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漢學家的留華背景及其學術史意義—評《美國第一批留學生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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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美國漢學學統(tǒng)的歐洲背景

雖然將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 1706—1790）、潘恩（Thomas paine, 1737—1809）、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 1743—1826）乃至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等人列為“美國早期漢學家”很有誘惑力，①顧鈞：《衛(wèi)三畏與美國早期漢學》，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年，第2頁。因為這可以進一步揭示漢學史和美國主流思想史、政治史的關系，但我此處還是傾向于首先從學術史角度立論，即考察在現(xiàn)代大學建制背景下的美國漢學史。如果將衛(wèi)三畏（Williams, Samuel Wells, 1812—1884）等確立的早期漢學（Sinology）作為開端的話，那么以費正清（Fairbank, John King, 1907—1991）為發(fā)端的中國學（Chinese Studies）無疑試圖要改變范式。盡管如此，我仍然認為美國漢學（包括原有的“漢學”和后來被稱為“中國學”的地區(qū)研究）應歸屬于一個整體學域。衛(wèi)、費二氏相距近百年，也意味著美國漢學史從“漢學范式”到“中國學范式”之間有一段距離。雖然從傳教士到留學生，作為留英博士的費正清以其更為嚴格的學術訓練和學術事功，完成了“現(xiàn)代中國學”創(chuàng)立的大業(yè)；但衛(wèi)三畏畢竟也代表了一個時代，1877年他就任耶魯大學首任漢學教授，從而成為美國學術史上最早的漢學教授，與1955年哈佛大學費正清出任新建的東亞研究中心主任，意義同樣重大，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哈佛大學在日后并存“哈佛—燕京學社”與“東亞研究中心”雙重體制的事實，也說明二者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并非“彼可取而代也”。更重要的是，《美國第一批留學生在北京》作者顧鈞揭示出其間的學術史紅線：“從衛(wèi)三畏一生的研究理路來看，他從總體上來說更接近于新的美國‘中國學’模式，而不是老的歐洲‘漢學’模式，應該說，他是20世紀出現(xiàn)的這一新的美國模式的先導者?！雹谕?，第3頁。不過，在我看來，或正可在蔡元培評價之上略作引申，即“舊文學殿軍”與“新文學開山”兼而有之；③“最近時期，為舊文學殿軍的，有李越縵先生；為新文學開山的，有周豫才先生，即魯迅先生?！备咂绞寰帯丁呆斞溉敌颉罚?938年6月1日），載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7卷，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14頁。或者是海涅（Heinrich Heine, 1797—1856）的夫子自道：“我是此派（筆者注：指浪漫派）最后的詩人：德國古老的詩派由我而終，同時現(xiàn)代德國新的詩派又自我而始?！雹艿挛臑椋簎nd ich bin ihr letzter Dichter: mit mir ist die alte lyrische Schule der Deutschen geschlossen, w?hrend zugleich die neue Schule, die moderne deutsche Lyrik, von mir er?ffnet ward.[Werke: Gest?ndnisse.Heine: Werke, S.5249.(vgl.Heine-WuB Bd.7, S.99) http://www.digitale-bibliothek.de/band7.htm] 此處為作者自譯。中譯文另參見《自白》，載海涅著，張玉書譯：《盧苔齊婭—海涅散文隨筆集》，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0年，第321頁。漢語學界一般將Lyrik譯為抒情詩，但德文中Lyrik, Thematik, Epik三個概念鼎足而立，譯為詩歌、戲劇、敘事（文學）比較合適。承范大燦教授提示指點，特致謝意。而且，用抒情詩人來概括海涅顯然也是不全面的。衛(wèi)三畏對傳統(tǒng)漢學，也就是歐洲傳統(tǒng)的承繼性也不能忽略。

北美文化的興起，乃是歐洲文化在一個嶄新的地理和文化空間的傳承和拓新；而美國之橫空出世，更是世界文明史上的奇跡之一。美國大學史的發(fā)展雖然可以追溯到譬如哈佛大學的建立，但就現(xiàn)代大學的發(fā)展來說，仍應當以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 1767—1835）建立柏林大學所標示的范式革新為標尺?，F(xiàn)代學術以一種分工至細的方式明確學科藩籬，雖然對于知識之深度拓展功效甚顯，但割裂整體之負面作用也是不小，且東土西土，概莫能外。美國在大學制度方面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學術史的演進傳承方面亦如此。衛(wèi)三畏雖然是傳教士出身，但既入此門檻，則不能避免這種場域規(guī)訓，我們細細考察他在耶魯大學所做的工作，雖然主要仍是在歐洲漢學的學術史脈絡中，但美國現(xiàn)代大學的影響已清晰呈現(xiàn)。所以后來總說是費正清如何以現(xiàn)代中國學替代傳統(tǒng)漢學，察其實質則不然，雖然兩派系統(tǒng)有別，但受制于美國現(xiàn)代大學體制則一，甚至有前后承續(xù)的關聯(lián)性，這一點是我們應當注意的。

漢語學界對美國漢學史的研究，此前已有通史類著作如《當代美國的“顯學”—美國現(xiàn)代中國學研究》，而顧鈞此前有《衛(wèi)三畏與美國早期漢學》首開對重要人物的個案研究，同時又不僅局限于此，試圖借助此一個案，同時觀察“美國早期漢學”?？芍^兼有“林木意識”，值得充分肯定。到了這部《美國第一批留學生在北京》，則將目光聚焦于現(xiàn)代中國的美國留華學人群體，不但初步勾連起漢學學科必然涉及的中外文化關系史，更進一步深入到留學史、城市史與觀念史的層面，雖然有些不免僅是淺嘗輒止，但體現(xiàn)話題的意義已十分重大，必然會引起跨學科的“焦距重組”。

考慮到作者的專業(yè)定位，他的重心仍主要在漢學研究本身，如此，我們則不妨先來看看美國漢學之林的大致情況如何。即便將游記漢學撇開不論，早期漢學中傳教士、外交官等的漢學傳統(tǒng)都不容忽略，而像衛(wèi)三畏、丁韙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 1827—1916）、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 1801—1861）等都可圈可點；但此處仍將重心放在現(xiàn)代中國學崛起后的學院派學者身上，如費正清、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1916—1999）為一代學人；魏斐德（Frederic E.Wakeman, 1937—2006）、孔飛力（Phillip A.Kuhn, 1933—2016）、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等為第二代。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 1920—1969）有點特殊，可以算作“1.5”代吧。

美國人研究漢學是為了什么？漢學傳統(tǒng)的形成，與美國人作為一個新興民族的形成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其范式轉型與代際變遷又怎樣深刻影響到美國人的中國觀？甚至美國精英人物如何面對作為一種異質文化的中國文化？政治精英、經(jīng)濟精英與知識精英形成一種怎樣的互動關系？在知識精英內部，詩人、思想家與學者、漢學家又是怎樣的關系？他們又形成一種怎樣的新型的世界觀念？要想追問這些問題，就必須將問題進一步拓展，譬如深入到美國知識史、學術史和思想史的內部，或者反向行之，看一看美國之外與其相關聯(lián)的世界，譬如它與歐洲的關系，與中國的關系等等。

二、現(xiàn)代漢學家的留學生傳統(tǒng)：以留華與留歐背景為中心

對于理解現(xiàn)代中國來說，從傳教士到留學生的轉折至關重要；同樣，對于漢學史來說，也同樣存在一個“傳教士—留學生”的結構問題，不過不同在于，前者是中國留學生，后者是西方留學生。具體到美國漢學史來說，則為美國留學生，但這些留學生的留學國別不是單向度的，而呈現(xiàn)出多維度，其中二元傾向頗為清晰，就是留歐、留華背景很重要。這當然與漢學這個學科的研究對象與學統(tǒng)建構有關系。

中國學界非常熟悉的一段對話是，1931年9月14日，陳垣問胡適：“漢學正統(tǒng)此時在西京呢？還在巴黎？”結果二人“相對嘆氣，盼望十年之后也許可以在北京了”?、?931年9月14日日記，載胡適：《胡適日記全編》，曹伯言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52頁。但按照顧鈞的看法則未必，“美國學生不是主動地將出版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元西域人華化考》《古史辨自序》《中國哲學史》等著作翻譯成了英文嗎？毋庸諱言，巴黎、京都的學者有他們的優(yōu)勢，但并非樣樣領先。……中國學者無須妄自菲薄”。①顧鈞：《美國第一批留學生在北京》，鄭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186頁。在導論“留學生與美國專業(yè)漢學”里，作者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各國留學生云集北京的圖景，不僅是美國人，德、法、俄、日等國的漢學弟子，都來到中國，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相當國際化的民國學術地圖，而這與世界學術場域是密切相連的。留華背景之所以重要，乃在作為漢學研究對象的中國，是任何漢學研究者不可回避的“大本大源”，而中國學術若想鼎盛發(fā)達，自然也離不開對本國文化的研究。

具體到漢學學域而言，有兩個事例可以略作注腳。作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第一代學人之龍的陳寅恪，雖曾留美，但對美國學術卻頗不看重。1924年，趙元任想辭去哈佛大學的教職，美國人提的條件是要他找到“相當資格的人來代替”，并暗示說“找陳寅恪如何？”當其時也，陳寅恪已由美轉德，留學于柏林大學，他回復趙元任來函謂：“我不想再到哈佛，我對美國留戀的只是波士頓中國飯館醉香樓的龍蝦?！雹谮w元任、楊步偉：《憶寅恪》，載錢文忠編：《陳寅恪印象》，第17頁。這個醉香樓，在吳宓1919年8月22日日記里有記載：“午后四時，陳君招至醉香樓吃飯。”吳宓：《吳宓日記》，第2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56頁。寧在柏林當學生，不去哈佛當老師，這就是在陳寅恪這類純粹學人心目中的學術地位差異。留歐背景之所以重要，因為歐洲對于世界文明的探索，確實為窮究底里、純粹而崇高的學術殿堂，亦為西方文化的根源地所在。而其時哈佛燕京學社初創(chuàng)之際，欲禮聘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赴美，伯希和則謂其乃窮鄉(xiāng)僻壤，推薦其弟子葉理綏（Serge Elisseeff,1889—1975）代之。所以，直到20世紀30年代，哈佛大學在世界學術殿堂里是排不上很高位置的，與后來儼然世界第一大學的地位天壤之別；哈佛如此，則其他大學更可想而知。美國的世界學術中心場域地位的獲得，主要還是“二戰(zhàn)”勝利后，即20世紀50年代的事情。

美國漢學的發(fā)展，把握這樣兩個關鍵樞紐，不可謂不高明。而衛(wèi)三畏那代人，基本上還是處于以歐洲為典范的時代，所以他有機會則要游歷歐洲，1844年歸國度假時途經(jīng)法國，在巴黎拜會儒 蓮（Stanislas Aignan Julien, 1797—1873）、 巴贊（Bazin Antoine, 1799—1863），對他們的學術條件和專業(yè)性贊嘆不已。③《衛(wèi)三畏與美國早期漢學》，第146頁。到了費正清這代人，則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某種轉變契機的可能，他選擇入學牛津，接受非常嚴格的歐洲學術訓練。這種留歐背景其實也不僅是美國漢學發(fā)達的原因，而且是國際漢學史里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我們模仿一下較為經(jīng)典的美國人留德史的那段表述，“到1930年代為止，到歐洲偉大的學術研究中心，主要是法國的大學留學的漢學家們，堅定地服膺于學術研究和以科研為基礎的教學和學習的思想四散流布”。④《美國第一批留學生在北京》，第186頁。其實也不僅是法國而已，在巴黎、柏林、英倫（包括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牛津、劍橋等），甚至是萊頓、羅馬，都形成了相當數(shù)量的漢學研究據(jù)點。當然巴黎尤為代表，以伯希和、葛蘭言(Marcel Granet, 1887—1940)、馬伯樂(Henri Maspero, 1883—1945)為代表的法國漢學，被公認為代表了世界漢學的風向；當然在我，至少要補充上德國漢學，以福蘭閣(Otto Franke, 1863—1946)、 衛(wèi) 禮 賢 (Richard Wilhelm, 1873—1930)、孔好古(August Conrady, 1864—1925)為代表的德國學者，至少代表了一種另類風格的形成。正是“法—德二元結構”的形成，使得歐洲漢學史能夠以一種立體復合形象進入到世界學術之廣闊視域中去。如果這樣說的話，那么我們看看像高本漢（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 1889—1978）、白樂日（Etienne Balazs, 1905—1963）、普實克（Jaroslav Prusek, 1906—1980）這樣的大家，誰又沒有過留學法（德）國的經(jīng)驗呢？當然他們多半也有留華經(jīng)驗。

當然，如果將留學史作為一個重要背景來考察的話，那么本書這個方面的學術史意識是不太夠的，作者基本上沒有考察這一條路徑，雖然提到了桑兵的《國學與漢學》，但那里對留華史也僅是略微提及，考察了近代日本留華學生。⑤桑兵：《國學與漢學—近代中外學界交往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就留學史研究而言，且不說汗牛充棟的中國人留學外國史研究，即便是從留華史角度考察，則前賢追溯古代的留華盛景也是值得提及的，譬如所謂“唐代文治武功，均臻極盛，其時藩胡，慕義向化，梯山航海，輻湊并至。全國三分之一州郡，無不有其蹤跡；而廣州、揚州諸港，商胡動以千計；長安、洛陽兩地，殆如國際都會?！雹僦x海平：《唐代留華外國人生活考述》，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頁。唐代胸羅天下、萬邦來朝的景象顯然讓人心生陶醉，其間發(fā)生的文化僑易則豐富多元、多姿多彩，大可開掘；而現(xiàn)代中國的留華史同樣可圈可點，可惜在學界似尚無系統(tǒng)的學術性關注，有之，當自顧君此書始。

三、美國漢學史的范式意義：考察世界學術史的一個視角

我們?yōu)槭裁匆芯亢Ｍ鉂h學？或者說我們?yōu)槭裁匆砸环N學術史的態(tài)度去對待漢學史？甚至具體到美國漢學史？甚至具體到美國漢學家的留華史？如果用一種僑易學的視角觀之，則發(fā)現(xiàn)“心隨身僑，無處非道”。漢學家的足跡，就是在流動遷居中觀察中國的歷史，是一種異文化相遇過程中的最好個案闡釋。而走到盡頭，就是觀念僑易在文明體結構中的支配性功用的探索。美國漢學家的留華史，絕非簡單是自身汲取知識、提升學力的過程，同時也是異文化互動甚至博弈的過程，他們與中國現(xiàn)代學人的交往過程，無論是“程門立雪”，還是“東來較技”，都帶來一種明顯的異質知識，也是中國現(xiàn)代學人難得的“不出國門看世界”的過程。

總體來說，美國漢學當然還是首先屬于西方學術的范疇，所以我們應當進一步探究美國學術史，這是特別必要的。就世界學術史的現(xiàn)代進程而言，歐洲學術之轉向北美學術（尤其是美國），乃是大勢所趨。但對這一問題，似乎尚未得到足夠之認知。而漢學（廣義概念）可能恰恰是勾連這種學術立體網(wǎng)鏈的一個很好的切入點。費正清創(chuàng)立“中國學”的舉動，不僅是一門新學科的范式意義，而更應放置在19世紀社會科學興起之后的整體語境中去考察。也就是說，原有的“漢學”作為一種以人文學科為主要定位的學科，被拓展到社會科學領域，引入了一個更為宏大的學術和知識框架。對于現(xiàn)代學術的發(fā)展來說，社會科學的逐漸顯山露水無疑是一項重大事件。所謂“通過一種在人們感興趣的彼此相關且重疊諸領域之間的分離和協(xié)商過程，社會科學的諸學科被認為在20世紀從較為古老的知識流派中浮現(xiàn)出來”，具體言之：

……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它們形成了不同的領域，專家們把他們的主要精力都用于這些特殊領域的研究、思考和訓練。這種關于學科的現(xiàn)代理念在19世紀的整個發(fā)展過程中浮現(xiàn)出來，它是一個在科學、學術和技術專長中日益專業(yè)化的產(chǎn)物；是在德國大學中最先得到提倡的研究理念；也是對歐洲和美國的高等教育體系和管理制度的重建。②波特（T.M.Porter）、羅斯（D.Ross）主編，第七卷翻譯委員會譯：《劍橋科學史》第7卷《現(xiàn)代社會科學》，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75頁。

這是一個值得特別注意的現(xiàn)象，即現(xiàn)代的分科治學基本上是在19世紀以后逐漸確定起來的求知方式。而對于美國學術來說，這樣一種僑易過程使得知識生產(chǎn)過程與國家發(fā)展過程相得益彰，“漢學”與“中國學”雖然不是兩門互相平行乃至對立的學科，但卻無可否認應該共享同一學域，成為勾連呼應、共同尋道的“知識共同體”，其實本來就是，只是可能為場域規(guī)則所限制而已。將人文學科、社會科學整合起來，甚至借鑒以李約瑟（Joseph Needham, 1900—1995）為代表的科學史研究的思路，或可達致學術性漢學的第三階段，即在“分分合合”之后應以求“貫通”之學為標的，這正是學術史研究予我們的啟迪。

再來看一看主流學術場域的情況如何。雖然因為現(xiàn)代大學制度的制約，世界現(xiàn)代學術當以洪堡創(chuàng)建柏林大學之后為興起標志，但不可否認的是，學術中心在20世紀由歐轉美（主要是由德到美）是基本趨勢。就整體背景而言，19世紀是美國人求知于世界的黃金時代，而留德浪潮又為標志之一。美國現(xiàn)代大學之崛起可謂是德國影響的標志性產(chǎn)物，“到1900年為止，橫渡大西洋到歐洲偉大的學術研究中心，主要是德國的大學留學的差不多1萬名美國學者，堅定地服膺于學術研究和以科研為基礎的教學和學習的思想回到美國?！雹俨D·克拉克，王承緒譯：《探究的場所—現(xiàn)代大學的科研和研究生教育》，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頁。印之以杰出的學者個體，也符合若節(jié)。如史學大家魯濱孫（James Harvey Robinson, 1863—1936）亦是其中一員，他曾經(jīng)留德，深悉德國學術之精髓；而后代學者帕森斯（Talcott Parsons,1902—1979）②關于帕森斯，可參見達尼洛·馬爾圖切利（Danilo Martuccelli）著，姜志輝譯：《現(xiàn)代性社會學—二十世紀的歷程》（Sociologie de la modernité），上海：譯林出版社，2007年，第48—81頁。，則為社會學領域的大家，作為留德學人對韋伯心慕不已，不但歸國后推介韋伯思想甚力，而且自家也能有所創(chuàng)發(fā)，進而開辟了社會學的一種嶄新范式。他們都是美國現(xiàn)代學術的優(yōu)秀代表，而費正清的出現(xiàn)，正可納入到這樣一種整體譜系中去看待。他基本上與帕森斯是同輩人，不同則在于選擇牛津為留學地，并將中國作為研究對象國。而與魯濱孫同輩的則是杜威（John Dewey, 1859—1952）、白璧德（Irving Babbitt, 1865—1933）等人，前者是實用主義哲學的集大成者，后者則堅守人文主義傳統(tǒng)。三人分別跨越了文史哲學科，很有代表性。白、魯、杜三君，前二者分別留學德、法，而后者則對歐洲傳統(tǒng)也相當熟悉。他們所構成的美國現(xiàn)代學術肇創(chuàng)期的風景，相當有趣，這且容后細論。作為后來者的帕森斯、費正清則代表了社會科學興起后的學者典型，費正清借助于社會科學，尤其是作為其核心的社會學資源，使作為地區(qū)研究的中國學在美國學術場域得到很好的發(fā)展，而這并非空穴來風，美國漢學有一個非常好的傳統(tǒng)，就是思想史意識的明確導向，這一點被史華慈（Benjamin I.Schwartz, 1916—1999）、列文森（Joseph Richmond Levenson, 1920—1969）等人發(fā)揮得非常之好，有相當顯著的學術成績，這也讓我們看到漢學、中國學的學脈并非是完全割裂的。

也就是說，至少我們可以認為，漢學學域為美國學術整合學科、融通知識、提升思想，提供了一塊絕佳之試驗田。而美國漢學在世界范圍內取得的領軍地位（甚至包括與中國本土學術相比），則充分說明了其強勢地位和優(yōu)勢所在；而這一點，我們只要看一看美國的漢學家所扮演的學術場域的綜合性角色便可證明。費正清、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 1937—2006）等都是美國歷史學會的主席，這表明他們并非僅是處于學術場域邊緣的專家而已，他們更是以專家身份出現(xiàn)的“學者”，這一點非常重要。故此，研究美國漢學史，就不可能不進一步涉獵作為整體背景的美國學術史，乃至與此相關的美國思想史、文化史等；進而拓展我們的美國學研究的整體視域。因為他的問題意識，首先是在美國這樣一個宏大學術語境中產(chǎn)生的。

而留華史的引入，則開辟出一片大好風光，有待探險者深入底里，其中可能勾連的學科史、知識史、交流史乃至全球史問題，很可能是風光無限?？赡苁浅醣倥c篇幅的原因，此書的整體建構還是讓人大呼不過癮，以前六章分論費正清、畢乃德(Knight Biggerstaff, 1906—2001)、卜德(Derk Bodde, 1909—2003)、顧立雅(Herrlee G.Creel, 1905—1994)、恒慕義 (Arthur william Hummel, 1884—1975)、孫念禮 (Nancy Swann,1881—1966)六個個案，而第七章討論“其他留學生”，即20世紀30年代、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留華生，何其用力之不均也；而在個案、群體與理論之間的“中度鏈接”建構意識似也明顯不夠。個案研究的選擇其實是一個有講究的進入點，因為凡有追求的學者一定不會滿足于就個案論個案，但個案如何才能反映宏觀卻又很不易著手，所以如何在栽樹的同時也使其枝繁葉茂、連點成片，從而“見木又見林”，而且林木茂盛、森林豐滿，如此才是“理想的個案研究”，是有功效的個案研究。就僑易學觀之，這是一個明顯的“僑易群體”的研究，作為一個留華學人群的美國漢學家留學生，他們是怎樣完成其個體作為文化生命體驗的？而他們在一個群體結構中又是如何定位和發(fā)展的，個體漢學家之間有何差異？而在旅華美國人或來華漢學家等更大群體中，他們又具有怎樣的美國漢學家群體性特征？他們與中國現(xiàn)代學者群體又是怎樣的關聯(lián)，有怎樣的知識創(chuàng)造與思想創(chuàng)生的互動可能？這些都是需要追究的問題。

作者顯然有強烈的民族情結，結語中說：

如果說近代以來北京一直就是漢學中心的話，20世紀30年代它的這一地位則更加鞏固。20世紀20年代在把漢學中心奪回北京的時代潮流下，北大、清華、燕京、輔仁、中研院等高校和研究機構都做出了自己的努力。無論是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還是建立國學院培養(yǎng)學生，抑或是組織考古挖掘尋找新材料，這些努力都很快收到了明顯的效果?？紤]到當時內憂外患的國內國際環(huán)境，這一努力就更顯得可貴，而其效果也更讓人贊嘆。①《美國第一批留學生在北京》，第186頁。

作者更有著濃重的歷史意識和當下關懷，他認為20世紀30年代成為“20世紀中國學術最輝煌的時期，而北京則成為風光無限的漢學中心”，②同上，第187頁。雖然往事如風，但“它提供的范例完全可以為今天所借鑒”，而“最關鍵的一點還是學者自身的努力”，因為“北京當年的學術中心地位是靠眾多優(yōu)秀學者支撐的”③同上，第188頁。！這一點題振聾發(fā)聵，點石成金！所以作者引述錢穆的這段話就顯得意味深長，其時北京學人“皆學有專長，意有專情。世局雖艱，而安和黽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無倦。果使戰(zhàn)禍不起，積之歲月，中國學術界終必有一新風貌出現(xiàn)?！雹苠X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版，第174頁?！睹绹谝慌魧W生在北京》，第188頁?？上У氖呛镁安婚L，時代給予那代精英安心治學的時間太過有限，但那代學人所鑄造出的現(xiàn)代學統(tǒng)光輝燦爛、滄海桑田亦傲然自立，尤其是即便在戰(zhàn)火延綿的西南聯(lián)大，一代學人仍以其錚錚風骨和節(jié)義操守為后世立范，這在馮友蘭所擬就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碑文》中可見端倪：

萬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斯雖先民之恒言，實為民主之真諦。聯(lián)合大學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內樹學術自由之規(guī)模，外獲民主堡壘之稱號，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

中國知識人的精氣神經(jīng)由這段碑銘之記，表現(xiàn)得一清二楚，當國難之際，我們仍有如此不朽的知識創(chuàng)造，自可為之明證。

美國漢學的崛起有著很特殊的政治背景和歷史因素，不可一概論之，僅僅考察漢學家留華群體當然也是不夠的，因為這僅是一個相對特殊的群體而已。如果將留華學人群作為一個更大的考察對象納入視域，那我們應該獲得不同的認知。譬如在其他學科領域是否有留華學生呢？譬如其他國家的漢學家留華人又如何呢？當時有中德學會、中法漢學研究所等機構，各國的漢學在華其實都有體現(xiàn)，如果能將這樣的思路打開會是相當有趣的。舉一個相反方向的例子，就中國現(xiàn)代學人留德而言，日耳曼學者可能相對多些，但畢竟只是一個很小的群體，這一點我們看看朱偰的長詩《秋夜述懷寄昆明姚教授從吾滕校長若渠馮教授至白沙蔣館長慰堂北碚梁教授宗岱三十三韻》就知道了：

姚公拾遺聞，薈蕞涉重洋。作史準班馬，結交盡賢良。

滕君瑚璉器，遁跡翰墨場。偶然賦鵩鳥，郁郁煥文章。

馮公江?？?，澹泊豈佯狂。論詩追義山，作賦擬班揚。

蔣公柱下吏，秘冊富珍藏。東西羅史稱，圖籍列琳瑯。

有客遠方來，言是南海梁。冥搜真與美，秀句滿遐荒。

徐公久不見，家世出瀟湘。脫略公卿思，跌宕文苑旁。

余隨諸子后，風雨必相將。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⑤朱偰《秋夜述懷寄昆明姚教授從吾滕校長若渠馮教授至白沙蔣館長慰堂北碚梁教授宗岱三十三韻》（1939年11月），載海鹽市政協(xié)文教衛(wèi)體與文史委員會編《朱偰紀念文集》，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年，第459—460頁。

這里的七位人物，都是日后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場域大展身手，各自留下了輝煌業(yè)績的名人，即姚從吾（1894—1970）、蔣復璁（1898—1990）、滕固（1901—1941）、梁宗岱（1903—1983）、馮至（1905—1992）、朱偰（1907—1968）、徐梵澄（1909—2000）。①對這種情況，可參見一張照片。照片第2頁的最上面一幅，注明為1932年6月14日馮至在柏林郊區(qū)住處招待來歐洲訪問的友人。包括朱自清、朱偰、陳康、徐梵澄、滕固、蔣復璁。馮至：《伍子胥》照片第2頁，廣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他們之間年齡相差或有十年者，但卻都是留德一代的佼佼者，是當年聚集在德意志國土的一代中國知識精英。姚從吾治蒙元史，是相當有成就的一代學人，亦曾獲德國學者的充分肯定；而作為詩人的馮至，則代表了德詩在華的有力存在；梁宗岱兼通法、德，對歐洲南北文化有相當深刻之體認；至于徐梵澄，以其對梵學、西學的不凡造詣，而被譽為是溝通中西印三大文化的一代通人；蔣復璁專治圖書館學，對中國圖書館等文化事業(yè)之開辟頗有貢獻；滕固則不但曾是獅吼社的重要代表作家，日后更成為一代藝術史家；朱偰就更了不起，他所治為經(jīng)濟學，但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洵嘉，著述與文化保護事業(yè)都相當突出……所以如果我們能從學科史、學術史、知識史的角度重新審視這幅圖卷，則對此段留學史自然另得其解，當然這與留學國的學術傳統(tǒng)和文化語境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相比較德國作為其時世界學術中心場域的“留學敘述”，那么以中國為漢學學術中心（無論其是事實或假設）的“留學敘事”又會怎樣呢？雖然我對中國學界是否如此迅速就實現(xiàn)了陳垣、胡適、傅斯年等人的“理想”還是有所懷疑，但顧鈞開辟的這一嶄新的學術空間無疑讓我們心生期待。

當代德國漢學家柯馬丁

柯馬?。∕artin Kern），德國科隆大學漢學博士，曾任教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現(xiàn)任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中國古典文學教授。學術領域涵蓋先秦兩漢文學、文獻學、歷史、思想史、藝術史和宗教史，致力于早期文本的形成、接受、經(jīng)典化研究，同時對中國古代及中世紀詩歌的理論、美學、闡釋實踐有濃厚興趣。其英文著作主要有《早期中國的文本和儀式》（Text and Ritual in Early China, 2005），《劍橋中國文學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13)之開章《早期中國文學：開端至西漢》等。

目前，柯馬丁教授正在跟瑞士蘇黎世大學東亞系的畢鶚（Wolfgang Behr）和牛津大學的麥笛（Dirk Meyer）一起編輯一本出土文獻工具書，中文書名是《早期中國手寫文獻：文本、背景及方法論》（Early Chinese Manuscripts: Texts, Contexts, Methods），主要介紹研究中國出土文獻的理論和方法。（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