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偓《露》《六言三首》詩發(fā)覆與解讀

吳在慶

一

韓偓有首題為《露》的詠物詩，詩如下：

鶴飛千歲飲猶難，鶯舌偷含豈自安。光濕最宜叢菊亞，蕩搖無奈緑荷乾。

名因霈澤隨天眷，分與濃霜保歲寒。五色呈祥須得處，戛雲(yún)仙掌有金盤[注](唐)韓偓著，吳在慶校注：《韓偓集繫年校注》卷二《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405頁。以下引韓偓詩均見此書，容不具注。。

在我國詩史上，詠物詩一般有兩種，一種是純粹詠物而別無寄托的，另一種是有所寄托寓意的。有所寄托寓意的詠物詩如為人稱道的初唐李義府的《詠烏》詩即是。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李義府》條載：“義府初遇，以李大亮、劉洎之薦。太宗召令詠烏，義府曰：‘日裏颺朝彩，琴中聞夜啼。上林如許樹，不借一枝棲?！墼唬骸c卿全樹，何止一枝!’”[注]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2頁。這種有所寄托寓意的詠物詩在韓偓詩集中亦不少見，這首《露》即是有所寄托寓意的詩作。

我們吟誦這首詩的八句，可謂句句緊扣露珠，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描繪渲染乃至議論露珠。從純粹的詠物詩來考量，這首詩也是頗為成功的。然而當(dāng)我們吟誦品味之際，覺得此詩並非僅僅是純粹的詠物詩，其中多有藴藏於詞語詩句內(nèi)，值得品味探究的寄托寓意在。

那麼這首詩有何寄托寓意呢？發(fā)覆解讀這種有所寄托寓意的詩作，尤其需要知人論世的説詩方法。因此要揭櫫這首詩的寄托寓意，我們就必須曉得韓偓其人以及賦此詩的時間、背景，否則我們就會墮入五里霧中而不得其解。

據(jù)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一《韓內(nèi)翰別集·提要》所載，我們可以略知韓偓之經(jīng)歷與其人其詩：“偓亦登龍紀元年進士第，昭宗時官至兵部侍郎、翰林學(xué)士承旨。忤朱全忠，貶濮州司馬，再貶榮懿尉，徙鄧州司馬。天祐二年，復(fù)故官。偓惡全忠逆節(jié)，不肯入朝，避地入閩，依王審知以卒。偓為學(xué)士時，內(nèi)預(yù)秘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晚節(jié)亦管寧之流亞，實為唐末完人。其詩雖局於風(fēng)氣，渾厚不及前人，而忠憤之氣時時溢於語外。性情既摯，風(fēng)骨自遒，慷慨激昂，迥異當(dāng)時靡靡之響。其在晚唐，亦可謂文筆之鳴鳳矣!”[注](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五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02頁。

瞭解了韓偓之經(jīng)歷與其人其詩，要解讀這首詩還得考察詩人做這首詩的時間與背景。收有此詩的《全唐詩·韓偓集》，乃大抵按時間先後排列，而此詩編於《江岸閑步》詩後第六首?！督堕e步》詩下小注云：“此後壬申年作，在南安縣?！盵注]《全唐詩》卷六八一，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7807頁。又此詩後第四首為《驛步》，其詩題下小注云：“癸酉年在南安縣。”[注]同上，第7809頁。此處壬申年即後梁乾化二年(912)，癸酉年即後梁乾化三年(913)，則此詩當(dāng)作於後梁乾化二年，時詩人在南安。詩題為“露”，又有“光濕最宜叢菊亞，蕩搖無奈緑荷乾”“分與濃霜保歲寒”等句，均為秋日景象，故此詩當(dāng)為乾化二年秋作。此時韓偓為避後梁朱全忠政權(quán)所害，遠遁於閩王王審知治下的閩南南安縣內(nèi)。從韓偓在這一時期的遭遇處境來品味這首《露》詩，我們更堅信它是有所寄托寓意的，而其各詩句所內(nèi)藴的寓意亦可經(jīng)過細細品味透露出來。下面即來發(fā)覆解讀各詩句，探索此詩之寓意。

詩題“露”，即露珠，甘露，詩中既是指自然界之露水，又用於比喻唐昭宗之恩澤。《新唐書·韓偓傳》載：“帝反正，勵精政事，偓處可機密，率與帝意合，欲相者三四，讓不敢當(dāng)?！盵注](宋)歐陽修、(宋)宋祁等：《新唐書》卷一八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389頁。韓偓任職朝中正是如此“率與帝意合”，故獲得唐昭宗寵重，對此詩人曾在《六月十七日召對自辰及申方歸本院》詩中有“清暑簾開散異香，恩深咫尺對龍章?；☉?yīng)洞裏尋常發(fā)，日嚮壺中特地長”的感念皇恩的詩句，又在《錫宴日作》詩中云：“臣心浄比漪漣水，聖澤深於瀲灩杯。纔有異恩頒稷契，已將優(yōu)禮及鄒枚?！眱稍娭械摹岸魃睢薄奥}澤”“異恩”均是表示唐昭宗對他的寵重及詩人的感戴之情，特別是“聖澤”一詞正是此詩之“露”的內(nèi)在含義。因此“鶴飛千歲”句，正是以仙鶴千載尚難飲得甘露，來襯托比喻自己能獲得皇恩，實在是千載難逢之隆遇。

那麼“鶯舌偷含豈自安”句又有何寓意呢？這裏關(guān)鍵在於對“鶯舌偷含”寓意的解讀，尤其是如何解讀“偷安”一詞。為了説明其含義，有必要瞭解韓偓移居南安縣前事關(guān)其身的兩件重要事情。我們知道韓偓因忠於唐室，忤逆朱全忠而貶為濮州司馬，後於“天祐二年，復(fù)故官。偓惡全忠逆節(jié)，不肯入朝，避地入閩，依王審知以卒”?？柬n偓天祐二年復(fù)故官事，在其《乙丑歲九月在蕭灘鎮(zhèn)駐泊兩月忽得商馬楊迢員外書賀余復(fù)除戎曹依舊承旨還緘後因書四十字》詩中即可證實。其時他另有《病中初聞復(fù)官二首》，其二云：“又掛朝衣一自驚，始知天意重推誠。青雲(yún)有路通還去，白髮無私健亦生。曾避暖池將浴鳳，卻同寒谷乍遷鶯。宦途巇嶮終難測，穩(wěn)泊漁舟隱姓名?！睆拇嗽娍芍?，韓偓是拒絶復(fù)官而情願隱遁的。實際上韓偓後來還有兩次被召復(fù)官而堅辭不赴之事。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四三《經(jīng)籍》七十謂：“石林葉氏曰：韓偓傳自貶濮州司馬後……其再召為學(xué)士，在天祐二年?！溽嵊钟卸∶暾隆堵勗俪植芤狼俺渎氃姟罚┚湓啤M獨鴟夷解歸去，五湖魚艇且餔糟’，天祐四年也。是嘗兩召皆辭，《唐史》止書其一。是歲四月，全忠篡，其召命自哀帝之世。自後復(fù)召，則癸酉年南安縣之作，即梁之乾化二年(慶按，“癸酉年”乃乾化三年，此謂乾化二年，誤)，時全忠亦已被弒，明年梁亡?！盵注](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四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923—1924頁。又，明何喬遠《閩書》卷八《方域志·泉州府·南安縣·山·葵山》記韓偓：“昭宗既弒，哀帝復(fù)召為學(xué)士，還故官，偓不敢入朝，攜族依王審知，寓居南安。三年，復(fù)有前命，偓復(fù)辭，為詩曰：‘豈獨鴟夷解歸去，五湖漁艇且餔糟?！悄?，全忠篡唐為梁。乾化三年，復(fù)召，亦辭不往?！盵注](明)何喬遠編撰：《閩書》卷八，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據(jù)上述文獻，韓偓貶官後被召復(fù)故官凡三次，其中前兩次即在詩人遠避南安作《露》詩之前，最後一次則在賦《露》詩次年。由此可見在賦《露》詩前後，後梁朝廷一直沒有放棄徵召他復(fù)故官之念；而在這種局勢下，韓偓則一直心存不仕後梁偽朝之念，一再堅辭復(fù)官，為此遠避南安。他如此堅辭復(fù)官，究其原因在於他認為後梁政權(quán)乃是弒殺唐昭宗後而立的偽政權(quán)，並且他一直感念著“聖澤深於瀲灩杯”的唐昭宗的恩澤。

與上述事有關(guān)的另一件是上文所提及的韓偓“不肯入朝，避地入閩，依王審知以卒”事。所謂的韓偓“依王審知”，據(jù)我們對韓偓的考察，這個“依”字其實是不夠準確的，衹能理解為避難於王審知所管轄的閩國治下而已，而不能理解為依附於王審知政權(quán)。他終身未在王審知下任職，這就是他沒有依附王審知的鐵證。儘管如此，王審知確實是有意重用他的，這衹要細味詩人《己巳年正月十二日自沙縣抵邵武軍將謀撫信之行到纔一夕為閩相急腳相召卻請赴沙縣郊外泊船偶成一篇》一詩即可明瞭(關(guān)於此事詳情容不在此處細説)。那麼詩人為何不依附王審知，不肯入仕其下為其效力呢？這是因為王審知雖然在唐亡前即在閩主政，但據(jù)《十國春秋》卷九十《司空世家》所載，在韓偓天祐三年(906)秋入閩後的次年，即梁開平元年(907)“五月己卯，梁加王(慶按：指王審知)兼侍中”[注](清)吳任臣撰：《十國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08頁。；“開平三年夏四月庚子，梁加王中書令、福州大都督長史，進封閩王”[注]同上，第1310頁。。因此王審知在韓偓入閩後次年即依附朱梁政權(quán)，那麼在這種關(guān)係到政治歸屬名分的情況下，“己巳年”(即後梁開平三年，公元909年)正月韓偓不願為王審知所用，離開閩沙縣而“將謀撫信之行”，擬遠避到江西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們提出的上述二事，又和“鶯舌偷含豈自安”詩句有何關(guān)係呢？上文提到韓偓在首次被徵召復(fù)故官時所作的《病中初聞復(fù)官二首》其二有云“曾避暖池將浴鳳，卻同寒谷乍遷鶯”。他明白此次復(fù)官是“天意重推誠”，他對復(fù)官之召的感覺是“卻同寒谷乍遷鶯”。值得注意的是這句詩字面上也與“鶯舌偷含豈自安”同用“鶯”字，且兩詩均用“鶯”以自喻。其實韓偓在《與吳子華侍郎同年玉堂同直懷恩敘懇因成長句四韻兼呈諸同年》詩中也早就有以鶯自喻的“往年鶯谷接清塵，今日鼇山作侍臣”之句。以此可見“鶯舌偷含豈自安”也是在以鶯自喻，自感如偷含了露珠(比喻唐皇之恩澤)，又怎能自安呢？那麼在韓偓心中，又何謂“偷含”呢？我認為這裏的“偷含”既可指他貶謫後接受“復(fù)故官”，回到朱梁朝中官復(fù)原職，又可指依附王審知，為其效勞。在詩人心中，無論是復(fù)故官或是出自王審知的招邀，均是基於唐昭宗曾給他的寵愛恩澤，成就他的高官重位、聲名厚望。如果他接受上述兩種招邀，那就如鶯舌偷含露珠般地偷含皇恩，背負唐皇朝，這又怎能自安呢？

再試釋“光濕最宜叢菊亞，蕩搖無奈緑荷乾”兩句。從詠自然界露珠的角度來説，“光濕”乃謂露珠光澤濕潤?！皡簿諄啞?，亞乃低垂，謂叢菊飽承露珠之沾潤而枝葉低垂。此有如杜甫《春夜喜雨》詩之“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之意。“蕩搖無奈緑荷乾”，從詠露層面上説，其意為無奈因狂風(fēng)吹襲而使緑荷搖蕩，以致荷葉上的露珠滑落，荷葉也因失去甘露的滋潤而乾枯了。如此詠露，自然真實貼切，然而詩人之意並非僅止於此。藴藏在“最宜”“無奈”神情之中的，尚有其未明説的家國興亡之間切身遭際的深沉嘆息與惋傷!因此，從政治寓托的角度品味這兩句，纔是詩人透過詠露表面所欲抒發(fā)之真意。

那麼這兩句所關(guān)涉的政治寓意各自何指呢？我以為這裏的“光濕”句，乃謂皇上隆恩曾普及自己與群臣。“光濕”，喻指皇上之恩澤；“緑荷”則喻指唐昭宗朝之衆(zhòng)臣。因此這一句所喻指的意思，是有詩人自身所經(jīng)歷所感受的事實與情感為根據(jù)的，這可以用詩人自己的詩句以顯明之。其詠《露》之前的詩作《中秋禁直》云“長卿衹為長門賦，未識君臣際會難”；《錫宴日作》云“臣心浄比漪漣水，聖澤深於瀲灩杯。纔有異恩頒稷契，已將優(yōu)禮及鄒枚”；《感事三十四韻》云“紫殿承恩歲，金鑾入直年。人歸三島路，日過八花磚。鴛鷺皆回席，皋蘷亦慕膻。慶霄舒羽翼，塵世有神仙。雖遇河清聖，慚非岳降賢?；蚀热萆⒆荆h逼陶甄”。從上述這些盛稱隆恩的詩句，我們不難品味到詩人“光濕最宜叢菊亞”所藴含的上述寓意。

“蕩搖無奈緑荷乾”的政治寓托又如何理解呢？此處“蕩搖”乃謂李唐政權(quán)遭到朱全忠等強蕃的叛亂攻擊，以致國家板蕩顛覆。“緑荷”則比喻李唐衆(zhòng)臣，“緑荷乾”乃謂因國家動亂、昭宗被弒，而使群臣無法得到皇上之雨露恩澤而蒙難。此誠如詩人《感事三十四韻》詩所言“萬乘煙塵裏，千官劍戟邊。……袁董非徒爾，師昭豈偶然。中原成劫火，東海遂桑田”。史乘也有這一動亂的真實記載，如《舊唐書·昭宗紀》天復(fù)元年載：“十月己卯朔。戊戌，全忠引四鎮(zhèn)之師七萬赴河中，京師聞之大恐，豪民皆亡竄山谷。十一月己酉朔。壬子，中尉韓全誨與鳳翔護駕都將李繼誨奉車駕出幸鳳翔。是日汴軍陷同州，執(zhí)州將司馬鄴，華州節(jié)度使韓建遣判官李巨川送款。甲寅，汴軍駐靈口。乙卯，全忠知帝出幸，乃回兵攻華州。”[注](後晉)劉昫等編：《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773頁。又《資治通鑑》卷二六三天復(fù)三年記：“時鳳翔所誅宦官已七十二人，朱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從行者，誅九十人?！盵注]同上，第8593頁。又“朱全忠以兵驅(qū)宦官第五可範等數(shù)百人於內(nèi)侍省，盡殺之，冤號之聲，徹於內(nèi)外”[注]同上，第8594-8595頁。，又同上書卷二六五天祐二年六月載“戊子朔，敕裴樞、獨孤?lián)p、崔遠、陸扆、王溥、趙崇、王贊等並所在賜自盡。時全忠聚樞等及朝士貶官者三十余人於白馬驛，一夕盡殺之，投屍於河”[注]同上，第8643頁。。

“名因霈澤隨天眷，分與濃霜保歲寒?！苯庾x這兩句詩，先從語詞釋義及其句意解釋起。所謂的“名”，即名分，此謂露之名分?！蚌瑵伞保晁?，此處又暗喻恩澤。唐李嘉佑《江湖秋思》詩：“共望漢朝多霈澤，蒼蠅早晚得先知?！盵注]本文多涉及對詞語以及典故之詮釋，所引資料繁多，然多見於《漢語大詞典》所釋之相關(guān)條目，為免文繁，故容不一一注明資料出處。下同。宋范仲淹《鄧州謝上表》：“乃宣霈澤，以安黎元?！薄疤炀臁?，上天的眷顧。南朝齊謝朓《三日侍華光殿曲水宴》詩：“天眷休明，且求至德?！碧迫稳A《寄杜拾遺》詩：“英才特達承天眷，公卿無不相欽羨?！贝颂幹柑普炎诘亩鳚?，亦兼謂皇帝之眷愛?！胺帧保毞?、本分?！胺峙c濃霜”乃謂霜乃天氣轉(zhuǎn)寒後由露水轉(zhuǎn)化而成，寒露與濃霜實共屬一體，故有“白露為霜”之説?！氨q寒”，語出《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資治通鑑·陳宣帝太建十二年》：“梁主奕葉委誠朝廷，當(dāng)相與共保歲寒?！贝颂幱髦邑懖磺墓?jié)操(或品行)。因此結(jié)合韓偓當(dāng)時的國家政治局勢以及詩人作為顛沛流離於閩中的故朝忠臣，他詩中的“名因”“分與”兩句，實謂雨露恩澤皆是唐皇所恩賜，故吾等處於局勢嚴酷之時，應(yīng)保有忠貞不屈之節(jié)操，此乃人臣本分耳。

韓偓的這一詩句除了有感於自己復(fù)故官之召和王審知之邀招外，也有感於某些唐故臣接受後梁之任用而發(fā)。朱全忠篡奪李唐政權(quán)建立後梁之初即“奉唐昭宣帝為濟陰王……唐中外舊臣官爵並如故”[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8674頁。。當(dāng)時不少李唐舊大臣如張文蔚、蘇循、張禕、楊涉、張策、薛貽矩、趙光逢等均覥顔以仕新朝。韓偓這一效忠李唐恥仕新朝的立場，也見於唐亡梁立之際所賦的《感事三十四韻》詩中：“濺血慚嵇紹，遲行笑禇淵。四夷同效順，一命敢虛捐。山嶽還青聳，穹蒼舊碧鮮。獨夫長啜泣，多士已忘筌。鬱鬱空狂叫，微微幾病癲?！贬嵩诹洪_平三年(909)也有《余寓汀州沙縣病中聞前鄭左丞璘隨外鎮(zhèn)舉薦赴洛兼云繼有急徵旋見脂轄因作七言四韻戲以贈之或冀其感悟也》詩勸阻將入仕朱梁的唐尚書左丞鄭璘。他之所以這麼做，就在於他認為作為李唐舊臣，就不應(yīng)改仕篡唐的偽梁政權(quán)，而應(yīng)“分與濃霜保歲寒”。

“五色呈祥須得處，戛云仙掌有金盤?！边@兩句均與露有關(guān)，後句之典見於《史記·孝武本紀》：“其後則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彼麟[：“《三輔故事》曰：‘建章宮承露盤高三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蕪埡赓x曰‘立修莖之仙掌，承雲(yún)表之清露’是也?！盵注](漢)司馬遷：《史記》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459頁。金盤，即謂承露仙人掌。首句“五色”即五色露。漢郭憲《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卷二載：“東方朔曰：‘臣有吉雲(yún)草十頃，種於九景山東。二千歲一花，明年應(yīng)生，臣走請刈之。得以秣馬，馬終不饑也?！吩唬骸贾翓|極，過吉雲(yún)之澤，多生此草，移於九景之山，全不如吉雲(yún)之地?！墼唬骸沃^吉雲(yún)？’朔曰：‘其國俗以雲(yún)氣占吉兇，若樂事，則滿室雲(yún)起，五色照人，著於草樹，皆成五色露珠，甚甘。’帝曰：‘吉雲(yún)露可得乎？’朔乃東走，至夕而返，得玄露、青露，盛青琉璃，各受五合，跪以獻帝。遍賜群臣，群臣得嘗者，老者皆少，疾者皆愈。”[注](後漢)郭憲：《漢武帝別國洞冥記》卷二，《漢魏六朝筆記小説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0頁。“五色呈祥”亦比喻太平祥瑞之世。唐賈餗《五色露賦》：“表四方之具慶，故五色而俱出?！备鸷椤段骶╇s記》卷五：“太平之世……雲(yún)則五色而為慶?！盵注](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五，《漢魏六朝筆記小説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12頁。呈祥，呈現(xiàn)祥瑞。得處，意為得有適當(dāng)?shù)奶幩?。通讀“五色呈祥”兩句詩，其字面之意思乃謂欲得五色甘露，必須在有如東方朔所説之“吉雲(yún)之地”，而非“九景之山”。當(dāng)然這兩句也有言外之音，實謂我欲蒙受甘露之恩澤，也需在“吉雲(yún)之地”，而非“九景之山”。其言下之意，乃需在“戛雲(yún)仙掌有金盤”之吉祥之地，亦即李唐王朝，而非朱氏梁朝或王氏閩國。於此可見詩人忠於唐昭宗，堅拒朱氏政權(quán)與王氏閩國之召用，其決絶之意於此詩可見。

二

《韓偓集繫年校注》卷四有《六言三首》詩，詩如下：

一

春樓處子傾城，金陵狎客多情。朝雲(yún)暮雨會合，羅襪繡被逢迎。華山梧桐相覆，蠻江荳蔻連生。幽歡不盡告別，秋河悵望平明。

二

一燈前雨落夜，三月盡草青時。半寒半暖正好，花開花謝相思。惆悵空教夢見，懊惱多成酒悲。紅袖不乾誰會，揉損聯(lián)娟澹眉。

三

此間青草更遠，不唯空繞汀洲。那裏朝日纔出，還應(yīng)先照西樓。憶淚因成恨淚，夢游常續(xù)心游。桃源洞口來否，絳節(jié)霓旌久留。

對於這三首詩之真?zhèn)?、作年及其主旨之解讀，前輩學(xué)者已有所探討。徐復(fù)觀先生以為韓偓“另有《六言三首》。這些雜言詩有一共同的特點，即是粗率而不溫婉，有似韓熙載。連上面《橫塘》的詩，不妨推測這是韓熙載的大作”[注]徐復(fù)觀：《中國文學(xué)論集》，臺灣：學(xué)生書局，1976年，第283頁。。按，徐先生疑詩非韓偓作，所言不成理由，更缺乏必要的實證，不可據(jù)信，此處容不贅言。清末民初學(xué)者震鈞先生箋第一首云：“此初去國也。追憶舊恩而言，有沅芷澧蘭之慨?！惫{第二首云：“此居貶所也。‘紅袖不乾誰會’，即‘自吟自淚無人會’也?！鄵p聯(lián)娟澹眉’，即‘誰適為容’意。”其箋第三首云：“此憶京師也?！碎g’，自謂也?！茄Y’，指長安也?！鳂恰坪擦衷诮形髌??！铡染??！以炊纯凇肝羧斟a宴之處，如曲江等處玉輦常經(jīng)之所也?！盵注](民)震鈞：《香奩集發(fā)微》，上海：掃葉山房，1924年，第4—5頁。對震鈞這一箋評，施蟄存先生《讀韓偓詞劄記》雖對“桃源洞口”之釋有所別解，但大致取贊賞態(tài)度，謂“謫仙怨三首，其一首箋云……按此諸解亦大致可從，惟桃源洞口二句，恐所擬不倫。考致光於天復(fù)三年二月被貶出關(guān)，轉(zhuǎn)徙不常，然蹤跡多在湘沅。至次年八月，朱全忠弒帝於椒殿。此詞必作於此一時期。桃源正在湘中，自是當(dāng)時故實，蓋深憫帝之為朱全忠劫持，避秦?zé)o地，故有此語。夫曰‘來否’，可知其必非‘那裏’之事也。余以為此三章必致光有意擬《謫仙怨》而作，非偶合也。然又不欲名著其意緒，但以《六言三首》為題，遂以豔詞瞞過天下後世讀者。王國維浮槎尋源，揭著其本題，發(fā)覆抉隱，可謂快事。惜震氏未嘗經(jīng)意及此，然由此亦可為震箋之佐證，《發(fā)微》之作，故未必純以意逆也。”[注]施蟄存：《讀韓偓詞劄記》，《中華文史論叢》1979年第2期，第279頁。上述震鈞、施蟄存之説我以為均有所誤解誤箋，此誤在三方面，即此詩是否有意擬《謫仙怨》而作；詩作年；詩作語詞、主旨之解讀。

關(guān)於詩是否有意擬謫仙怨而作問題。如上所引，施蟄存先生贊賞王國維先生將此《六言三首》題為《謫仙怨》。但現(xiàn)代學(xué)者任半塘先生《唐聲詩》第十《六言八句》謂“王國維跋韓偓《香奩集》，指六言八句三首云：‘比三臺多二韻，比馮延巳《壽山曲》少一韻?？继迫藙㈤L卿、竇弘餘等皆填此，調(diào)名《謫仙怨》’”。又謂“林大椿《唐五代詞》據(jù)王説，録韓辭三首於校記中，而冠以‘謫仙怨’調(diào)名，錯誤之極!蓋韓辭次首起句云：‘一燈前、雨落後，三月盡，草青時?！魅终垩浞?，為《謫仙怨》調(diào)所絶無，一也。韓辭前二首三四兩句以平起，與本調(diào)以仄起者異，二也。韓辭末首僅葉四韻，本調(diào)概葉五韻，三也。六言八句除本調(diào)外，尚有上列之《破陣樂》(二)，安見韓辭必為本調(diào)，而不為《破陣樂》(二)歟？四也?！曉姴粸榻鷮W(xué)者所習(xí)，乖戾情況有如此者，不得謂之不嚴重”[注]任半塘：《唐聲詩》下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29—330頁。。曾昭岷、曹濟平等編著《全唐五代詞》本亦認同任半塘之説云：以下“三首本六言詩，諸本《香奩集》俱題作《六言》。王輯本援劉長卿、竇弘餘詞例，收作《謫仙怨》詞，《唐五代詞》因之收入，《唐聲詩》下編第三二九至三三〇頁已辨其非”[注]曾昭岷、曹濟平等編撰：《全唐五代詞》，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1060頁。。據(jù)此可見此三首《六言》詩本非《謫仙怨》詞，因此以為韓偓此三首詩乃有意擬謫仙怨而作，並以《謫仙怨》之題意解讀此三首詩，實為誤判。

此詩之作年，震鈞以為乃韓偓貶後“居貶所”時作，也就是在天復(fù)三年(903)之後作。施先生以為“桃源正在湘中”，詩乃作於韓偓貶謫至湖南的天復(fù)三四年間?？傊畠晌痪J為是韓偓貶謫後之作，並以韓偓在此時之經(jīng)歷、處所、情感等解讀此詩。按，《六言三首》見於韓偓集各種版本之《香奩集》。關(guān)於《香奩集》，陳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云：“韓偓以忠節(jié)著聞，其平生著述中《香奩》一集，淫豔之詞亦大抵應(yīng)進士舉時所作?！盵注]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0頁。據(jù)我考察，陳先生所言確實可信?！断銑Y集》中詩多是創(chuàng)作於其應(yīng)進士舉時，衹有《代小玉家為蕃騎所虜後寄故集賢裴公相國》《無題》《寄遠》《褭娜》《多情》《思録舊詩於卷上淒然有感因成一章》等不到十首詩為入仕後以及貶官寓居福建時所詠，而這些作於入仕後的詩歌也是與政治寓托了不相關(guān)的。在我看來，《香奩集》中的大部分詩作多是表現(xiàn)男女戀情的詩歌，而其中的一部分很可能與詩人早年的一段刻骨銘心而終“一生贏得是淒涼”的未果愛情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們現(xiàn)在所論的《六言三首》並沒有作於韓偓貶後的靠得住的證據(jù)，也與政治寓托無關(guān)，因此對於這首作於早在貶謫之前的詩作，用其貶後的經(jīng)歷、處所、情感等來解讀就必然失之千里。

綜上所述可知由於震鈞、施蟄存二位對《六言三首》的創(chuàng)作年代和詩題名的誤判，因此他們對此詩的語詞、主旨的解讀也就多有誤解了。我認為此詩三首是純粹表現(xiàn)男女戀情的詩歌，這從詩之字面與情感是可以領(lǐng)會的。為了更準確地解讀這三首詩，其中的某些語詞、句子及其典故，還需加以闡釋以明確其內(nèi)涵，以便更清楚地揭櫫其主旨，證明三首詩確實是沒有政治寓意的男女戀情詩。

先闡釋第一首?！按簶翘幾印本洌捍簶?，此指處子所居之閨樓。陳後主《採桑》：“春樓髻梳罷，南陌競相隨?！粦?yīng)歸獨早，堪為使君知?！蹦铣悘堈姟稈裆！罚骸按簶鞘秫B驚，蠶妾候初晴。迎風(fēng)金珥落，嚮日玉釵明?！碧幾?，猶處女，指待字閨中之女子?！肚f子·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碧祈n愈《送區(qū)弘南歸》詩：“處子窈窕王所妃，茍有令德隱不腓?！眱A城，即傾國傾城，謂極為美麗之女子。典出《漢書·外戚傳上·李夫人》：“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金陵狎客”句：狎客，指親昵接近常共嬉游飲宴之人。《陳書·後主沈皇后》附《張貴妃傳》：“後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xué)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採其尤豔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shù)，令習(xí)而歌之?！贝司浒涤谩蛾悤そ倐鳌匪浗偟热藶椤搬蚩汀笔伦置妫骸翱偤V行義，寛和溫裕，好學(xué)能屬文，於五言七言尤善，然傷於浮豔，故為後主所愛幸。多有側(cè)篇，好事者相傳諷玩，於今不絶。後主之世，總當(dāng)權(quán)宰，不持政務(wù)，但日與後主游宴後庭，共陳暄、孔範、王瑗等十餘人，當(dāng)時謂之狎客?！敝档靡惶岬氖谴颂帯搬蚩汀眱H用其字面以影寫男方，而與出典之具體史事無影射關(guān)係。

“朝雲(yún)暮雨”典出於宋玉《高唐賦序》：“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yún)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yún)氣……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雲(yún)者也。’王曰：‘何謂朝雲(yún)？’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yún)，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薄睍希颂幹^男女歡會事。

“羅襪繡被”句：羅襪，三國魏曹植《洛神賦》：“體迅飛鳬，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A容婀娜，令我忘餐?！崩C被，南朝梁吳筠《詠少年》：“董生唯巧笑，子都信美目。百萬市一言，千金買相逐。不道參差菜，誰論窈窕淑。願言捧繡被，來就越人宿。”逢迎，南朝宋謝靈運《江妃賦》：“覃曩日之敷陳，盡古來之妍媚。矧今日之逢迎，邁前世之靈異。姿非定容，服無常度。兩宜觀嚬，俱適華素?！蹦铣悘堈姟稈裆！罚骸叭~髙知手弱，枝軟覺身輕。人多羞借問，年少怯逢迎?！薄傲_襪繡被”句，蓋兼取上述詩賦意以表達幽會時兩情之歡悅。

“華山梧桐”句：《孔雀東南飛》：“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贝司浼从蒙鲜鲈娨獗硎緝汕橹粴g。

“蠻江”句：蠻江，指四川青衣江。因自塞外流入樂山境與岷江會合，故稱。亦泛指南方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帶的江水。宋蘇軾《初發(fā)嘉州》詩：“錦水細不見，蠻江清可憐。”王十朋注引林子仁曰：“蠻江，陽山與青衣江也?！辈樯餍凶ⅲ骸啊短藉居钣洝罚呵嘁滤?，濯衣即青，故名。至龍游縣，與汶水合，以其來自徼外，故曰蠻江。”荳蔻，亦名豆蔻，植物名。紅豆蔻生於南海諸谷中，南人取其花尚未大開者，名含胎花，言如懷妊之身。詩人或以喻未嫁少女，言其少而美。唐杜牧《贈別》：“娉娉嫋嫋十三餘，荳蔻梢頭二月初。”“蠻江荳蔻連生”句，喻男女親密交歡事。此句用梁簡文帝《和蕭侍中子顯春別四首》之一詩句意：“別觀蒲萄帶實垂，江南荳蔻生連枝。無情無意又如此，有心有恨徒別離。”

“秋河悵望”句：秋河，指銀河。南朝齊謝朓《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蹦铣汉單牡邸镀邉睢罚骸扒锖訒员?，落蕙山黃?！贝司淠擞门＠煽椗呦o橋相會，翌日清晨分別故事。

從上所釋，可以明確此詩是寫男女幽會歡愛的詩作，故首兩句從“春樓處子”“金陵狎客”寫起，後又有“朝雲(yún)暮雨”“幽歡不盡”等句詠男女之幽會歡愛。

再釋第二首。此詩乃分寫女子於春三月為相思而愁泣。首二句點明在三月春末時節(jié)，女子於雨夜之燈前正陷入相思。所謂“半寒半暖正好”，乃謂此時節(jié)乃歡會之佳時也；“花開花謝相思”，乃言女子目睹花開花謝，而更感青春大好時光之流逝，以此引發(fā)相思，冀盼相會以共度華年?！般皭潯薄鞍脨馈倍?，謂因相思之惆悵而成空相見於夢中，以此反而更為懊惱，以致得以酒解愁。然飲酒不僅未能消愁，反而更為悲愁矣。“紅袖不乾”，意為女子傷心，不斷落淚，淚濕衣袖，久久未乾?！罢l會”，即誰能領(lǐng)悟、理解。會，領(lǐng)悟、理解?！俄n非子·解老》：“其智深則其會遠?！碧朴跐濉稊M古諷》詩：“余心甘至愚，不會皇天意?！薄奥?lián)娟”，《文選·宋玉〈神女賦〉》：“眉聯(lián)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崩钌谱ⅲ骸奥?lián)娟，微曲貌?！辈苤病堵迳褓x》：“雲(yún)髻峩峩，修眉聯(lián)娟?！睆纳纤尶梢?，此詩純粹是描寫女子相思之作，震鈞謂此詩“此居貶所也”，意為詩乃韓偓被貶後所作，借此詩以寫其貶中心情。所説實為誤會，不可據(jù)信。

最後闡釋第三首。這一首乃男子回應(yīng)第二首女子之相思之作，以首二句以及五六兩句尤為明顯?！按碎g青草更遠”二句乃接第二首的“三月盡草青時”而來，且所含寓意更為豐富綿遠。它令我們聯(lián)想起古詩《飲馬長城窟行》中的“青青河畔草，綿綿生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xiāng)。他鄉(xiāng)各異縣，輾轉(zhuǎn)不可見”，以及李煜《清平樂》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句的情感意緒。值得一提的是“此間”即謂詩中的“汀洲”，乃詩中男子游處之地，並與下句女子所處之地“那裏”對舉照應(yīng)。震鈞解讀“那裏朝日纔出，還應(yīng)先照西樓”云：“‘西樓’，唐翰林在禁中西偏?！铡染??！贝私馕粗B。其實“西樓”乃指女子所處“那裏”的居樓，而“朝日”亦指一般的旭日，兩者均別無特殊寓意。而且“朝日”在時間上乃照應(yīng)並接續(xù)上首的“雨落夜”“夢見”而來，表明男子翌日清晨在“夢游”之後的他鄉(xiāng)，同樣也處於相思之中，揣摩想象著心中眷念的女子。“憶淚因成”二句，乃接續(xù)照應(yīng)上首女子之“惆悵空教夢見，懊惱多成酒悲”之句，描狀男子昨夜也苦苦思念著心中女子之情狀。此處的“恨淚”乃因思憶之淚轉(zhuǎn)化而成，而所謂的恨，乃是思憶卻不得相見之恨；“夢游”是在接續(xù)心游之後，乃由心中苦苦相思而轉(zhuǎn)入夢境。兩者之情感均是越轉(zhuǎn)越深，日益強烈，真有“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之纏綿深情。

對這首詩中“桃源洞口”的理解也有歧解。震鈞認為“‘桃源洞口’，指昔日錫宴之處，如曲江等處玉輦常經(jīng)之所也”；而施蟄存則以為“桃源正在湘中”，是實指詩人所在之地。兩者的解讀均因政治化此詩而有違詩意，其實它衹是以典故寫男女戀情而已。先解釋“絳節(jié)霓旌”。絳節(jié)是傳説中上帝或仙君的一種儀仗。唐杜甫《玉臺觀》詩之一：“中天積翠玉臺遙，上帝高居絳節(jié)朝?！彼侮懹巍独蠈W(xué)庵筆記》卷九：“天下神霄，皆賜威儀，設(shè)於殿帳座外?！铮涸诲\傘、曰絳節(jié)、曰寶蓋、曰珠幢、曰五明扇、曰旌。”霓旌，相傳仙人以雲(yún)霞為旗幟，故稱?！冻o·劉向〈九嘆·遠逝〉》：“舉霓旌之墆翳兮，建黃纁之總旄。”王逸注：“揚赤霓以為旌。”唐韋莊《喜遷鶯》詞：“香滿衣，雲(yún)滿路，鸞鳳繞身飛舞。霓旌絳節(jié)一群群，引見玉華君?！痹倏础疤以炊础敝?。我以為此典乃指劉義慶《幽明録》所載劉晨、阮肇的故事。二人共入天臺山，迷不得返，“遙望山上有一桃樹，大有子實，而絶巖邃澗，永無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數(shù)枚，而饑止體充”。後下山遇見“溪邊有二女子”，邀其至家中，“食畢行酒，有一群女來，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賀汝婿來?！坪ㄗ鳂贰?。半年後，兩人方得出山回家[注]劉義慶：《幽明録》，《漢魏六朝筆記小説大觀》，第697-698頁。。詩人以此故事，寄予著期盼眷念中的女子能如仙女般降臨相見的願望。

總而言之，通過上述闡釋解讀，我以為此《六言三首》乃一組詩，均詠男女之情愛相思。首篇乃總寫，合詠男女雙方之歡愛；第二首乃分寫相思中之女子，以女子為主角；第三首則寫男子之思念女子，以男子為主角。故“此間”指男方，“那裏”指女方?！皯洔I”“夢游”兩句，均寫男子之思念盼望女子。末兩句亦緊承上兩句意脈，喻女子為神仙，盼望其來臨也。震鈞所謂“此憶京師也”云云，乃失於附會，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