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文
王維的近體詩占他所有詩的三分之二,這些詩表現(xiàn)出了詩人的最高水平。這在學術界已是公論。而其中的一些或清新或壯麗的小詩多為詩人最具代表的作品,像《山居秋暝》、《終南山》、《過香積寺》、《漢江臨眺》、《使至塞上》等,在這里有潺潺的小泉,也有壯闊的江河,更有滋潤萬物的雨。跟同是以山水詩聞名的孟浩然相比,他出現(xiàn)水意象的詩不過是總數(shù)的百分之二七,還不到三分之一。然而正是這不到三分之一的詩奠定了王維繼李杜后又一位大家的地位。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詩句中一半多都“濕意”盎然。可以說,水意象在王維詩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水意象有著深刻的淵源,在先秦文學里即被賦予了豐富的內(nèi)涵,詩人要在這上面出彩是件不容易的事。這一點上,王維無疑做得很成功。他的“水”跟前代和同時代的山水詩人有什么不同?從風格上看,摩詰善于將水與光搭檔,將詩境刻畫的真可謂“水月鏡花,不可湊泊”。如“寒燈坐高館,秋雨聞疏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秋日光能澹,寒川波自翻”等。謝靈運非常著名的詩句如“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王維一改謝靈運詩的秾麗,將“白”等清淡之色融入詩中,洗凈鉛華,多了幾分空靈之趣。如此善用“光”自然和他的畫家身份分不開,一種顏色的深淺往往和光的投射有關,畫家對色彩十分敏感,能分辨出主要是光的影響。
從水意象蘊含的取用上看,王維詩中的水意象可大致分為這幾類:第一,借水來表現(xiàn)禪思;例如,“安知清流轉,偶與前山通”、“長風萬里來,江海蕩煩濁”、“喬木萬馀株,清流貫其中。前臨大川口,豁達來長風”、“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等。前幾句他借用流水意象喻指佛法的滌神蕩性的功能,最后一句用長長的江河水比喻佛法的博大精深,因為佛理的深奧,所以不可講,不可說,正所謂佛訓之“不立文字”,只好用這類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語來表達。
第二,借水意象表現(xiàn)對離人、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禪宗傳燈錄有一相當出名的公案:老僧三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然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老僧的三種境界對應的是三種觀物方式,這一類便是語錄中第二階段。例如,“五湖千萬里,況復五湖西。漁浦南陵郭,人家春谷溪。欲歸江淼淼,未到草凄凄”、“檣帶城烏去,江連暮雨愁”、“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蕩槳向臨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等。這類詩作在多愁善感的詩人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上文說過,以水喻情的傳統(tǒng)如詩經(jīng)自古有之。這樣以水長比喻情誼的深長的例子我們能找到很多。王維是個重情義的詩人,第一句寫他與思念的對象相隔千里,“水”成為他們會面的阻力;第二句將“水”擬人化,人愁雨也愁;第三句將“春色”擬人化,似乎離別之情只借春色表現(xiàn),然而春色看不見摸不著,只有垂柳和綠水代春天訴說對離人的眷戀;這類詩歌在近體詩中偏多,成就遠遠高于第一類詩。
第三,水意象和其他意象一起給讀者營造一個自洽自足的世界,它們不表現(xiàn)別的,只表現(xiàn)它們自己。第三階段“可以說是對自然現(xiàn)象‘即物即真的感悟,對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做無條件的認可,這個信念同時要我們摒棄語言和心智活動而歸回本樣的物象”。而王維很多名詩就是在這種觀物方式下寫成的,那么其中的水意象即水本身,但是這已經(jīng)不同于自然萬物中的水了,例如“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春池深且廣,會待輕舟回。靡靡綠萍合,垂楊掃復開”、“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等。它們集中在他的近體詩中,屬于詩人一些最經(jīng)典的作品。立威廉說:“王維的詩,景物自然興發(fā)與演出,作者不宜主觀的情緒或知性的邏輯介入去擾亂眼前景物內(nèi)在生命生長與變化的姿態(tài)。”我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這些詩里通??床坏街魅斯魅斯皇窃娙俗约?,也不是某一個特定的人,或者一個群體,他表現(xiàn)的山水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而是一種具有無我、普遍性意義的山水,甚至在這些山水詩中消融了時間性——表現(xiàn)春夜,表現(xiàn)山林,并不是某個時間上一點的春夜山林。而水意象作為一個獨立的審美意象,全賴于眾意象的“和鳴”,它們共同發(fā)聲,方能有一首完整和諧的詩譜出。到達了這個意義層面上的“水”,反過來,又需要直觀悟境,在詩學領域中又可稱為“詩性直觀”,即對外物作即物即真的感應,在此過程中,容不得任何妄想,禪語曰:“諸和尚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痹娙撕汀八睘榇淼淖匀晃镆严跒橐惑w,中間已抹去了不必要的介質(zhì)。
而前面兩類水意象的寓意取用遠遠沒有達到第三類普遍性,只停留在見山第二階段,即“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水意象在這里成為了抒發(fā)離情、講喻佛法的工具,那么詩人和自然之間始終是隔的,對立的。吳言生說:見山第二階段是一種認識哲學思維,“這個活動就逐漸離開新鮮直抒的山水,而移入概念世界,去尋求意義和聯(lián)系”。因此,這類詩是有我的,有時間的,具體的,甚至是有對象的。例如“楊柳渡頭行客稀,罟師蕩槳向臨圻。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歸”,這是這類詩中較出色的句子,它發(fā)生在一個楊柳依依的春天,詩人的朋友要遠行了,詩人站在渡頭遙望著舟上朋友漸行漸遠的身影。詩人在這里把對朋友的眷戀之情比喻為“春色”,春色無窮無盡,那么“我”對“你”的眷戀也像春色一樣,這里賦予了“春色”一種動態(tài),從而使“春色”人情化了。這里的“水”說到底是感性的。
第三類詩代表了王維詩作的最高水平。考察王維的這類詩作,我們發(fā)現(xiàn)水意象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雖然被譽為山水詩作的壓軸之作,但其中水意象的頻繁出現(xiàn)多于山意象,事實上“山水詩”中的“山水”指的是泛化的“山水”,即客觀的自然界。這決不是偶然。王潤華在《王維詩學》中抽繹出王維詩的主題:桃源。他說,《王左丞集》中卷首詩即是《桃源行》,另有八首桃源行詩作,王維往往是通過無心無意的桃源旅程而是詩歌達到與山水不分彼此的詩學境界,這種桃源之旅首先就是要窮涉水源了。事實上,陶淵明筆下的武陵人進入桃源的唯一途徑便是蕩水行舟了?!八背蔀橥ㄍ删程以吹年P鍵,那這里可不可以說,王維對“水”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他喜愛追逐水源,“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梢哉f,王維是一個極善于描摹“水”姿態(tài)的詩人,從水的形態(tài)上來講,有川、有江、有河、有溪、有泉、有澗、有池;從水的顏色上看,有碧的、有青的;從水的透明度上看大多都是清的、澄的;從水的情態(tài)上講有動的和靜態(tài)的、動態(tài)的有縱向流動、也有橫向流動;更有靜態(tài)水,有孤獨的,也有自洽自足的;從意象的搭配上來看,多跟光、山、云、林、月、蓮、渡頭、舟聯(lián)系在一起。王維的是因為有“水”的加入顯得更加澄凈、活潑通透,也因為水的明凈剔透而賦予了部分詩歌空靈、清靜無塵的意境?!爸钦咭?,仁者樂水”,因為有水的存在,詩化了詩人的心;反過來也正是因為詩人喜愛“水”,才能更富感情更深刻地呈現(xiàn)水意象的本來面目。(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人文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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