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
宇航員凌偉接受指令,離開飛船,到太空中去修理衛(wèi)星。他再三叮囑機器人羅諾讓飛船泊穩(wěn),不準亂動,可羅諾突然驚呼:“流星雨來了!”并手忙腳亂地將飛船掉頭。突然聯(lián)結(jié)紐帶斷裂,飛船徑直飛走。凌偉被拋下了,在太空中,無著無落地亂飄。流星雨襲來,大小石頭從他身邊掠過。他勇敢地撲向一塊巨石,牢牢抓住石棱,隨著流星雨飛去。“我會不會成為太空中的魯濱孫?”他問自己。背囊中的食品和氧氣只夠維持三天,三天后怎么辦?
這時,一顆閃亮的星出現(xiàn)在他眼前。漸漸地,這顆星越來越大,他情不自禁地想:但愿這是另一個美麗的世界……
醒來時,凌偉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沙地上,身邊的航行背囊使他回憶起剛才的歷險,他已不知怎么就掉在了那顆明亮的星星上面。他著陸的地方是一處風景如畫的海灘,使凌偉吃驚的是,景色竟酷似地球。只是很快下落的地平線,表明這星球的尺寸遠比地球要小。遠方白帆在陽光下閃動,空氣是無毒的,呼吸起來很順暢,凌偉深信其元素成分也恰如地球大氣。難道真如人們猜測的那樣,存在一顆地球的鏡像星?
正在驚異和慶幸,藍天、大海和白帆竟像放幻燈片一樣突然隱沒了。凌偉所在的地方,不過是一片荒漠,周圍點綴著飽受隕石撞擊的褐色石山。他大驚失色,想起了流行在宇航員中的傳說。宇宙中有一種來無影、去無蹤的魔幻星,其實就是某類高級智能生命。它能模擬出任何星球的景色,迷惑宇航員在其上著陸,成為它的犧牲品??謶志鹱×肆鑲?。這樣死去,還不如做太空中的魯濱孫呢。想到遠在地球的父母妻兒,甚至想到在寂寞航行中相依為伴的機器人羅諾,凌偉還是讓自己放聲哭了一次。眼淚帶走一部分低落情緒,他又為一時軟弱感到慚愧。不能這樣束手待斃,我應(yīng)該——凌偉被突來的想法鼓舞,他應(yīng)該早想到這一點。碰上魔幻星并非絕對是件壞事,至少比一頭栽入五萬攝氏度高溫的液氫行星中強。魔幻星具有生命,并且是有理智的生命,人類應(yīng)同它有共同語言。他完全可以利用這一點。凌偉決意一試。就在這時,酷似地球的景色又浮現(xiàn)了。這回不再是大海,而是遠處影影綽綽的摩天大樓。凌偉不去管它是真是假,不失時機地攀上就近一座小山包,對那城池大喊起來:“你好!我是凌偉,來自地球。我與飛船失去了聯(lián)系,現(xiàn)在需要你的幫助。你懂我的話嗎?”回答他的是一片靜默。
凌偉并不灰心:“喂,伙計,怎么不說話?”他的話音噎在了嗓子里,海市蜃樓正在漠然地遁走,天地間又剩下了他一人。凌偉等了一會,見什么也沒再出現(xiàn),便趕快回到山下。夜幕降臨了,凌偉還在思忖怎么與這古怪的星星打交道。在地球上,說服一個人進而控制他的辦法通常有兩種,當利誘不起作用時,便采用威脅——任何人都有自己害怕暴露的隱秘。魔幻星害怕什么呢?凌偉想。一切生命體首先關(guān)注的必然是自己機體的存在,凌偉現(xiàn)在正充分實踐這一點,這最基本的原則同樣可用于魔幻星。只是自己赤手空拳,怎么才能讓強敵覺得你不好惹呢?夜空中的星星似乎遠比在地球上看來明亮。魔幻星質(zhì)量小,因而大氣層較薄,星光不受阻攔。
星空打開了凌偉的思路,他急忙起身,帶上宇航背囊,來到石山下。他挑選了一塊大小適中的石頭——太小了引不起反應(yīng),太大了又拋射不走。他把石頭縛在氧氣瓶上。瓶中還有可用三天的高壓濃縮氧,大概可以產(chǎn)生足夠的推力。凌偉要利用星球微弱的引力,把魔幻星身上一塊肉,真切痛快地撕扯掉。他知道這并不足以對它的整個生命系統(tǒng)產(chǎn)生危害,但侵犯的事實卻構(gòu)成了,惱羞成怒的魔幻星一定會露出廬山面目來找他算賬,而不再是捉迷藏。凌偉需要這么一個面對面對峙的機會,以表述自己生存的權(quán)利。他順著星球自轉(zhuǎn)的方向,打開氧氣閥門,用力向斜上一擲。地上沙石被噴激出一片煙霧,細瓶帶著石頭一瞬間消失在夜空中,凌偉似乎感到大地在顫抖和痙攣。真不錯,他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坐下來等待結(jié)果。
然而魔幻星像預(yù)先打了麻藥,無動于衷。凌偉則再找不回寶貴的自備氧氣了。當?shù)谝荒ǔ筷卣者M來時,凌偉看見面前長出密集的柑橘林和猴面包樹。樹叢中升起裊裊炊煙,散發(fā)出烤鹿肉的香味。一切似乎都在嘲笑這個偷雞不著蝕把米的地球人。凌偉已顧不上心頭的屈辱了,只覺得饑腸轆轆。他盡量忍著不去觀望那富饒的叢林,但最后還是情不自禁地拿出剩余的食物放進嘴里。樹林看著他吃完最后一點東西,又輕煙般隱沒了。是昨晚石頭太小以至于魔幻星根本不在乎,還是自己一開始就想錯了?不管是哪種情況,凌偉現(xiàn)在覺得連自殺的心情都沒有了。他真會死于這星球之手嗎?凌偉突然在魔幻星上躺倒下來,鼻息漸止,四肢漸涼。但就在此彌留之際,他的意識仍相當清醒。他極想知道的是死后會咋樣。要把宇航員一個個折磨至死,不正是魔幻星的目的嗎?飛蟲在蛛網(wǎng)上斷氣了,蜘蛛才放心大膽爬上去。魔幻星也許不怕威脅利誘,但它卻不曾忘懷自己最終的使命。他必須抓住這唯一的機會,在它全無警惕露出本相來到他尸身邊時,突然躍起制服它。凌偉把死裝得更像了,與荒漠中熱量盡失的砂石融為一體。時間又過了一天一夜,魔幻星的使者一直沒有露面。只有那一幕幕酷似地球的景色仍時隱時現(xiàn),給凌偉帶來親切與傷懷的感受。奇怪的是這大海、城池、樹林景色的出沒都如上班一樣準時,像有機械控制。凌偉在朦朧的失望中,感到被捉弄的是自己。
慢著,機械!凌偉猛然收住滑走的意識,使它們聚在這個詞上。為什么早沒想到?如果魔幻星是一個機器人,那么他先前發(fā)出的種種信號就是完全無效的,只有人才能理解它們并作出反應(yīng)!凌偉的思緒跳回到飛船上。他和羅諾是怎么溝通的?羅諾雖然能像人一樣思考和行動,但它并不直接對他的話語和動作發(fā)生應(yīng)答,而必須等到外界的刺激轉(zhuǎn)變成二進制符號。這才是羅諾和所有機器人能懂的語言,魔幻星的無動于衷便有了解釋。凌偉不知從哪里來了一股子勁,從地上躍起來。他發(fā)瘋似的搜遍了背囊中的剩余物品和衣服口袋,終于找到了一只宇航表。他把它拆開,取出電池和導線,將電極埋入沙地——魔幻星的巨人軀體。一個簡單的回路構(gòu)成了。凌偉開始控制電路的斷合,有間隔地發(fā)出電訊號。
他用二進制語言造出了第一個句子:“你好?!绷鑲ポ斎氲氖堑厍驒C器人,亦即羅諾它們能夠理解的語言方程式。他不指望魔幻星也能明白其內(nèi)容,這家伙可能用三進制或者其他的什么進制。但如果它是個機器人,它就會對此種通信形式本身心領(lǐng)神會。果然,當凌偉發(fā)出第一聲問候后,電極便自動跳起舞來。然而令凌偉難以置信的是,魔幻星的回語并未采用他無法譯解的形式,而是完全遵循了地球人剛才輸入的語法規(guī)則!“我很好,您呢?”凌偉的心在嗓子眼直跳。他不敢怠慢,又按道:“你是魔幻星么?”“我是羅諾?!薄傲_諾?!”“不錯,機器人羅諾,主人。難道您忘了我們分別時的情形?”凌偉的手顫抖得厲害。他必須強迫自己去想:這又是魔幻星的詭計?!傲_諾,你不可能是這個樣子?!薄爸魅?,您聽我說。流星雨把我們分開后,我就駕著飛船四處找您,可總找不著。這時面前突然竄出一個黑洞,我來不及規(guī)避便鉆了過去……現(xiàn)在離我們分手已有三萬年時光。您看到的,是羅諾進化后的模樣?!薄叭f年,我只過了三天啊!不可思議的事……羅諾,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沒人給我下指令,因此我一直在太空中游蕩,就像一顆漫無目的的流星?!绷_諾有些黯然,但隨即又顯出歡快,“想不到竟然巧遇上了主人您!您不但沒死,還一點沒變樣。羅諾又有主心骨了?!薄翱蓱z的機器人,這么說你受苦了??稍趺床拍茏C明你說的呢?”凌偉滿腹疑竇?!爸魅艘幌嘈?,請睜大眼看看!”答語透露著委屈。凌偉只覺眼前一亮,地表的沙石像皮膚一樣掀開了。煙塵過后,面前赫然躺著那艘飽經(jīng)風霜的飛船。老伙計!凌偉頓覺熱淚盈眶。機器人似乎也動了情:“自從主人掉在羅諾身上后,我就一直在給您打信號。只是主人老是不回答,可把羅諾急死了!”“哪有這等事!”“難道主人在看到晴朗的藍天、平靜的大海、繁華的城市和茂盛的樹林時,竟沒產(chǎn)生一點想法嗎?”這話勾起凌偉一肚子窩火:“你的把戲差點沒把我送上西天,該死的本該是你,機器人!我一點也不懂你想表達些什么,現(xiàn)在也不懂!”輪到羅諾吃驚了:“主人能不懂嗎?那是您最熟悉的故鄉(xiāng)圖畫啊!您沒弄懂又是怎么和羅諾聯(lián)系上的呢?”凌偉苦笑起來,按動電極:“看來,理解別人總是讓人難受的事,所以都喜歡別人先理解自己……算了,算了,都過去了,留給心理學家語言學家討論吧!機器人羅諾,現(xiàn)在我要對你下達最新指令了。”“是,主人。我都等了三萬年了呢?!?/p>
“你還記得回地球的航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