

一、步步為營的陳情結(jié)構(gòu)

在《陳情表》中，李密先從自己的悲慘身世說起，向皇帝表明自己的三重身份，即“李密”=“孤兒”+“病人”+“獨子”。作為一個孤兒，李密小的時候父親去世，母親改嫁，祖父也可能不在人世，只有祖母一人和他相依為命；作為一個獨子，李密沒有世家大族的蔭庇，沒有兄弟叔伯的照應(yīng)；作為一個病兒，從小身體就不好的李密到了九歲的時候，走路還不牢穩(wěn)。這樣一個孤苦伶仃、體弱多病、無依無靠的孩子著實令人唏噓不已。接著，承接凄慘的身世，李密陳述自己多次被征召又不得不拒絕的痛苦情狀，“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欲茍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在忠君與孝親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中徘徊掙扎。然后，轉(zhuǎn)向本次陳情的重點上來，講清楚兩個問題：第一，交代清楚自己的歷史問題，表明自己“不矜名節(jié)”；第二，表明自己不勝感激的心態(tài)，自己之所以拒絕征召并不是因為嫌官職太小，故作姿態(tài)，等待高官厚祿，確實是因為祖母的緣故。最后，李密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即先孝后忠，既滿足皇帝征召的要求，保全他的面子，顧及皇帝的尊嚴和權(quán)威，又成全皇帝的英明?；实鄞饝?yīng)自己的請求，非但不失尊嚴，反而顯得皇恩浩蕩，體恤舊臣，表明新朝對舊臣接納的寬宏態(tài)度，更重要的是執(zhí)行了以孝為本的國策，獲得道德輿論上的支持。

全文的結(jié)構(gòu)可以表示如下：

起：不幸身世惹人憐。

承：不許私情進退難。

轉(zhuǎn)：不矜名節(jié)終余年。

合：不勝怖懼拜以聞。

二、血脈相連的祖孫情誼

漢魏時期，政治上的動蕩帶來社會秩序的失范，以儒學(xué)為核心的價值體系受到嚴重沖擊，相互殺戮、篡權(quán)奪位、弒君弒父等情況時有發(fā)生。長此以往，必將動搖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基礎(chǔ)，碾碎其統(tǒng)治合法性。因此，統(tǒng)治者迫切需要重新建構(gòu)合理的道德價值體系，“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只能把以血緣為基礎(chǔ)的家庭倫理放在首位”[1]，以孝治天下。這或許是李密反復(fù)訴說祖孫情誼的重要背景。

李密在祖母52歲的時候，誕生在李家。對李家而言，李密的誕生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驚喜。原本可以在父母的呵護下像別的孩子一樣快樂成長起來的李密，突然遭受父親去世的巨大變故。四年后的母親改嫁，又給李密的成長投下了另一重陰影。一個完整的家庭不再健全，李密成了孤兒。祖母劉氏成了李密唯一的依靠，唯一的親人。沒有祖母的撫養(yǎng)，李密不可能長大成人；沒有李密的贍養(yǎng)，祖母也難以安度晚年。祖母和李密是血脈相連、不可分割的親情共同體。祖母對李密是愛的見證，李密對祖母是孝的傳承。畢淑敏說，孝是生命與生命交接處的鏈條。一旦斷裂，永無連接。李密就是縫補生命空隙的最佳裁縫手。李密的“孝”既是對生命的延續(xù)，也是對愛的回饋。李密的訴說中充滿沉甸甸的祖孫情意，可謂情真意切，沒有人能拒絕強烈的情感力量的沖擊。

我們在被李密祖孫情誼打動的同時，不要忽略了李密這樣重復(fù)渲染的根本目的。如果沒有“孝”的基礎(chǔ)，就無法完成對君主的“忠”。“忠”和“孝”不是矛盾對立的，而是一體同源的?！缎⒔?jīng)·士章》里說“以孝事君則忠”，不是指“移孝作忠”，將君主看成父母來孝順，也不意味著道德上的“孝”轉(zhuǎn)化為道德上的“忠”，而是指一個有孝德的人在事君時能夠做到忠。[2]因此，忠誠的人首先要做到孝順，對待雙親能夠孝順的人，對待君主自然能夠忠誠。李密越是放不下祖母，越是表現(xiàn)出對祖母的絕對孝順，也即意味著對君主的絕對忠誠。

三、觸摸心靈的心理拉鋸

獻表后，皇帝的反應(yīng)是檢驗是否成功的唯一標準。皇帝與李密之間的交流是相互揣摩、相互妥協(xié)的心理對話。對于第一次獻表的不滿，皇帝的詔書里必然會有所體現(xiàn)。對此，筆者讓學(xué)生“代替”皇帝作批復(fù)，學(xué)生的批復(fù)如下：

【批復(fù)A】好你個李密！在蜀漢時，你不辭辛勞為國效力，并深受百姓愛戴。如今蜀漢不在了，你卻選擇逃避，并且擅自托詞，屢不入仕，居心何在？

【批復(fù)B】早就聽聞你是一個賢能的人，你的孝順也是出了名的。然而，當今國家局勢動蕩，正需要你這樣的人來替我分擔事務(wù)。君臣當以國家社稷為重，更何況你可以將你的祖母帶到城中來，我派人伺候，豈不更好？

批復(fù)A直接指出李密的歷史問題，將一個關(guān)于“名節(jié)”的問題公諸天下，顯然缺乏智慧。于理而言，李密身為前朝遺臣，忠于故國，無可非議；于情而言，李密對前朝懷有深厚的情感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此批復(fù)反倒是皇帝無理取鬧，強迫別人為自己服務(wù)，未免強人所難，而且使用自己的皇權(quán)來鉗制別人并不能產(chǎn)生快感，反而使自己陷于道德譴責的漩渦中。

批復(fù)B的語氣比較溫和，“更何況你可以將你的祖母帶到城中來，我派人伺候，豈不更好”是商量，也是乞求，更是不可能實行的方法。與《陳情表》中的“詔書切峻，責臣逋慢”的描述相互矛盾。

皇帝既要責備李密的推托，又不能公開明示自己的顧慮和心思，只能冠冕堂皇地言在此而意在彼，展開一場君臣之間的心理拉鋸戰(zhàn)。據(jù)此，我們擬寫了皇帝的第一次批復(fù)：

【批復(fù)C】卿之賢名，聞于天下。太守、刺史諸大臣數(shù)延請于庭下，卿屢不受。孝悌信義，立身之本；軍國大事，亦非兒戲。本朝立國以來，凡一詔下，靡不敬從。卿之推諉逋慢至此，意欲何為？豈非欺辱朕躬，藐視太甚？卿當旨到即行，入侍朝堂，不負朕之寬宥之恩。

詔書中明確指出“孝悌信義”和“軍國大事”之間的悖反關(guān)系，告訴李密只能在“忠”和“孝”之間進行抉擇。特別是“本朝立國以來，凡一詔下，靡不敬從”，更是意味深長。如果李密不奉詔，是不是不承認新朝？這種有可能仍然眷戀前朝的舉動，正是皇帝擔心的地方。

經(jīng)過這樣的心理拉鋸，李密清楚了皇帝的心結(jié)，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在第二份奏表中，坦白誠懇地交代清楚自己的歷史問題，以此觸摸皇帝的心靈，解開皇帝的心結(jié)。

四、誠惶誠恐的自我降格

對別人的尊重容易贏得別人的認可，對皇帝的尊重，是對皇權(quán)的維護，對自身安全的保障。在第二份奏表中，李密極盡卑微之可能，將皇帝擺到至高無上的位置上，表達自己的誠懇、卑微和臣服 ?！?臣 ”“ 猥 以 微 賤 ”“ 伏 惟 ”“ 愿 ”“ 愚 誠 ”“ 犬 馬 怖懼”等詞語的充斥是李密的自我降格，流露出內(nèi)心的恐懼和愿意歸附的強烈愿望。語氣不可謂不誠懇，態(tài)度不可謂不卑微，聽者不可能不動容。

在自我降格的過程中，皇帝的虛榮心與征服感得到滿足，批準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與其說這是李密茍且偷生的乞求，毋寧說是一次完美的語言公關(guān)。

彌補李密第一次獻表的空白，可以發(fā)現(xiàn)皇帝和李密進行了兩場勝負未定的心理拉鋸戰(zhàn)。從兩場心理拉鋸戰(zhàn)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冠冕堂皇的外殼下皇帝內(nèi)心的秘密和李密心中的顧慮。如果說，滲透在字里行間的祖孫血脈之情擊中了人們內(nèi)心的柔軟之處，那么，隱藏在文字背后的說話藝術(shù)則激發(fā)人們的理性認知。以情為先導(dǎo)，以理作補充，情與理的完美融合是文本的重要表征。

[1]鄧名瑛.中華民族道德生活史·魏晉南北朝卷[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5：25.

[2]陳壁生.孝經(jīng)學(xué)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155.

（責任編輯：方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