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女兒對于世界的恐慌,是從她出生后五個月的時候開始的。
她忽然間變成了一個愛哭女郎,只要看不到我,就像世界坍塌了一樣。昔日一出門看風景,就興奮得手腳亂踢的她,而今再也不喜歡戶外活動了。如果有大人逗引,她馬上就用哭泣表達自己的反抗,好像那個大人長了一張兇神惡煞的臉。她也不再喜歡去人多的廣場,那些跳舞的擊劍的閑聊的喊叫的唱歌的人,都跟她有仇一樣,讓她想要逃避,她看了這個長雀斑的阿姨也哭,見了那個笑聲爽朗的大姐也哭,甚至她的爺爺忽然從角落里冒出來,逗她一下,也能馬上讓她被蜜蜂蜇了一樣,發(fā)出“慘絕人寰”的尖叫聲。所以她的奶奶再也沒辦法跟她的“保姆同事”們,坐在椅子上閑聊了,她不得不一直抱著16斤的阿爾姍娜,從小區(qū)東頭走到西頭,再從南頭走到北頭。而且,最好是沿著那些幽靜無人的小路走,才會讓她覺得有安全感,否則,她的奶奶別想有安生日子可過。
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母親要出門去走親戚,她悄無聲息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從門口溜走了。但我有驚人的第六感,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離去,于是,我像個發(fā)瘋的小豹子一樣跑出門去,將已經(jīng)把車子騎出村子的母親,用驚天動地的哭喊,和江水一樣奔流不息的眼淚,果斷地攔住了。許多人都笑我,連母親也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如此恐懼她的離去,好像她不是去鄰村走一趟親戚,而是丟下我再也不管了。我的所有的安全感,那一刻,都在母親的身上,她走了,也就帶走了我唯一的溫暖,即便父親在家,即便姐姐可以陪我,但都無法替代我對母親的依戀。
那時我已經(jīng)六歲了吧,對于母親的眷戀,與她對于我的依戀一樣熱烈。我想女兒對于外面世界的恐懼,或許更多地是因為她開始認識了媽媽,并因為那些與媽媽無關(guān)的陌生人的容顏,而對整個的世界,都無法信任。她只相信我,相信讓她依偎了幾百天的媽媽,會帶給她所有的一切。即便外面的風景再如何的絢爛,即便那些逗引她的人,用了怎樣甜美的糖果作為誘惑,即便小朋友們?nèi)趶V場上飛奔,可是,都無法將她從我的身邊吸引走。她寧肯跟我窩在床上,聽我讀詩給她,或者陪她玩小小的腳丫,看掌心里的紋路,將玩具拆開了又裝上,再或只是深情地對望著彼此,什么話也不說,她都覺得樂此不疲。有時候我還會帶她爬到高樓上去,一層一層地爬,看人家將拖把放在門口的架子上,或者兩只鞋子一前一后,孤獨地立著,還有誰家的小孩子養(yǎng)了黃綠色羽毛的鸚鵡,在籠子里寂寥地飲水,廢棄的紙箱子像壯碩的巨人,將窗外的陽光給擋住了。11樓上無人居住,我抱著她唱歌,有回音繚繞,似乎,我站在高山上,看下面螞蟻一樣的行人與車輛。而她,就在我的懷里,用溫暖的胳膊環(huán)繞著我的脖頸,她的腦袋熱乎乎的,呼吸也是。我還聽見她的心跳,情人一樣的心跳,在我的胸口上起伏。我覺得一切都美好極了,我終于知道她為什么這樣依戀我了,因為,她想和我一起,荒廢一些時光,看看夕陽,品品夜色。
人生里所有的安全感,或許,都是來源于襁褓時爸爸媽媽的懷抱。所以我不想讓女兒阿爾姍娜成為這樣膽怯的孩子。不管我怎樣為沒有時間好好工作而焦灼,為不能安靜寫作而心煩,為她用哭叫來綁架我心靈的自由而煩惱,可是,我依然愿意在她對這個世界最為懼怕的孩童時代,盡最大的可能,陪伴在她的身邊,讓她可以安心地趴在我的肩頭,環(huán)抱著我的脖頸,附在我的耳邊,說一些稚嫩的悄悄話;或者,什么也不說,就幸福地看看路人,而后累了,沉沉地睡去。
我知道那時她的夢里,一定有溫暖的陽光,或者靜謐的月亮。
(編輯 王玉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