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為民(溫州大學 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川劇高腔《白兔記》,原名《紅袍記》,為川劇高腔的傳統(tǒng)經(jīng)典劇目,與《青袍記》(又名《五福堂》,寫梁灝82歲中狀元事)、《黃袍記》(又名《佛兒卷》寫釋迦牟尼成佛事)、《白袍記》(寫薛仁貴事)、《綠袍記》(即《綠袍相》《拷春桃》)等并稱為川劇高腔“五袍”之一。在川劇舞臺上,曾產(chǎn)生過多種川劇高腔《白兔記》的演出本,如趙循伯在川劇高腔《白兔記》的《附記》中提及他在整理和改編時,曾參考了其他幾種川劇《白兔記》的演出本,如曰:“此劇整理時根據(jù)的資料如下:《掃地》(《掃華堂》)是根據(jù)姜尚峰、曾榮華的演出本整理的;《打獵》《汲水》及《訴獵》是根據(jù)陽友鶴、劉成基的演出本并參考了湘劇《打獵回書》整理的;《奪棍》是根據(jù)刻本整理的;《送子》是參考京劇《竇公送子》(《京劇叢刊》引集)及南曲《白兔記》中的《送子》一場整理的;《私會》是參考李子良藏本《下磨房》整理的。藍本是重慶市戲曲工作委員會收藏的《紅袍記》抄本?!盵1]155可見,除了趙循伯整理和改編的川劇高腔《白兔記》外,還有五種演出本:一是重慶市戲曲工作委員會收藏的《紅袍記》抄本,趙循伯改編的“藍本”,即以此本為基礎加以整理和改編的;二是姜尚峰、曾榮華的演出本;三是陽友鶴、劉成基的演出本;四是李子良藏本;五是刻本。而現(xiàn)在流行的是趙循伯整理改編、四川川劇院的排演本,1958年,重慶人民出版社選入《川劇》第79輯出版。由于趙循伯整理改編的川劇高腔《白兔記》在改編時參考了其他的幾種川劇高腔《白兔記》的演出本,故通過對趙循伯整理改編的川劇高腔《白兔記》的考察,可以窺見南戲《白兔記》在川劇高腔中的流傳和變異情況。
川劇高腔《白兔記》(下簡稱“川劇本”)首先對南戲原作的情節(jié)作了刪減與調(diào)整。南戲原作(汲古閣本,下同)共三十三出,劇情發(fā)展緩慢不緊湊,而川劇本因是演出本,有著時間的限制,因此,川劇本為了適應舞臺演出的需要,對南戲原作的篇幅作了較大的刪減和壓縮,其中有的是全出刪去的,如《開宗》《訪友》《報社》《留莊》《成婚》《游春》《保禳》《分別》《途嘆》《投軍》《挨磨》《分娩》《岳贅》《送子》《求乳》《寇反》《討賊》《凱回》等十八出。
有的雖然保留了南戲原作的場次,但對該出的情節(jié)作了刪減和壓縮。如川劇本雖然保留了南戲原作《說計》一出,但對這出戲的情節(jié)作了壓縮和刪減,只保留了南戲原作《說計》的后半部分的情節(jié),即李三娘聽說劉知遠要去看守瓜園,奪下護身棍,不讓他去,故川劇本就將此出的出目改作《奪棍》。
有的則是將南戲原作的場次作了壓縮后,合并到其他場次中,如南戲原作的第七出《成婚》,寫劉知遠與李三娘舉行成親禮。川劇本借鑒了富春堂本《白兔記》《掃地》出的情節(jié),寫李大公決定要將女兒李三娘許配給劉知遠,但怕三娘不答應,便安排劉知遠去打掃堂前,讓李三娘與其相見,川劇本將這一情節(jié)與南戲原作《成婚》合并為《掃地》一出。
再如南戲原作第十五出《投軍》,演劉知遠來到并州投軍,因來遲了,故只能在長行隊中做了一個更夫。川劇本只是在《巡更》出劉知遠上場時所唱的【一枝花】曲中作了交代。
又如川劇本刪去了南戲原作的第二十二出《送子》、第二十三出《求乳》,將這兩出戲所敷演的情節(jié)合并到第二十四出《見兒》(川劇本作《送子》)出中,而且只是在此出竇公上場時所唱的曲中作了交代,沒有作正面展開演出,如:
竇公:哎呀,他又哭起來了?。ǔ抉v云飛】)寒冬時候,千山萬水到并州,年邁難行走,道途久淹留。初生嬰兒折磨夠,到處逢人被奶求,未知劉高收不收。[1]81-82
經(jīng)過刪減與壓縮,川劇本全本共為十八場,較原本減少了一半的篇幅,這就大大地節(jié)約了舞臺的時間與空間,有利于舞臺演出。
川劇本對南戲原作的場次也作了調(diào)整,如南戲原作《挨磨》《分娩》兩出在《巡更》《拷問》之后,川劇本將這兩出戲合并為《產(chǎn)子》一出,并將其提前到《巡更》《拷問》之前,緊接《強逼》一出。作這樣的調(diào)整,節(jié)省了李三娘的情節(jié)與劉知遠的情節(jié)兩組情節(jié)的轉(zhuǎn)換時間,加快了劇情的進展。
又如川劇本的《汲水》出是將南戲原作的《汲水》《訴獵》兩出戲合并而成的,南戲原作這兩出戲不是相連的,中間有《受封》出,川劇本則將《汲水》出安排在《受封》與《打獵》兩出之后。
川劇本對南戲原作的情節(jié)也作了改寫,如南戲原作的開頭,即第二出《訪友》,寫劉知遠流落街頭,其結(jié)義兄弟史弘肇邀其到家飲酒取暖。川劇本的第一出《趕會》,則寫劉智遠去廟會參賭,輸?shù)翥y兩,只好去馬鳴王廟中棲身。
再如川劇本增加了《降馬》一場戲,這場戲是據(jù)南戲原作《牧?!烦鲋欣畲蠊囊痪淠畎讛U展而成的,在南戲原作中,李大公說道:
(外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前日在馬鳴王廟中賽愿,收留一個漢子,叫做劉智遠。此人鋤田耕地都不曉,止會牧牛放馬。我家有一疋暴劣烏追馬,諸人降他不伏,此人一降一伏。[2]16
川劇本據(jù)此擴展為《降馬》一出,多層次地描寫劉知遠降服烈馬的過程。先是李三叔慌慌張張上場來報:“馬場之中,有一匹紅鬃烈馬,野性未馴,掙斷韁繩,亂叫亂跳,驚動馬群,直奔臥龍崗去了?!薄绑@動馬群,非同小可,踩著了便有性命之憂。莊漢們躲都躲不贏,他們還敢去呀!”[1]15渲染情況的危急,為劉知遠上場降服烈馬作鋪墊。接著劉知遠上場,自告奮勇,愿去降服烈馬。李文奎、李三叔、李安人一起來到臥龍崗,看劉遠知遠降馬。在降馬前,先通過劉知遠所唱的【石榴花】曲,正面描述了烈馬的暴烈情形:“但見那,塵頭起處略蹄飛,好一似千軍萬馬圍。聳雙耳長鬣飄飄昂首噴鼻,喜孜孜掣電追風游戲。一個個擺尾搖頭,一個個擺尾搖頭,奔騰脫了絲韁系。高高下下、歡歡喜喜長嘶?!薄榜R群臨近,果然聲勢驚人,難以降服?!盵1]16-17經(jīng)過前面的層層鋪墊,然后便具體表演了他降服烈馬的一系列的動作:“俺不免揮動繩索,先將紅鬃烈馬套著,然后再引群馬歸槽?!薄白鞣N種攔馬、驅(qū)馬、套馬舞姿。最后,紅鬃馬被繩索套住,奔騰跳踉?!薄袄R上場,馬仍左右前后跳踉,音樂配合馬的行動,劉高作種種身段?!盵1]16-17最后終于將烈馬降服。川劇本增加《降馬》一場戲,其目的也為后面所要敷演的李文奎招贅劉知遠作鋪墊。
又如降服烈馬的情節(jié),南戲原作是在《受封》出后,劉咬臍提出要去打獵,接下去便是《訴獵》出,演劉咬臍在追趕白兔時與正在井邊汲水的生母相遇,其間沒有描寫劉咬臍打獵的情節(jié)。而川劇本增加了《打獵》出,具體描寫劉咬臍率領(lǐng)軍卒打獵的情節(jié)。
由上可見,川劇本對南戲原作的情節(jié)所作的改編,主要是對原作的場次作了刪減與調(diào)整,雖也對南戲原作的情節(jié)作了一些豐富,但原作的主要情節(jié)沒有產(chǎn)生較大的變異。
川劇本對南戲原作的人物形象也作了改編,主要是對劉知遠的形象做了改動,去除了南戲原作對劉知遠的神化描寫。劉知遠作為一個歷史上的帝王,自進入民間說唱、戲曲中后,就附會了許多神化的色彩,如宋代的《五代史》話本,金代的《劉知遠諸宮調(diào)》等。而南戲《白兔記》所描寫的劉知遠的形象也同樣具有神化的色彩。如李大公將女兒許配給劉知遠,只是因為他有帝王之相。如降服烈馬原本《牧?!烦觯瑢懤畲蠊角f外閑走,“遠遠望見臥牛岡邊,一道火光,透入天門”,走近一看,見劉知遠“倒在蒿蓬,鼻息如雷振也,氣如吐虹”,“元來是霸業(yè)圖王一大雄,更有蛇穿竅定須顯榮,振動山河魚化龍”。[2]17發(fā)現(xiàn)劉知遠有帝王之相,便決定要將女兒嫁給劉知遠。如云:
咳,自古道草廬隱帝主,白屋出公卿。蛇穿五竅,五霸諸侯;蛇穿七竅,大貴人也。我家一洼之水,怎隱得真龍在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我小女三娘,未曾婚配他人,趁此漢未發(fā)達之時,將女兒配為夫婦,后來光耀李家莊。我要招他為壻,只是沒人做媒,央我兄弟做媒便了。[2]17
后又以此來勸說李三娘:
孩兒,蛇穿五竅,五霸諸侯;蛇穿七竅,大貴人也。我家一洼之水,怎隱得真龍在家?孩兒,你未曾婚配,趁此漢未發(fā)達之時,將你配為夫婦,后來光耀李家莊。我欲招他為壻。你意下如何?
爹言語,兒記取,后來必定掛朝衣。[2]18
同樣,李三娘之所以能聽從父母的安排,愿意嫁給劉知遠,也是因為她在繡房中做女工針指,只見天窗下掉下一條花蛇,預示她要嫁的是真龍?zhí)熳印!按筚F人蛇穿七竅中,一朝運通,九霄氣沖,異日軒昂把妻子來封”。[2]17
川劇本刪去了南戲原作中這些神化的情節(jié),寫李大公及其李安人都看到了劉知遠降服烈馬,十分滿意,而自己的兒子李洪信不成器,因而要招贅劉知遠,以繼承家業(yè)。李大公問明劉知遠的家世后,不僅要收留他,而且要招他為婿,如云:
卻原故人子,流落在風塵。觀他甚英俊,品貌更超群。吾兒李洪信,冥頑性不靈。有朝老夫雙目瞑,怕的家業(yè)一旦傾。自沉吟,滿懷心腹事,難向外人云。[1]13
正因為此,南戲原作中劉知遠降服烈馬的情節(jié),沒有在場上正面展開,只是在《牧牛》出的李大公的上場白中提及,川劇本則將這一情節(jié)作正面敷演,設置了《降馬》出,而“降服烈馬”這一情節(jié),也正是李大公夫婦與李三叔決定招贅劉知遠的原因。如李文奎看了劉知遠降服烈馬后,就與李三叔商議道:
李文奎:唉!不想劉太公亡故后,還有這樣的好兒子。三弟,你那洪信侄兒,能夠趕得上他一半,為兄就心滿意足了。
李三叔:大哥既愛劉高,留他在家中居住,也就是了。
李文奎:非親非眷,劉高也不肯久留我家。
李三叔:不如把丫頭春兒許給他。
李文奎:他乃大家之后,豈肯娶丫頭為妻?要不得。
李三叔:依大哥之見?
李文奎:為兄有意將三春女兒,許配于他,又怕你嫂嫂不答應。
李三叔:弟有一計。
李文奎:何計?
李三叔:大哥你附耳過來。[1]19
于是兩人商定去說服李安人也能同意他們的決定。而李安人看到劉知遠后,也早已有了此心,故未等李文奎與李三叔提出,她就先與他們提出了自己的打算,如:
李安人:吾兒洪信,性情愚蠢,我同員外又是病衰衰的。三叔雖然康健,也是六十歲的人了,還能夠照看他們好久。眼看我們下世,這份家產(chǎn),一定守不住了。劉高雖然貧窮,到底是有根之家,不如將三姑娘招贅于他,你們意下如何?
李三叔:啊,就說明日宴客,教劉高打掃華堂,故意讓侄女瞧見劉高。我們一旁暗地窺探,如果侄女有意,立刻拜堂成親,如果看不中他,大家再來計議計議。[1]20
而李三春(娘)愿意將自己嫁給劉知遠,也并非是因其有帝王之相,而是看到劉知遠“相貌清奇”,便生愛慕之情,如《掃地》出,當李三春(娘)來到華堂,見“往日里灰塵滿地,污損羅衣;今日里四壁光輝,并無半點灰泥?!庇帧耙娨蝗诵苎⒈?,華堂掃地”。[1]23她便“暗地里隔簾偷覷,我觀他像貌清奇。蛟龍未能得云雨,驊騮無有伯樂識。落花有意隨流水,女兒心事有誰知?”[1]28便有了相愛之心,于是借遺落汗巾,讓劉知遠拾得,得以與劉知遠相見。而李文奎與李安人、李三叔得知李三春(娘)的意圖后,順勢提出要將她許配給劉知遠??梢?,李文奎將女兒許配給劉知遠,劉知遠得以入贅李家,從李文奎夫婦及李三叔來說,是為了有人繼承家業(yè),從李三春(娘)來說,則是對劉知遠有愛慕之情,并無南戲原作所描寫的神化色彩。
同樣,在南戲原作中,劉知遠來到并州投軍后,岳節(jié)度使將女兒岳繡英許配給劉知遠,也是因發(fā)現(xiàn)劉知遠有帝王之相,才將其招贅入府。如《巡更》出,岳繡英夜來正在層樓上做女工針指,聽到街上傳來的巡更聲,“只見窗外紅光熌爍,紫霧騰騰”。[2]55推窗而看,只見劉知遠在巡更,“喝號提鈴”,“聲音似龍虎”,“紫霧紅光護”,[2]52見其在風雪之中,衣單寒冷,便將父親的戰(zhàn)袍拋下樓去給劉知遠御寒。第二天岳節(jié)使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戰(zhàn)袍穿在劉知遠身上,以為是他偷去的,便命人將劉知遠吊起來拷問,當打下去時,只見空中五色蛇爪擋住板子,不讓板子打在劉知遠身上。后又將他吊在馬房里,不料馬房里都是火,把吊他的繩索也燒斷了。岳節(jié)度使便認為劉知遠有帝王之相,云:“此人明日爵位大似我的,我如今將二小姐招他做個東床?!盵2]55“明日吩咐管家,安排酒席,權(quán)且冠帶成親,后來有功,奏過圣上,加他官職”。[2]56
而川劇本也刪去了這一情節(jié),岳勛之所以要將女兒繡英許配給劉知遠,則是因其打敗了太行山賊寇蘇林,武藝高強,當中軍來報劉知遠已將蘇林斬首,岳勛便對中軍說:
哎呀,劉高果然武藝過人,若不重用,定要另投別處。本帥自有道理,中軍過來。前去對劉高說,本帥有心將愛女繡英許配與他。問他意下如何?[1]79
另外,南戲原作寫劉知遠在看守瓜園時與瓜精斗,得到了神仙授予的頭盔、寶劍和兵書,后來到并州投軍,便憑借這些立了戰(zhàn)功。如《說計》出,李三娘聽說劉知遠要去看瓜園,便對他說:“那瓜園中有鐵面瓜精。害人性命。我爹爹在常時宰殺豬羊。祭賽瓜精。自從爹爹死后。無人祭賽他。日間現(xiàn)形。食啖人性命。官人。只怕你去時有路轉(zhuǎn)無門?!盵2]36又在《看瓜》出,瓜精斗不過劉知遠,“放一道火光。徑入地烈去了”。[2]38劉知遠掘開來看,一塊石皮下面有一石匣,里面有頭盔衣甲,兵書寶劍。還有幾行字在上:“此把寶刀,付與劉暠;五百年后,方顯英豪?!盵2]39劉知遠以為這是神明暗示自己前程有分,便仍將刀甲頭盔兵書寶劍埋藏于此,發(fā)跡取得功名后再來取。
顯然,這是民間藝人認為劉知遠為漢高祖劉邦的后人,故仿劉邦斬蛇而登帝位的傳說而虛構(gòu)了這一情節(jié)。如南戲原作《說計》出,劉知遠也自比劉邦,自稱:“昔日漢高祖姓劉名邦。也是徐州沛縣人氏。身充亭長。聚集義兵。殺奔淮上。經(jīng)過北山。見一木牌。上書著大字。此山有一蟒蛇。食啖人性命。前軍不能退。后軍不能進。那高祖徑奔此山。果見一蟒蛇。身長數(shù)丈。張牙舞爪。兩眼似銅鈴??谌缪?。那劉邦側(cè)身躲過。腰間取出青鋒寶劍。搜一劍分為兩段。后來做了帝王之分?!盵2]36
而川劇本改作劉知遠與盜瓜人搏斗,是石小山因賭博輸光了,來偷盜瓜果。 如“盜瓜人戴赤須面具執(zhí)刀暗上,故意裝鬼作怪?!盵1]53盜瓜人見劉知遠不懼怕,便怪叫一聲,從身后跳出,持刀來砍劉知遠。劉知遠舉棍迎敵,將盜瓜人短刀打落,順手一拉,將頭上面具扯下,用足踏住。
另外,川劇本加強了對劉知遠忘恩負義的行為的抨擊。南戲原作中的劉知遠是個負心漢的形象,如當岳節(jié)度使要招贅他,將女兒許配給他時,他欣然接受,云:
深感不棄貧寒,守居在沙陀村里,受盡迍邅。欣然,平步上九天,姻緣非偶然。(合)兩情歡,愿取夫妻偕老,共結(jié)百年。[2]60
自入贅岳府后,便“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完全不念及李三娘,在岳府享受榮華富貴,如在《受封》出,劉知遠受封后,與岳繡英在后花園游玩,唱道:“朝歡暮樂,效學于飛,效學于飛,和你永諧連理?!薄胺蛉?,我和你一似皓月澄清團圓到底?!盵2]70當竇公千里迢迢將劉咬臍送來,他卻要稟過新夫人,“夫人肯收,著他進來;夫人不肯收,早早打發(fā)他回去。”[2]67又如在《討賊》出,朝廷授其為總兵元帥,去收伏太行山叛將,沒有中用的武器,“因思向年在那沙陀村臥牛岡上瓜園內(nèi),有天賜寶刀,金盔衣甲,兵書戰(zhàn)策,并李家莊暴劣紅骔馬”,[2]70便差人去取來一用,而沒有讓差人將李三娘帶來并州,甚至連帶一個口信都沒有??梢?,劉知遠在入贅岳府后,就已經(jīng)拋棄了李三娘。但南戲原本沒有對劉知遠忘恩負義的行為加以抨擊,僅在《私會》出,即李三娘見到劉知遠時所唱的【孝南枝】曲,對劉知遠作了一些譴責與埋怨,曰:“聽伊說轉(zhuǎn)痛心,思之你是個薄幸人。伊家戀新婚,交奴家守孤燈。我真心待等,你享榮華,奴遭薄幸。上有蒼天,鑒察我年少人?!盵2]86而劉知遠立即作了辯解,云:“吿娘行聽咨啟,望娘行免淚零。若不娶繡英,怎得我身榮。將彩鳳冠來取你,取你到京中做一品夫人。”[2]80故從全本的劇情來看,南戲原作雖然描寫了劉知遠的忘恩負義的行為,但沒有加以抨擊。
而川劇本在描寫劉知遠忘恩負義的同時,加強了對劉知遠負心行為的抨擊。如川劇本《送子》場:竇公見到劉知遠時,借傳李三娘的話,對劉知遠的忘恩負義當面作了指斥:
她說道:小劉高,負義郎,夫妻恩愛丟一旁。你在并州把福享,新人歡喜舊人忘。手摸胸膛想一想,真算得人面獸心腸![1]95
再如川劇本《私會》場,李三娘當面痛斥了劉知遠的負心行為:
哎呀,劉智遠,天殺的賊!想當初瓜園分別,何等言語,囑咐于你,到如今一十六載,杳無音信,似這樣拋家不顧,你成個甚么人了!天殺的賊,早知賊子無恩義,深悔當初嫁他人。做有個,恩情斷,恩情斷,恩情兩斷層畫餅。[1]137
既知我磨房受苦實堪哀,為何一去不歸來?可見得你們男兒漢心腸歹![1]137-138
可見,與對南戲原作的故事情節(jié)的改動相比,川劇本對南戲原作人物形象所作的改動較大,人物性格的描寫更為合理,形象也更為豐富鮮明。
川劇高腔的音樂結(jié)構(gòu),采用的是曲牌體,輔以板式變化。川劇本根據(jù)表現(xiàn)特定的劇情和人物形象的需要,來選擇相應的曲牌,如川劇高腔中的【香羅帶】曲牌,具有愁怨的聲情,常用以表現(xiàn)人物痛苦悲怨的情緒,如川劇本在《產(chǎn)子》出敷演李三春(娘)受到哥嫂折磨,為其設置了一支【香羅帶】曲,以抒發(fā)悲苦的情緒,如:
(李三春唱)
【香羅帶】堪嘆嫂嫂蛇蝎心,哥哥不念手足情。時乖命蹇無人憫,磨房獨自冷清清。問爹媽可知你兒受勞頓?劉郎夫可知你妻受苦辛?這才是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聞,思量起,好傷情,愁懷萬種對誰云?對誰云![1]64-65
再如【江兒水】曲,也具有悲苦的聲情,如第七場《打瓜》,李三春(娘)所唱的【江兒水】曲:
指望送茶飯,有誰下咽喉,百歲夫妻一旦休。為妻堂前說破口,再三相勸不肯留。無情哥嫂如禽獸,丟妻怎樣度春秋。有身孕問君知否?(重)孤兒無父掛心頭。[1]54-55
又如川劇高腔中的【占占子】曲,字多腔少,節(jié)奏急促,通常為凈、丑類角色上場時所念誦,如《產(chǎn)子》場中張氏上場所念的【占占子】曲:
明知三春胎氣動,故意折磨不放松。昨晚雷大風又猛,未見轉(zhuǎn)回小房中。但愿她難產(chǎn)死了除禍種,千萬不要養(yǎng)下小劉窮,小劉窮![1]68-69
幫腔是川劇高腔音樂中標志性的演唱形式,川劇本也很好地利用了幫腔的形式,來表現(xiàn)故事情節(jié)和塑造人物形象。如第三場《降馬》,李安人和李三叔上場所唱的【旁妝臺】曲和【不是路】曲,李安人上場是帶著喜悅的心情上場的,故她所唱的【旁妝臺】曲只幫唱首二句和末句,以幫唱的形式凸顯其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如:
(李安人上,唱)
【旁妝臺】喜心頭,五風十雨水滿溝,這都是老天有眼,保我六畜興旺,五谷豐收。到秋來再當社首,迎神賽會把神酬。[1]14
而李三叔因是來向李文奎報告烈馬掙斷韁繩,跑到臥龍崗去的消息,故其上場所唱的【不是路】曲,全運用了幫唱的形式,用幫腔的形式,來刻畫其此時的焦急心情,如:
(李三叔急上,唱)
【不是路】離了槽頭,跑得氣喘大汗流。回家走,見了哥嫂說根由。[1]14-15
川劇本還運用幫腔的形式來描寫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和渲染特定的氛圍,如《產(chǎn)子》場的幫唱:
不見明月影,天上黑沉沉。明月好比李三春,哥嫂好比是烏云。一時腹痛站不穩(wěn),狂風暴雨又來臨。爹媽陰靈要照應,嬌兒平安早降生,早降生。[1]68
另外,也用幫腔的形式以第三者的口氣對劇中的情節(jié)或人物加以評價,如《訴獵》后臺的幫唱(【尾煞】)“要怪劉高棄前妻”句,[1]133就是以旁人的口氣,對劉知遠棄妻的負心行為作出評判和譴責。
川劇高腔的音樂結(jié)構(gòu)雖采用了曲牌體,但與傳統(tǒng)的南北曲的曲牌體制發(fā)生了變異,增加了板式的變化,如有“一字”“二流”“搖板”“散板”等多種板式,使用不同的板式,可豐富曲牌的聲情。如川劇高腔中的搖板,常用于表現(xiàn)緊急的劇情或刻畫人物激動的情緒,川劇本也多次運用了搖板的形式,來表現(xiàn)相應的劇情和刻畫人物的情緒,如《私會》場描寫李三春(娘)見到劉知遠后,就唱了一段搖板:
(李三春唱搖板)
哎呀,劉智遠,天殺的賊!只愛岳氏多嬌媚,忘卻當年結(jié)發(fā)妻。早知如此忘恩義,不如早日喪溝渠。只怕人倒容你,天不容你了!天殺的賊?。ɡ钟В1]149
這里,運用搖板的形式,酣暢淋漓地痛斥劉知遠的負心行為。
又如流水板,常用以敘事,節(jié)奏急促,如第十四場《打獵》劉承祐出發(fā)去郊外打獵時所唱的一段流水板:
(劉承祐唱流水腔)
忙把韁繩緊,(重)追白兔加鞭前行。馬足如飛不留停。弓似月,箭似流星,看準白兔放雕翎。(重)[1]106
由于川劇本是演出本,故為了增強舞臺效果,在劇中也設置了一些科諢,如第十二場《送子》,劉知遠見到竇公后,先不問李三娘的情況,而是問過了李三叔、李洪信夫婦后,才問到李三娘,竇公便以諧音,表演了一段科諢:
劉高:竇公,我那三娘可好?
竇公:說了半天,才想起他三娘。(向劉)大官人,你問你那三只小羊嗎?老漢為了沒有盤纏,賣了作為路費了。
劉高:哎!下官問的是結(jié)發(fā)之妻李三娘,甚么三只小羊!你扯到哪里去了!
竇公:啊,你問的李三娘,她好喲!
劉高:好!待我謝天謝地。
竇公:她還給你掙了不少家產(chǎn)啊。
劉高:三娘乃女流之輩,焉能掙甚么家產(chǎn)!
竇公:讓我來告訴你罷,一條扁擔,一挑水桶,還有一付青石磨子。
劉高:要它何用?
竇公:等你回去,好開豆腐店。
劉高:竇公,你怎么罵起下官來了?
竇公:這就算罵你嗎?這里有個東西,你拿去看。(取血書交與劉高)
在《送子》這場戲中,川劇本還借用了昆劇《竇送》中的科諢,竇公將劉知遠的生肖屬相說成是屬黃鼠狼,揭劉知遠早年在馬鳴王廟中偷雞的丑事:
劉高:竇公,怎么下官的年庚,你都忘了。
竇公:年庚倒記得,就是忘記了那年屬甚么。
劉高:竇公,你想上一想。
竇公:好,待老漢想來。你好像屬……一個頭,四只腳,一條尾巴。
劉高:你說的是什么喲?
竇公:好像屬黃鼠狼的。
劉高:哎,十二生肖,那有屬這個東西的。
竇公:你不屬黃鼠狼,馬鳴王廟里供桌上的雞,是那個偷吃了。
劉高:哎,又說起笑話來了。從前事,不準亂說。[1]96
另外,川劇本的語言通俗生動,也增強了舞臺效果,如《私會》出,李三春(娘)所唱的【淘金令】曲:
這磨兒好一比無情哥嫂,這麥子好一比我與劉郎。被那磨兒磨將下來,又被篩兒兩下分開。篩得來麩不能見面,面不能見麩,紛紛碎碎,碎碎紛紛,棒打鴛鴦,棒打鴛鴦兩下離分。
將迫害她的哥嫂比作磨兒,將自己與劉知遠比作麥子,兩人好像麥子被磨兒磨碎后兩分離。這一段唱詞既通俗,又形象生動。
在川劇本的唱詞中,還采用了一些民間成語諺語,如《奪棍》場劉知遠的念白和唱詞:“義重懷冰暖,情疏向火寒;富交朋友易,貧結(jié)弟兄難?!盵1]42“好男不吃分家米,好女不穿嫁時衣。只要夫妻勤耕地,何愁無有發(fā)達期”。[1]48又如《受封》出岳繡英所唱的【集賢賓】曲:“自古將相本無種,果然時勢造英雄。”[1]98
通過以上對川劇高腔《白兔記》的考察分析,可以看到,川劇本綜合了其他川劇演出本以及昆劇演出本的優(yōu)點,并且結(jié)合舞臺實際和川劇高腔的藝術(shù)特色,從情節(jié)、人物以及藝術(shù)形式等方面,都對南戲原作作了改編,較南戲原作更適合舞臺演出,也使得《白兔記》成為川劇高腔的經(jīng)典劇目,在川劇舞臺上常演不衰。
[1]重慶市戲曲工作委員會.川劇高腔《白兔記》[C].川劇,第79輯.重慶:重慶人民出版社,1958.
[2](明)毛晉.六十種曲,第十一冊,《白兔記》出[C].北京:中華書局,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