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記《大公報》的用人之道

《大公報》是我國現(xiàn)存的歷史最久的報紙。從1902年在天津創(chuàng)刊，到迄今仍在香港出版的《大公報》，已經(jīng)有115年歷史。100多年歷經(jīng)四個階段：一是1902—1916年英斂之創(chuàng)辦并主持的階段；二是1916—1925年王郅隆出資接辦時期；三是1926—1949年，由吳鼎昌出資，與胡政之、張季鸞合辦的“新記《大公報》”時期；四是全國解放后，由私營企業(yè)轉變?yōu)楣胶蠣I性質的時期。

對于一、二兩階段《大公報》的辦報方針、經(jīng)營思想和宣傳業(yè)績等情況，予生也晚，除了看過一些資料外，知之甚少，無從置喙。至于第四階段，由于這一階段中央確定北京《大公報》以財經(jīng)宣傳為主，兼顧國際宣傳，報社直接由國務院財貿辦公室領導，在企業(yè)性質上明確為公私合營，在辦報方針、宣傳指導思想和用人行政、經(jīng)營管理以及黨組織的配置等方面，與其他專業(yè)性的黨報并無本質上的區(qū)別。本文所指的“用人之道”，是專指第三階段，即新記《大公報》時期來講的。

毛澤東、周恩來諸同志都曾多次稱贊《大公報》人才濟濟，舉我記得清晰的幾個例子：一是，1952年為上?！洞蠊珗蟆放c天津《進步日報》合并之事，毛澤東電召王蕓生到京面談，并當場確定“宣傳報道以財經(jīng)為重點，兼顧國際宣傳”。王蕓生擔心編采人員不熟悉財經(jīng)業(yè)務，承擔不起這一重任。毛澤東開導他說：“《大公報》人才濟濟，團結起來，鉆進去，三年五年不就熟悉了嗎？”二是，據(jù)徐鑄成回憶：“1949年百萬大軍渡江成功，我和王蕓生、楊剛等隨軍南下，周恩來同志曾為我們餞別。席間周恩來說《大公報》張、胡兩位，曾培養(yǎng)出不少優(yōu)秀的新聞人才。”1958年，周總理和《大公報》負責人之一的費彝民談到這張報紙的歷史貢獻時，除了肯定“她是愛國的”和“她是堅持抗日的”之外，再次強調她培養(yǎng)了許多人才。事實確是如此。例如權威志書《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卷”為《大公報》設了專門的詞條，還為英斂之、張季鸞、胡政之、王蕓生、范長江等12位《大公報》人設了專門的人物詞條。有幸作為人物詞條入選這部國家級百科全書的只有108人，《大公報》就占了其中的1/9。更有甚者，在《中國新聞年鑒》中，被列名于“中國新聞界名人簡介”欄目的，除吳鼎昌、胡政之、張季鸞、王蕓生、張琴南、許君遠、費彝民、徐鑄成、梁厚甫、張佛泉等人外，還有曹谷水、金誠夫、李子寬、孔昭愷、蕭乾、范長江、楊剛、孟秋江、李俠文、李純青、徐盈、彭子岡、朱啟平、譚文瑞、唐振常、呂德潤、張高峰、馬季良（唐納）、陳文統(tǒng)（梁羽生）、查良鏞（金庸）、戴文葆、劉克林、馬廷棟、張契尼、沈春波等60多人，他們多為編采能手，大都寫了許多著名的通訊、評論乃至其他專著，可謂極一時之盛。在中國新聞史上鮮有其匹，這是不爭的事實。

在中國曾有的較具規(guī)模的報紙，無慮上百家，《大公報》何以能獨享此盛譽？對此有不少人探討過，并提出大體相近的答案，根據(jù)我的理解，首要的一條是吳、胡、張三位創(chuàng)業(yè)者，或曰領導人，本身就是中國新聞界的杰出人才。尤其難得的是他們辦報出于志愿，一心要以文章報國，并相約不另兼其他有薪酬的工作。社長吳鼎昌一旦當了國民政府實業(yè)部長，立即在《大公報》刊登聲明，與報社脫離關系。而胡政之、張季鸞兩位更是報界的翹楚。他們不僅能編、能采、擅寫評論、善于組織宣傳，而且知人善任，能發(fā)揮編采人員各自的專長，并給他們創(chuàng)造各種可以發(fā)揮各自才能的條件，這是培養(yǎng)人才最有效的途徑。我們講用人之道，主要指的是單位領導人的思想品質，他執(zhí)行什么方針，前面提到胡、張兩位都是新聞業(yè)務的全才、高手，他們辦報是為國，而不是為自己求什么私利。使我感受很深的還有一件事，即他們的胸懷、氣度。后來成為胡、張接班人，長期主持《大公報》筆政的王蕓生，是因為批評張季鸞一篇社論的觀點而與《大公報》結緣的。事情的緣由是：1927年3月，國民革命軍江右軍擊敗直魯聯(lián)軍，攻克南京。直魯聯(lián)軍的潰兵、地痞流氓和江右軍中的違紀亂兵等群起作亂，發(fā)生排外搶劫事件。停在南京下關江面上的英美軍艦以此為借口，悍然炮轟南京，使中國軍民生命財產(chǎn)遭受嚴重損失。針對這一事件，張季鸞用《論語·衛(wèi)靈公》“躬自厚而薄責于人”的道理，在大公報發(fā)表題為《躬自厚》的社論。面對群情激憤、反對侵略的輿情，竟提出“如其咎在我者，我應自責之，所謂躬自厚也”。王蕓生針對這一謬誤觀點，第二天就在《華北新聞》上著文反駁，中心思想是：中國長期受帝國主義侵略，無所謂“躬自厚”的問題。“中國國民革命的根本任務，不僅對內要打倒軍閥，對外還要取消一切不平等條約，把帝國主義特權鏟除凈盡?！蓖踹@篇義正詞嚴的文章發(fā)表后，《大公報》沉默了。張季鸞得知文章的執(zhí)筆者竟是一位不滿26歲的小伙子王蕓生后，對其不懷偏見地大加贊許，并聘請他到《大公報》工作。這件事對《大公報》內部的影響很大。試想，領導者能有這樣虛懷若谷、從善如流的胸襟氣度，怎能不使報社同仁心悅誠服，同心同德地為辦好這張報紙而盡心竭力呢？我在討論用人之道的時候，首先突出提到領導者學識方面的高度修養(yǎng)和他們?yōu)槿颂幨碌娜烁聍攘?，是使他們在用人行政方面得心應手，并招攬大量人才的最基本的條件。

當然，新記《大公報》的用人之道，絕不僅止于上述一點，還有一些在實踐中得出的、行之有效的作法或曰經(jīng)驗。我看了許多老同事的說法，包括徐鑄成、孔昭愷、曹世瑛、張高峰等等。他們有的是綜合評述，有的是從個人親身經(jīng)歷中得出的感受。據(jù)此，我把它歸結為以下幾點：

一、重視發(fā)掘人才，不用人唯親。這個觀點是徐鑄成概括出來的。新記《大公報》經(jīng)常從各種報刊和來稿中發(fā)現(xiàn)人才，然后多方加以延聘。以著名記者張高峰到《大公報》工作的經(jīng)歷為例：1943年，張還在四川樂山武漢大學政治系三年級讀書，看到重慶《大公報》征求四川通訊員的廣告，要求“投稿三次，合則函聘”。他只投了一次稿，由于內容和文字都好，切合報紙需要，張高峰很快就收到《大公報》通信課寄來的聘書，赫然寫著：“茲聘請臺端為本報西川通訊員?！贝撕笏诌B續(xù)多次采寫由上海、天津這些大工業(yè)城市遷川大廠的系列報道，受到報社的重視。不久報社就把一張“收報人付費新聞電報憑證”寄給他。使這個還在校讀書，與《大公報》毫無淵源的大學生，成為《大公報》唯一“以稿計酬”的記者。這個例子說明，《大公報》求賢若渴，不拘一格地發(fā)掘人才。至于從別的報刊發(fā)現(xiàn)的人才延攬到《大公報》來的人就更多，如總編輯王蕓生、副總編輯張琴南等都是。

二、多方培養(yǎng)，強調實際鍛煉。《大公報》不僅從社會上發(fā)現(xiàn)、挖掘人才，自己也招考培養(yǎng)人才。早在新記《大公報》創(chuàng)立之初，即1928年，報社就登報公開招聘練習生。條件是中學畢業(yè)，文字通順，每天工作八小時（下午兩時至晚十時），供伙食，每月津貼五元，要兼通南方話和北方話。試用一個月，合則留，不合則去，等等。通過這種方式被錄用者，有些后來成為編采的骨干力量，如副總編輯孔昭愷、采訪課主任曹世瑛、記者吳硯農(nóng)，還有章繩治、郝伯珍諸君。后來曾任我國外交部部長的錢其琛，也是在上海時招聘的練習生。作為編輯、記者的后備力量，一進報社就要練一項基本功——翻譯電報密碼。當時這些新招進來的新手都很年輕，記憶力強，背譯電碼并不太困難。有了這項本領，后來當記者，向報社發(fā)專電時就占了很大的便宜。因為打電報可以在漢字之外，直接附上電碼。這使電報局省了一道工序，節(jié)約了不少時間。尤其是在搶發(fā)重要新聞時，“這一手”使編輯部可以早收到電報稿，甚至成為獨家新聞。《大公報》對有培養(yǎng)前途的練習生的這一要求，是從實踐出發(fā)的一個高招。由此也可以想象胡、張兩位及編輯部其他負責人對培養(yǎng)新人是很用心思的。還有一點是，讓新手熟習、鍛煉各項新聞業(yè)務，記者和編輯常常內外互調。這不僅可以增進編采人員的相互了解，更有利于提高個人的業(yè)務水平，這確實是培養(yǎng)新聞干部的有效途徑。

三、用人以才德為尚，不論資排輩。新進報社的年輕同志，不管你學歷高低，有沒有人事關系，只要工作上拿得起來，就加以重用，薪酬也隨之提高。以練習生起家的孔昭愷為例，他1928年進報館，中學生，從打雜做起。他勤學苦練，胡政之最初讓他跑法院，寫社會新聞。以后逐漸派他到外采訪專題，成績顯著，胡又把他調回編輯部學編報，從編火柴盒大小的普通新聞，逐步到編要聞，做三欄、四欄的大標題，還曾調他到南京辦事處歷練，使他成為報社得力人員。到了1933年，他才22歲，僅有五年工齡，工資則由五元陸續(xù)漲到140元。那時物價低，140元是個很不小的數(shù)目。再從徐鑄成自述的經(jīng)歷來說，他1927年到《大公報》工作，以“練習記者”的名義被錄用，月薪30元。到了1931年初，只經(jīng)過三年多一點，即被派往漢口任特派記者兼辦事處主任。月薪150元，外加車馬費50元。合計達200元之整。這說明《大公報》的老板（在報社內大家習慣稱胡政之為胡老板）手面很大，用人唯賢，這個賢包括業(yè)務能力、處事操守、工作成績。

在社內大家都熟知一項規(guī)矩，即從來“不養(yǎng)圣人賢人”。這個“圣人”“賢人”，是取其諧音，指多余的“剩人”，沒什么事的“閑人”。這已形成一種風氣。各人的能力有高低，但絕沒有吃閑飯的。舉我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事為例。1947年九十月間，天津《大公報》吸收了三個新人，一個是清華大學應屆畢業(yè)生趙胡杰，此公中英文俱佳，一上手就很出色。還有兩個人是北大剛畢業(yè)的楊邦祺（他曾任《云南日報》戰(zhàn)地記者，解放后改名李定，曾任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和胡邦定（原為《大公報》通訊員），這些人同齡，都是24歲，他們才工作了三天，報社就把一位原來跑本市新聞的記者陳小姐辭退了。原因大概是來了三個大小伙子，陳小姐可能沒有多少事情好做了。于是就請可能的“賢人”離開了。這件事說明，在大公報都得好好工作，有成績就獎，碌碌無為就站不住。這也是一項用人之道。

上面說的幾條之外，我還有個體會。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新記《大公報》由于領導有方，張季鸞的一支筆，胡政之的經(jīng)營管理，使報紙蒸蒸日上，發(fā)行量節(jié)節(jié)攀升。更主要的是人才濟濟，在《大公報》工作，可以得到同事們的指點幫助，互相切磋、借鑒，獲益良多。這一點，我認為也是《大公報》能夠集聚人才的重要原因。

在結束這篇短文的時候，我還要著重說明一點，即由于新記《大公報》是在解放前生存發(fā)展的，她所處時代的政治環(huán)境、報紙的管理體制、經(jīng)營思想和現(xiàn)在都截然不同，在人事制度上當然也頗有參差。我說的上述情況，只是一些僅供參考的資料?？梢該衿渖普叨鴱闹瑩衿洳缓蠒r宜者而棄之。這便是本人寫作此文的初衷。（編輯 楊 琳）

（作者為原北京《大公報》編委、

黨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