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算命的突然跪下來,兩個膝蓋不自然地分開,像在演出天打五雷劈的驚訝,左膝臨著人行道上的白楊樹坑邊緣,差點滑進坑中,一陣塵土飛揚。
“小伙子,你家有大喜啊?!?/p>
兩小時后,當我返回母親等候我的茶館,向她講起這天下午的經(jīng)歷時,省略了這一段。
“您別急,剛才是廟里人多,法師忙,聯(lián)絡(luò)消災(zāi)祈福法事的法師剛巧不在,介紹法事流程又多耗了一會兒時間,價格倒還是跟隔壁病房楊叔叔家屬說的一樣,五千,什么都包括了,消災(zāi)祛病,福澤綿長,法師說安排到后天一早第一場,能多誦半小時經(jīng),很巧,正好有位堪布從印度回來,后天他帶領(lǐng)誦經(jīng),有大福報??傊鷦e著急,都安排好了,剛才沒接電話是我考慮在廟里宜肅靜,關(guān)了靜音,恭敬一點,肅靜?!?/p>
她并沒有不耐煩,只是有點疑惑,而我解釋得越來越前言不搭后語。
那個道士的攤子擺在一家掛著紅黃經(jīng)幡的算命店鋪“釀名吉齋”的外面,倒像是大店的接待員。他端詳一下我,略摩挲一下我的左手,觸感沒有他那張團圓胖臉給人的溫厚感覺,涼,粗暴,草率,快得像機場安檢。我要他略過我的命運,直接談家 庭。
“唔,你命中子嗣是旺的。壽命也長,上輩子積了善事啊。一男一女。這個二胎政策對你是適逢其時……”我說我是未婚,子嗣還遠。家庭,談?wù)劯改负昧?。會有什么喜事?他又把我端詳一圈,目光不聚焦,整了整自己斜襟長衫樣子的藍棉襖。
“你就是你親屬的喜事。對他們來說,你事業(yè)好,他們就放心。你自己事業(yè)好、身體好,也是沖 喜?!?/p>
圓謊是世間的和尚以及假算命先生的專長嗎?適才在廟里也是類似,所謂印度回來的堪布是藏傳佛教的學(xué)者,哪里會到內(nèi)地這樣一所寺廟來,辦事的知客僧聽到我對堪布感興趣,把五千元的法事流程收回去,重拿出來一張價值八千的法事流程單,這張是藏漢夾雜的,恐怕是專門塞給那些受了流行的藏傳佛教影響的,急切而糊涂的人?!拔覀兊淖诮淌谴笕诤稀!?他說。而按住心口說謊是我的專長,把知客僧說的傳給母親,把醫(yī)生說的打個折扣傳給母親,把醫(yī)生說的話的反面?zhèn)鹘o父親。良性腫瘤,輕微化療,兩周后回家,我告訴他。兩周后我說,徹底治好了,不過要再住兩周院,補幾個檢查,做一些“康復(fù)性化療”。我用住院比門診報銷額度高來說服他,他眉頭舒展開來——他熟悉這種理由。母親長年因慢性肝炎在家休養(yǎng),也因病內(nèi)部退休,時不時住院,各種報銷常識是我們家最熟悉的知識之 一。
算命先生其實說對了。父親一再對我說,“你得找個正經(jīng)工作。” 之前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在他看來不算正經(jīng)工作,他入院后我放棄了創(chuàng)業(yè),進入一家媒體,工作時間有彈性,能保證每個月領(lǐng)到薪水,在他看來仍然不是正經(jīng)工作:在體制外。過去兩個月來,各種各樣的謊言輔助下,父親有安心住院的跡象,但最近越來越經(jīng)常地提到我的未來、我的“正經(jīng)工作”“個人問題”和“有人照顧”。真是奇怪。多年來我母親一直身體不好,但是父親生病改變了一切。家庭就是這樣:如果是一個健康人一個病號,那是個健康家庭。兩個病號,那是個死家庭。一個半是兩個,而半個是零。
砰,道士跪下的那一刻,我想到的就是這個。一個半是兩個,半個是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