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安歌 編輯 | 任紅
哈薩克族牧民逐水草而居。 攝影/視覺中國
那樂園下臨諸河,
其中的果實是永恒的,
其中的蔭影也是永恒的。
——《古蘭經(jīng)》
從新疆伊犁州昭蘇縣城到夏塔鄉(xiāng)約80公里,從夏塔鄉(xiāng)到布拉特草原是15公里。小李是我路遇的北京來的自由攝影人,因為同路,所以搭上了伴兒。本來我們倆是想步行到布拉特草原的,順便感受一路的草原風(fēng)光。但這想法遭到了哈薩克司機(jī)布爾蘭拜的取笑。沒有路,他說。然后他補(bǔ)充說,你們根本不認(rèn)識那些路,草原上的路都是這樣這樣的。他用手七拐八拐地比畫著。一會兒是石頭,一會兒是土,一會兒是草,一會兒是水。而且,他說,要過兩條小河,都有這么深。他用手在身上比畫著,開始手比畫在膝蓋上面,然后就從膝蓋比到肚臍那兒。我看得笑了,水在你身上怎么漲得那么快。
布爾蘭拜也笑,哎,是這樣的嘛,他說,有時候它這么深。他的手比到膝上。如果它一高興,就這么深。他的手比在肚臍上,然后手停在那兒,他用眼睛里的笑意看著我,這么深的時候,它在談戀愛。
說得我們都笑了。那它現(xiàn)在談戀愛嗎?
布爾蘭拜說,我也不知道,它和人不一樣,它想談就談了,去看看就知道了。
在哈薩克語里,布爾蘭拜的意思是風(fēng)。哈薩克族人喜歡用河流、山川、風(fēng)雨和大地上的生命,為自己命名。
我們上了布爾蘭拜的那輛白色北京吉普,去看看那條和人不一樣的河水有沒有談戀愛。
草原上的路正如布爾蘭拜所說,一會兒是石頭,一會兒是土,一會兒是草,一會兒是水;而且方向也正如他七拐八拐的手勢,布爾蘭拜正在全神貫注地開車,他的身體隨著方向盤在擰動著,好像他開的不是車,而是一條在波峰浪尖上跳動的船;馬達(dá)也好像不在橫沖直撞的車上,而是在布爾蘭拜擰動的身體里,也許不是馬達(dá),布爾蘭拜身體里就像藏著一匹馬。我們的頭不時與車頂進(jìn)行著親密接觸,開始的時候我還忍著,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就喊,我的腰沒有了。布爾蘭拜在前面幸災(zāi)樂禍地笑:騎馬,騎馬……他喊著。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我們像騎馬那樣,身體不能緊緊地賴在馬背上,而是隨著馬的顛簸讓身體不時離開馬背,才可以免除顛簸之苦,好的騎手都是深諳此道的。后來只要前面有大的溝或者坡,布爾蘭拜都會提前喊,要飛了,要飛了……這時候他開的好像又不是船了,而是一架飛機(jī)。我們隨著他的喊聲,讓身體離開座位。
在布拉特草原上,除了車軋出的道路,確實沒有看到一塊裸露的地皮。當(dāng)我們的車駛過那些車轍的時候,飛揚(yáng)的塵土一路在綠草如茵的草原漫起。有時因為前面的路被石頭和水擋住了,司機(jī)布爾蘭拜就會一下把車拐進(jìn)草地上去,我心疼那些草,忍不住喊,不要軋那些草!布爾蘭拜說,不軋怎么走。然后又安慰我,不要緊,它們會長出來的。
布爾蘭拜的話讓我突然想起俄羅斯偉大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說,只有水手和漁民才敢說愛大?!撩駥Σ菰趾螄L不是如此呢,只有真正的牧民,才能說愛草原。因為這一切,觸及到他們生命的基礎(chǔ)。而我們對草原的愛,哪怕是歸家意義上的,其實也就停留在對美的愛與自己的思念上,仿佛對家人和舊照片的愛。
哈薩克人認(rèn)為春天新長出的青草、樹枝、樹葉是生命的延續(xù),所以不能隨便揪草、折樹枝,否則就會遭到神靈的報復(fù)。在哈薩克人的習(xí)俗中,放火燒地、向河水撒尿都是重罪。而揪一把青草,向著蒼天詛咒是最惡毒的。如他們的諺語所言:“地上的萬物,都是青天的恩賜?!?/p>
夏塔古道北入口,它翻越天山主脊上海拔3600米的哈塔木孜達(dá)坂,溝通天山南北,是伊犁通南疆的捷徑。 攝影/東方IC
對哈薩克人來說,那些“白白得來的”恩賜的草是他們的命之所系,他們對草的珍惜,其實也就是對神靈的恩賜、對自家牲畜、對自己生命的感恩與珍惜。
無論在日常生活或搬遷、轉(zhuǎn)場的過程中,哈薩克牧民對水源和草地都十分愛護(hù),不僅大小便遠(yuǎn)離水源,連洗衣服做飯也與水源保持一定距離。他們?nèi)∷畷r寧可自己費時費力,也不對水源做任何改動,一切保持原始自然;他們居住過的宿營地,從未見過裸露的地表,也沒有任何垃圾。雖然生活在不斷的遷徙過程中,但他們也不隨便埋葬他們的死者,他們在春夏秋冬牧場分別有著專門的墓地。從來沒有人強(qiáng)行規(guī)定他們這樣做,但每一個哈薩克人都自覺遵守著這些——這是哈薩克人和草原之間的一種契約,是和草原祖祖輩輩一起共存而產(chǎn)生的一種骨肉親情。
哈薩克人崇拜獨樹,生長在荒野上的獨樹是尊貴的,不能毀壞和砍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傳說中獨樹支起了哈薩克人的天空和大地,抑或是哈薩克人逐水草而居的不斷遷徙的生活本身就是孤獨的,對獨樹的崇拜,或許也是哈薩克人對孤獨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和理解。
車開到了河邊,水面不寬,也就四五米的樣子,水色是白的,水流非常急。對面有一對騎摩托車的青年,從他們卷起的褲腿可以看出,他們曾經(jīng)下水測過水的深度,顯然摩托車是無法通過的。布爾蘭拜用哈薩克語和他們討論著水勢。
昭蘇縣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西北部,屬伊犁哈薩克自治州,海拔在2000米左右,是一塊群山環(huán)抱的高位山間盆地,冬長無夏,春秋相連,是新疆境內(nèi)唯一一個沒有荒漠的縣,以出產(chǎn)“騰昆侖,歷西極”的天馬著稱,也是新疆烏孫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 攝影/視覺中國
我問布爾蘭拜,咱們的車能過嗎?
現(xiàn)在不行,布爾蘭拜說,它們正戀愛得厲害呢。
那它們什么時候不談戀愛了呢?我問布爾蘭拜。
談著談著就不談了,水和人一樣嘛,布爾蘭拜說,人也要做飯,放羊,不能光談戀愛,水也不會光談戀愛的。
不時有人騎馬渡過河水,我指著攝影師小李問帶我們來的鄉(xiāng)村司機(jī)布爾蘭拜:“你能不能問他們借一下馬,我和他,讓我們先過去?”
“你們?”布爾蘭拜笑了,“你們不行,你們騎,馬就不走了?!?/p>
這讓我想到詩人周濤講過的一件往事。
周濤是會騎馬的。年輕的時候,他因有急事騎馬到另一個村去,傍晚遇到一條漲水的河。馬死活也不愿意渡河。他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個哈薩克帳篷,就打馬過去,尋找?guī)椭?。打開帳篷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一位黑瘦的哈薩克老婦人,大概有八十多歲了。周濤喝著她倒的茶,看著越來越黑的天空,心想今晚過河可能是無望了。沒想到哈薩克老婦人聽了他說的情況后,立馬站起身來,帶他到河邊。哈薩克老婦人拉著自己的馬,側(cè)身跨上周濤的馬,周濤那匹先前面對河水膽怯不前的馬突然全身一閃,仿佛通了電,平穩(wěn)地踏入了河水。馬從黑瘦的哈薩克老婦人雙腿夾緊的動作里,得到了指令,知道自己是遇到了真正的騎手——哪怕她已經(jīng)八十多歲,哪怕她非常瘦小,但馬不管這些,它只認(rèn)真正的騎手,需要從真正的騎手那兒找尋勇氣的。
在哈薩克族的人生禮儀里,對一個男孩而言,他所要經(jīng)歷的第一個重要禮儀就是他的出生禮“齊勒達(dá)哈納”,第二個重要的人生禮儀就是騎馬儀式。哈薩克小孩五歲就開始練騎馬了。馬在哈薩克人的生活中已不僅僅是一個動物,也不僅僅一個陪伴,馬和他們聲息相通,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也是他們榮譽(yù)的一部分。
說著馬,河水對面的一個中年哈薩克人對著河水唱起了那首有名的哈薩克民歌《黑走馬》:
騎上這種馬的時候想到哪兒都可以去
哪里有風(fēng)哪里就有我黑走馬的身影
只要我有夢想
騎上我的黑走馬就可以到達(dá)
站在這片哈薩克草原,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我明白,我看到的,是遙遠(yuǎn):遙遠(yuǎn)的河水,遙遠(yuǎn)的草原,遙遠(yuǎn)的黑走馬,遙遠(yuǎn)的夢想……重溫這味道,可能是我這次回到草原的目的,可能也是所有回歸者的目的,在我們無法理解的生活中,理解可能的自己和自己的可能性。人一動起來,那種可能性就開始開放了,逐河流與青草而居的哈薩克人也是同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