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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時真本”輯考

      2017-01-12 12:04:36喬福錦
      關(guān)鍵詞:石頭記湘云寶玉

      喬福錦

      (邢臺學(xué)院 法政學(xué)院,河北 邢臺 054001)

      “舊時真本”輯考

      喬福錦

      (邢臺學(xué)院 法政學(xué)院,河北 邢臺 054001)

      清末民初以來的筆記、序跋、詩文雜說中,保存著關(guān)于“舊時真本”的大量文獻記載。其中有存前八十回情節(jié)且近于現(xiàn)存脂本者,有存前八十回材料且迥異于現(xiàn)存脂本者,更多的是存有脂本所“迷失”的后數(shù)十回情節(jié)的“全璧本”。最后一類抄本,即是筆者所認定的嚴格意義上的“舊時真本”。“舊時真本”的文獻定性與版本定位,可作如下歸納:其一,“舊時真本”的結(jié)尾故事證明,這些本子的大體結(jié)構(gòu)與現(xiàn)存抄本基本一致,仍不出曹雪芹所確立且為脂硯齋所揭示的”以“麟游鳳儀”、“乘槎待帝”為結(jié)局的“反面《春秋》”文本構(gòu)想,說明它們的確出于曹雪芹本人之手,而非后世之人所能模擬。其二,現(xiàn)存脂本,無論是初評本還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定本”,均不超過前八十回,是結(jié)局殘缺的“焦尾本”。這一現(xiàn)象也間接說明,將結(jié)尾明顯有“違礙”的文字暫且“隱去不傳”,是曹雪芹與脂硯齋等人的生前決定。由此亦可證,保留有全書結(jié)局文字的“舊時真本”,是現(xiàn)存八十回脂本之前的早期抄本,即初始全本。其三,在現(xiàn)存脂本前八十回文字之第四十五至第五十四回一個整年的“中《春秋》”文字中,隱伏一部完整的“大春秋”結(jié)局文本,從而為天下后世預(yù)留的相對“完整”的脂本,是曹雪芹與脂硯齋在“百十回本”不便外傳情形之下的非常選擇。由此可證,“舊時真本”也是現(xiàn)存脂批本形成之前的未定稿本。

      舊時真本;初始全本;未定稿本

      清乾隆時期,政治統(tǒng)治與思想控制空前強化,文字獄盛行。在此背景下,作為有“違礙”之書的《石頭記》,其八十回之后的文字因“觸忌”之處多,并未在外間流布?,F(xiàn)存《石頭記》脂本,無一例外,均未超過前八十回。雖然脂硯齋評批中留下關(guān)于“后數(shù)十回”稿子的部分線索,但并非實際文本存在。晚清以降,隨著西方文化的涌入與帝國的衰落,思想文字高壓的環(huán)境逐漸改變,《紅樓夢》各個時期的抄本開始大規(guī)模向外傳布。在此情形之下,原本在極小圈子內(nèi)秘密流傳的“舊時真本”,也有部分流向社會。清末民初以來的筆記、序跋、詩文雜說中關(guān)于“舊時真本”的大量記載,即是這些本子曾經(jīng)存在與流布的歷史記錄。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是,這些被記載下來的“舊時真本”,大多存有現(xiàn)存脂本八十回后所“迷失”的故事情節(jié)內(nèi)容。

      學(xué)術(shù)界對于“舊時真本”之認識,主要有三種觀點。胡適之、顧頡剛、俞平伯三位先生為第一種觀點之代表。胡先生認為,“舊時真本”是前人的“補本”。顧先生雖認為這種“補本”“在高鶚之先”,卻說高本“好”于“補本”。1923年出版的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辨》,專門有一節(jié)談“舊時真本”。俞先生認為,“舊時真本”是早于程高續(xù)書的“一種散佚的甲類續(xù)書,且和高本互有短長”。第二種觀點為歐陽健先生所堅持。歐陽健先生的“程前脂后說”,從根本上否定了芹書原本——脂本存在的真實性,自然也否定了“舊時真本”的真實存在。在《紅樓新辨》一書中,歐陽先生專設(shè)“舊時真本辨證”一節(jié),他認為,所謂“舊時真本”,與“脂本”一樣,同樣是后人的仿作偽造。第三種觀點,以周汝昌、徐恭時兩位先生為代表。徐恭時先生在《紅樓夢版本新語》等文章中,對“舊時真本”作過系統(tǒng)論說。他以為,此類本子“有為雪芹原稿傳本”的可能。為“嚴真?zhèn)?、斥篡亂”、探佚書奮斗一生的周汝昌先生,則是對“舊時真本”最為肯定的學(xué)者。僅早年出版的《紅樓夢新證》一書,關(guān)于“舊時真本”的材料,就有九種之多。此后這許多年,周先生持續(xù)關(guān)注著“舊時真本”的下落,不斷尋找新材料,多次呼吁學(xué)界注意“舊時真本”線索的訪尋。周先生認為,眾多學(xué)人從不同渠道傳出的關(guān)于“舊時真本”的信息,與脂本前八十回的“伏筆”和脂批中關(guān)于“后數(shù)十回”情節(jié)的提示基本一致,由此“舊時真本”基本可定為“雪芹的佚稿”。即使為補續(xù)之作,亦是與雪芹關(guān)系極近、知道佚稿內(nèi)容的人據(jù)以“補擬”。三種觀點之外,張愛玲女士的看法較特別。她一方面認為“舊時真本”中有“早本”存在,另一方面又認為其中大多數(shù)是后人的“續(xù)書”*參閱張愛玲《紅樓夢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269、299頁。。

      判斷“舊時真本”的可信與否,并不能以主觀臆測為據(jù)。當(dāng)年俞平伯先生“在有正戚本評注中發(fā)現(xiàn)有所謂后三十回的《紅樓夢》,卻想不到這就是散失的原稿,誤認為較早的續(xù)書”*見《紅樓夢研究》自序,載《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版第372頁。,直到1927年甲戌脂評本發(fā)現(xiàn),戚本的“國初原抄”面目才得以被證實。《石頭記》“反面《春秋》”之文本性質(zhì),脂硯齋批語中有明確提示*參閱拙稿《“反面〈春秋〉”大事記》,見《邢臺師專學(xué)報》1997年第2期;《“反面〈春秋〉”事義考釋》,載《慶祝楊向奎先生教研六十周年紀念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版。。以《春秋》后“三公”完整敘事框架為坐標(biāo),據(jù)現(xiàn)存前八十回“伏筆”乃至脂批關(guān)于“后數(shù)十回”情節(jié)的提示作綜合考察,留下文字可考的“舊時真本”,均應(yīng)是曹雪芹原著佚本。《石頭記》版本演變過程的理順,同樣為“舊時真本”的文獻考辨與版本定位提供出學(xué)術(shù)參照*參閱拙稿《佚稿“復(fù)原”大事紀年》,原載《紅樓》2006年第4期。。以下即是筆者依據(jù)傳世材料所顯示的在“反面《春秋》”文本結(jié)構(gòu)中的情節(jié)順序,在前輩學(xué)者研究梳理的基礎(chǔ)上,對“舊時真本”作文獻集輯述考的大致記錄。

      (一) 紅樓佚話本

      1921年5月18日,上?!毒蟆返禽d《臞蝯筆記·紅樓佚話》數(shù)則,為俞平伯先生《紅樓夢辨》所引。其中云:

      又有人謂秦可卿之死,實以與賈珍私通,為二婢窺破,故羞憤自縊。書中言可卿死后,一婢殉之,一婢披麻作孝女,即此二婢也。又言鴛鴦死時,見可卿作縊鬼狀,亦其一證[1]62。

      關(guān)于這則佚話,俞平伯、顧頡剛兩位先生曾有過深入的討論。其論辨內(nèi)容已收入《紅樓夢辨》“論秦可卿之死”一節(jié)。俞先生據(jù)“薄命冊”中之“美人懸梁自縊”圖及“情天情?;们樯怼迸性~,斷定秦可卿實死于“羞憤自縊”,指出“窺破”其“與賈珍私通”之二婢,即“觸柱而死”之瑞珠和“引喪架靈”之寶珠,從而亦證明了《紅樓佚話》所言之本確為“未刪”可卿真正死因的“舊時真本”。此后甲戌本及徐藏本的發(fā)現(xiàn),使“佚話”所揭出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秘密大白于天下。甲戌本第十三回回前批云:“……封龍禁尉,乃褒中之貶,隱去天香樓一節(jié),是不忍下筆也。”在“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處,有眉批曰:“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薄叭鹬橛|柱而亡”句側(cè)批云:“補天香樓未刪之文。”回末有眉批云:“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卻四五頁也。”回后批曰:“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可見“佚話”所說,決非虛言。

      從《紅樓佚話》所記材料觀,此本與現(xiàn)存脂本并無大異,且無八十回后情節(jié)記載。估計形成時間在現(xiàn)存本之前,為早期脂本。

      (二) 朱衣藏本

      1946年11月24日,重慶《新民晚報》第3版刊登署名文章,題曰《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周汝昌先生《獻芹集,異本紀聞》載有其文,轉(zhuǎn)錄如下:

      《紅樓夢》一書,盡人皆知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作;后四十回為高鶚續(xù)作;而坊間所刊百二十回之《紅樓夢》,其前八十回,究竟是否曹雪芹原著,則鮮有知音。余家有祖遺八十回之抄本《紅樓夢》,其中與現(xiàn)本多有未合者,惜此本于抗戰(zhàn)初首都淪陷時,匆忙出走,不及攜帶,寄存友家,現(xiàn)已不知歸于何人,無以追求。唯憶其中與現(xiàn)行本顯有不同者 ,為秦可卿之死,現(xiàn)行回目為“秦可卿死封龍禁尉”,而抄本回目則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書中大意,謂賈珍與秦可卿在天香樓幽合,囑一丫頭看守樓門,若有人至,即聲張知會,乃丫頭竟因瞌睡打盹,致為尤氏到樓上撞見。秦可卿羞憤自縊于天香樓中,事出之后,小丫頭以此事由己不忠于職所致,遂撞階而死??贾F(xiàn)行本,秦氏死后,榮府上下人等聞之,皆不勝納罕嘆息,有詫怪憐憫之意,一也;開吊之日,以寧府之大,而必設(shè)醮于天香樓者,出事之地,二也;尤氏稱病不出,賈蓉嬉笑無事,而賈珍則哭得淚人一般,并謂“我當(dāng)盡其所有”,各人態(tài)度如此,可想而知,三也;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畫冊,有二佳人在一樓中懸梁自縊,四也;鴛鴦死時,見秦二奶頸中纏繞白巾,五也。凡此種種,皆系后人將曹雪芹原本篡改后,又恐失真,故以疑筆在各處點醒之耳[2]112-113。

      朱衣家祖?zhèn)髦?,所載秦可卿之死與《紅樓佚話》本所載大體相似?!靶邞嵶钥O”四字竟完全相同,但此本又有自己的特點。第十三回回目直作“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與甲戌本批語所言一致?!敦挕繁局^丑事被丫頭撞見,可卿“羞憤”而死,是不合情理的。丫頭“窺破”丑事,只有自己去死,絕不會致當(dāng)紅少奶奶和當(dāng)家“族長”賈珍于無奈。此點王志堯、仝海天先生在《論秦可卿之死》文中亦有考論*參見《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1984年第2期。。唯有被最不該被撞見的尤氏“窺破”,事情才會到不可收拾之地步,少奶奶才會選擇“自縊”一條死路??棘F(xiàn)存本,朱衣所言“小丫頭以此事由己不忠于職所致”及“瞌睡打盹”之?dāng)⑹?,亦可得到證實。第五回秦氏叮囑小婢“好生坐在廊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一段,正是天香樓丫頭“守門”一節(jié)之照應(yīng)。

      瑞珠“撞階而死”,顯系朱衣誤憶?,F(xiàn)存各本作“觸柱而亡”乃有本之文。庾信《哀江南賦》有“荊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之句,瑞珠之“珠”,正是價值“連城”,作為江山社稷之象征的“荊璧”——傳國玉璽之喻。典出《哀江南賦》,與靖藏本批語引《哀江南賦》大段文字,用意一致,亦可互證。

      此本所記材料,與紅樓佚話本十分接近,與現(xiàn)存脂本亦無大異,且無八十回后情節(jié)記載,估計為早期脂本。

      (三) 解弢藏本

      解弢《小說話》(1919年1月中華書局版)載:

      余于京都肆上,得抄本《石頭記》三冊,與通行本多有不同處:晴雯之表嫂即多姑娘;柳五兒之死在晴雯之先;芳官戴皮冠,反著狐裘,寶玉呼之為耶律匈奴,后音轉(zhuǎn)為野驢子。此類尚多,今不復(fù)省記。初欲付印行世,以冊本過少未決。辛亥秋,忽忽旋里,置之會館中,今遂失矣。惜哉![3]622

      解弢所藏《石頭記》三冊,有第六十三回芳官扮匈奴文,與后來發(fā)現(xiàn)的《石頭記》抄本情節(jié)一致。其版本定位應(yīng)與現(xiàn)存脂本大體相近。

      此本與現(xiàn)存脂評系八十回《石頭記》抄本文字一致,應(yīng)為脂批本引起學(xué)界關(guān)注之前的脂評舊抄本。

      (四) 舒敦見本

      舒敦《批本隨園詩話》卷二有文曰:

      乾隆五十五六年間,見有鈔本《紅樓夢》一書?;蛟浦该髦榧遥蛟浦父岛慵?。書中內(nèi)有皇后,外有王妃,則指忠勇公家為近是[3]356。

      舒敦見本,時間在乾隆五十五六年間(1790—1791),此正是鈔本大量出現(xiàn),程高“全璧”印本即將問世之際。只云“見有鈔本《紅樓夢》”,而不言其殘缺,且又保存著“內(nèi)有皇后,外有王妃”的故事,可見此本很可能是較完整的本子?!巴庥型蹂?,即指八十回后探春遠嫁“和番”事,梁歸智兄已有考論*見《石頭記探佚》,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5月版。。探春“遠嫁”,與三六橋本“杏元和番”之載亦合。探春所和之“番”為“外番”,本于《春秋》“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內(nèi)外、遠近,正是《春秋》華夷區(qū)分之界?!斑h嫁和番”,在《春秋》經(jīng)文中亦可尋到出處。魯成公元年秋,“王師敗績于茅戎?!薄豆騻鳌吩疲骸笆霐≈??蓋晉敗之?;蛟幻┤謹≈?。然則曷為不言晉敗之?王者無敵,莫敢當(dāng)也。”與此相應(yīng),《紅樓夢》第六十四回,“絕艷驚人出漢宮”,“萬里安能制夷狄”等詩句,恰是探春“出塞和番”故事之伏筆。魯昭公元年,“晉荀吳帥師敗敵于大鹵?!薄蹲髠鳌吩唬骸啊瓪к囈詾樾小瓰槲尻愐韵嚯x?!哉T之。狄人笑之?!薄妒^記》“中《春秋》第四十六回,亦有相應(yīng)之文?!罢撚弥褐畷r,迎春老實,惜春小”,恰是探春大顯身手為“國”效力,出外“和番”之時機。魯哀公十三年,“公會晉侯及吳子于黃池”,晉侯再顯于《春秋》之尾。所謂“明年秋風(fēng)知再會,暫時分離莫相思”,則是探春在《反面〈春秋〉》末尾將重歸故園之應(yīng)*參閱拙稿《“反面〈春秋〉”大事記》,《“反面〈春秋〉”事義考釋》,以下不再一一注明。??梢姟巴庥型蹂贝_有出處,舒敦見本,確為“舊時真本”。

      從“外有王妃”一條材料觀,此本涉及現(xiàn)存脂本八十回后“探春遠嫁”一節(jié)。形成時間應(yīng)在現(xiàn)存脂本之前。

      (五) 唯我見本

      《萬松山房叢書》本《飲水詩詞集》唯我跋云:

      余往嘗見《石頭記》舊版,不止一百二十回,事跡較多于今本,其所著者,榮寧結(jié)局,如史湘云流為女傭,寶釵、黛玉淪落教坊等事。某筆記載其刪削源委,謂某時高廟臨幸滿人某家,適某外出,檢書籍,得《石頭記》,攜其一冊而去。某歸大懼,急就原本刪改進呈。高廟乃付武英殿刊印,書僅四百部,故世不多也。今本即武英殿刪削本也。余初深疑,以為《石頭記》一說部耳,縱有粗俗語,某又何至畏高廟如是其甚,必刪改而后進呈?今讀鵬圖《飲水集》跋語,乃知原本所有如釵、黛淪落等事實,大有所犯忌,吾疑以釋。而鵬圖之語,得吾說亦益可信,作《石頭記》者用心深矣[4]936。

      唯我所見《石頭記》“舊版”,“不止一百二十回”,與犀脊山樵見本八十回前即已敘至“黛玉逝世”——回數(shù)較少之“舊版”,正好相反?;驗楦缙谥?,或是記錄者追憶錯誤的結(jié)果。但所云事跡,卻在現(xiàn)存本子中留下了伏線。所謂“史湘云流為女傭,寶釵、黛玉等淪落教坊”事,現(xiàn)存前八十回文本中均有伏筆。第三十二回襲人與湘云談起寶玉“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鞋,煩湘云替自己為寶玉做時,書中有如下一段對話:

      史湘云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了我做了多少了,今兒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币u人道:“倒也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的奴才了?!睂氂衩πΦ溃骸扒皟旱哪鞘?,本不知是你做的?!币u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女孩子,說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個扇套子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

      此處之史湘云,被比作會“做針線活”的“奴才”,正是日后家敗為人做“女傭”之伏筆。同回襲人又對寶釵講起煩湘云做鞋事,寶釵道:

      “那云丫頭在家里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么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見沒人在跟隨,他就說家里累的很?!薄吧洗嗡透嬖V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p>

      寶釵一席話,再次強調(diào)了湘云的“女傭”身份?!安挥媚切┽樉€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替別人做”,“做活做到三更天”等,反映的正是湘云的未來生活命運。

      寶釵、黛玉家敗后“淪落教坊”事,現(xiàn)存前八十回文字中亦有照應(yīng)。教坊,乃唐代掌管女樂之官署。玄宗時,曾置“教坊”于內(nèi)庭蓬萊宮側(cè)。薛寶釵初入賈府所住之“梨香院”即后來大觀園“東北角”教“女樂”之所,正是“教坊”。黛玉“淪落教坊”事,第二十二回有明確交代。寶釵生日那天,戲散之后,有這樣一段故事: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fā)可憐見。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睂氣O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云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睂氂衤犃?,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了起來,說果然不錯。

      此處拿黛玉“比戲子取笑”,恰是林黛玉未來命運之預(yù)兆。再與“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一回寶釵求其母將黛玉說與“教坊領(lǐng)袖”薛大傻子“作媳婦”一段合觀,“取笑”文中的確隱含著黛玉的命運遭際。

      此本存脂本八十回后情節(jié),且“不止一百二十回”,應(yīng)是“百十回本”未定之前的舊鈔本。

      (六) 淳穎見本

      1986年6月,在哈爾濱國際紅學(xué)會上,胡小偉先生《新發(fā)現(xiàn)的一首題紅詩》一文,公布了從路工收藏的一幅詩稿卷軸上發(fā)現(xiàn)的題為《讀石頭記偶成》七律。詩如下:

      滿紙喁喁語不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癡情盡處灰同冷,幻境傳來石也愁。

      怕見春歸人易老,豈知花落水仍流。

      紅顏黃土夢凄切,麥飯?zhí)澌N認故邱。

      同年7月15日,《光明日報》第3版刊登了路工、胡小偉兩位先生的文章,對此詩再次介紹后又作了初步考證[5]。文章判定此詩作于乾隆辛亥(1791年)春夏之際,是年底程高本刊印之前。并認為詩作者淳穎所見之《石頭記》,是一個“有著完整結(jié)局的本子”*此后胡小偉先生又有考證文章,見《睿親王淳穎題紅詩與〈紅樓夢〉鈔本的早期流傳——兼評關(guān)于〈紅樓夢〉曾在清代遭禁的幾種說法》,載《紅樓夢學(xué)刊》1996年第4輯。。此后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的真故事》之《清睿親王詠紅詩解》一節(jié)中,又對睿親王詠《紅》詩的內(nèi)涵作了進一步的考釋。周先生將此鈔本歸入戚蒙一系文本。詩之前數(shù)句,周先生的解釋極確。需要補充的是,“英雄血淚”字樣與甲戌本“忠臣孝子”、“仁人志士”等批正可合觀,所披露的同樣是亡國之痛而非兒女情長。然最關(guān)鍵處,還在最后一聯(lián)。由此不僅可見八十回后林黛玉之死,亦可知寶玉歸來“認故邱”之具體時間。周汝昌先生《冷月寒塘葬宓妃》一文,考林黛玉最后“自沉”于“寒塘”,此論極確。蔡義江先生和梁歸智先生斷林黛玉死于“春末夏初”,亦確。依《反面春秋》第十“單元”之?dāng)⑹马樞?,林黛玉死期正在第十六年“春末夏初”。?jù)《林黛玉與史可法》一文推斷,“姽婳將軍”林黛玉,在“明史”一層,喻揚州“斑竹園”主人、南明兵部尚書史可法。史可法將軍之死期,恰是“春末夏初”的四月二十五日*參閱拙稿《林黛玉與史可法——金陵十二釵“本事”考釋之一》,《邢臺師范高專學(xué)報》1997年第4期。。這一日子,在《石頭記》文本中亦有照應(yīng)。第二十六回,“芒種”的前一天晚上,黛玉在怡紅院外敲門一段,即是“姽婳將軍林四娘”——林黛玉魂斷之期。所謂“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云云,正是黛玉死于四月二十五晚之隱語,明日——二十六日,即是“葬花魂”之期。至此再看“紅顏黃土夢凄切,麥飯?zhí)澌N認故邱”一聯(lián),便可得到確切解釋:“紅顏黃土”,明顯照應(yīng)“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一句《芙蓉女兒誄》詞。此點路工、胡小偉先生文章中已有論說?!胞滐?zhí)澌N認故邱”則是“平叛”歸來之賈寶玉在第十七年“春末夏初”時節(jié)上墳祭奠林黛玉之確證。周汝昌先生“古人清明以麥飯祭掃”,“杜鵑啼時,正暮春時節(jié)”等論極確?!胞滐?zhí)澌N”之時“認故邱”,即可于出處尋證,又與《葬花詞》所隱之情形吻合?!短接[》一六六揚雄《蜀王本紀》曰:“杜宇……乃自立為蜀王,號曰望帝”,望帝亡故,魂魄化為子規(guī),即杜鵑鳥。杜鵑啼血化為杜鵑花。左思《蜀都賦》云:“碧出萇弘之血,鳥生杜宇之魂?!崩畎住缎且姸霹N花》:“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白居易《長慶集》十二《琵琶引》:“其問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崩钌屉[《錦瑟》:“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币陨蠟椴煌瑫r代、不同作者關(guān)于杜鵑之詩文。再觀林黛玉《葬花詞》:“昨曉庭外悲歌發(fā),知是花魂與鳥魂?”隱含四月二十六日前一天夜晚——“昨宵”史可法“捐軀揚城”化魂梅嶺之事;“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即明用杜鵑啼血之典。再聯(lián)系《桃花行》中“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之句,可知林黛玉確死于第十七年“春末夏初”新麥將熟、杜宇啼血時節(jié)。寶玉所“認”之“故邱”,亦即“天盡頭”之“香邱”——大觀園之“埋香冢”。如此,寶玉即黛玉所“望”之“帝”,黛玉即“望帝”之“杜鵑”。黛玉之丫環(huán)名喚“紫鵑”,亦是“杜鵑”身份之旁證。

      寶玉“認故邱”一節(jié),還可在前八十回文字中尋到伏線。第四十七回柳湘蓮出走前有一段文曰: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cè)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么不去?前日我們幾個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出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子?;丶襾砭捅闩藥装馘X,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睂氂竦溃骸肮值滥?,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里頭結(jié)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茗煙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水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不沖,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著,不過是這幾個朋友新筑了。我只恨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p>

      此中所謂外出“放鷹”,乃寶玉將來外出“平叛”之隱喻,“今年夏天雨水勤”,“上月”派茗煙到秦鐘墳上去祭奠,正是未來的“春末夏初”到黛玉墳上祭奠之伏筆。用大觀園“池子里”的“蓮蓬”作供品,則是黛玉自沉“寒塘”之證。

      此抄本見于局內(nèi)人之目,有內(nèi)傳“脂全本”之可能。因有現(xiàn)存脂本八十回后之情節(jié),筆者傾向于“舊時真本”之判斷。

      (七) 犀脊山樵見本

      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犀脊山樵為歸鋤子所作《紅樓夢補》之序云:

      稗官者流,卮言日出,而近日世人所膾炙于口者,莫如《紅樓夢》一書。其詞甚顯,而其旨甚微,誠為天地間最奇妙之文。竊謂無能重續(xù)者,不圖歸鋤子復(fù)有此洋洋灑灑四十八回之作也。余在京師時,嘗見過《紅樓夢》元本,止于八十回,敘至金玉聯(lián)姻,黛玉謝世而止。今世所傳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誰何傖父續(xù)成者也。原書金玉聯(lián)姻,非出自賈母、王夫人之意,蓋奉元妃之命,寶玉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亦未有以釵冒黛之說。不知傖父何故強為此如鬼如蜮之事,此真別有肺腸,令人見之欲嘔。歸鋤子乃從新舊接續(xù)之處,截斷橫流,獨出機杼,結(jié)撰此書,以快讀者之心,以悅讀者之目,余因之而重有感矣[3]50-51。

      歸鋤子之《紅樓夢補》,接程高本第九十七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薛寶釵出閨成大禮”,共四十八回。吳克歧《懺玉樓叢書提要》說:“解庵居士稱翻案諸作,此為第一?!币蜓a作始于“金玉聯(lián)姻,黛玉謝世”,故作序者犀脊山樵由此而提及當(dāng)年“在京師時”所見之八十回“元本”。續(xù)作有“降旨完婚”一節(jié),作序者亦由此而憶及當(dāng)年所見“元本”中“奉命”完婚之事。

      考現(xiàn)存八十回本,并未敘至寶玉婚事,其事應(yīng)在“紅樓紀歷”之第十七年上。犀脊山樵所憶,或為早年傳出之稿。其所言“奉元妃之命”而使“金玉聯(lián)姻”之事,不僅可在現(xiàn)存前八十回文字中找到線索,亦可從《反面春秋》一層尋到出處。前八十回中的“奉旨完婚”之伏筆,梁歸智先生《石頭記探佚》書中已有考論。平安醮始提親之前,太監(jiān)從宮中傳來的“端午節(jié)兒的禮”,寶玉與寶釵的兩份相同,此正是“二寶”將在“端陽節(jié)”結(jié)婚之證。接禮之前,寶玉不解地問道:“這是怎么個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周汝昌先生由此而推論:由宮中發(fā)出的“金玉聯(lián)姻”之旨,很可能是“傳錯了”。元妃內(nèi)心還是更喜歡“綠玉”——林黛玉。此論極有道理?!敖鹩衤?lián)姻”之前,賈府已遭第一次抄家之禍,此時元妃在宮中已失勢。假傳之“圣旨”,很可能是夏太監(jiān)一類趨炎附勢者所為。而賈雨村這一“餓不死的野雜種”,恰是這場“錯”配姻緣的穿針引線人。第一回“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一詩句,并非吳世昌先生所言為寶釵嫁“時飛”之證,而是賈雨村時飛作了“月老”之隱。第四十八回,即“中《春秋》”第三回,“大《春秋》”第八十八至九十回,正是薛寶釵入住大觀園作“住持”之時。此時賈雨村幫賈赦奪取石呆子傳家“古扇子”一節(jié),恰是“時飛”作“二寶”婚姻中介人之證?!敖鹩褚鼍墶睆摹斗疵娲呵铩芬粚佑^,亦有確證。魯昭公二十五年,“有鴝鵒來巢?!薄豆騻鳌吩唬骸胺侵袊菀?,宜穴又巢也。”此“宜穴”之禽,恰是住在“雪洞一般”之所的薛寶釵?!耙搜ㄓ殖病?,即是“三月香巢已壘成”,“卻不道巢傾人也空”——鵲巢鳩占之確解。寶釵入住大觀園,書中一再強調(diào)有香菱作伴。而香菱與可卿、元春本是一人之三影*參閱拙稿《〈紅樓夢〉“反清悼明”說新證》,《邢臺師專學(xué)報》1993年第4期。,香菱陪住大觀園,亦是“奉元妃之命”的旁證。所謂“我前日還同你哥哥說”,“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我也多了個作伴的,便也遂了心”等,均是“傳旨”之伏筆。

      此抄本又與李佛聲見本同。境遍佛聲《讀紅樓札記》(1917年3月《說叢》第一期)載:

      余前在友人處嘗見過抄本《紅樓夢》,原本只八十回,敘至金玉聯(lián)姻、黛玉謝世而止。蓋聯(lián)姻之議,非出自賈母王夫人之意,乃奉元妃之命,無可如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郁而亡,亦未有以釵冒黛之說。今世所傳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誰何傖父,何故強為此如鬼如蜮之事,此真別有肺腸,令人讀之欲嘔[1]6。

      此八十回本,亦是早期稿子之一?!胺钤瑹o可如何而就之”,在書中亦有“奉旨”完婚之伏筆照應(yīng)。

      從“《紅樓夢》元本,止于八十回,敘至金玉聯(lián)姻,黛玉謝世而止”等文字觀,此本的形成時間,應(yīng)早于現(xiàn)存脂本。

      (八) 陳弢庵見本

      啟功先生《記傳聞之〈紅樓夢〉異本事》載:

      畫家關(guān)松房先生云:“嘗聞陳弢庵先生言其三十余歲時曾見舊時真本《紅樓夢》,與今本情節(jié)殊不同。薛寶釵嫁后,以產(chǎn)后病死,史湘云出嫁而寡,后與寶玉結(jié)縭。寶玉曾落泊為看街人,住堆子中。一日,北靜王輿自街頭經(jīng)過,看街人未出侍侯,為仆役捉出,將加笞楚,寶玉呼辯,為北靜王所聞,識其聲為故人子,因延入府中。書中作者自稱當(dāng)時亦在府中,與寶玉同居賓館,遂得相識,聞寶玉敘述平生,乃寫成此書云云。”弢翁又云:“其版刻于南京?!惫Π词钦f與蔣瑞藻《小說考證》所引《續(xù)閱微草堂筆記》所記者相近。筆記有云(已另見,從略)昔日街道口例有小屋,為看街人居住守望處,俗稱堆子。所謂“擊柝之流”,即看街人也。其遇北靜王事,又筆記所未備者。松房先生深惜當(dāng)時未及詳詢詳記。竊謂此書必實有之,弢翁所見之本當(dāng)即《筆記》所言之本。既有八十回以后事,殆亦一種補續(xù)之書,特非高本耳?;蛞浴独m(xù)閱微草堂筆記》亦為紀曉嵐作,紀氏去雪芹相近,已見此書,遂以為此書有為原本之可能。殊不知書之真?zhèn)?,固不能以時之遠近觀之也。弢翁生于道光戊申,三十余歲時當(dāng)光緒初年,去今僅六十余年,其本未必果無一存;版在南京,當(dāng)?shù)毓世现幸辔幢毓麩o見聞線索可尋。他日倘有發(fā)現(xiàn),詳觀博考,其藝術(shù)價值如何,固不難洞燭也。姑書此以俟[4]931-932。

      曾觀《紅樓夢》“舊本”之陳弢庵,閩縣人,光緒八年曾任江西考試正考官,乃陳寅恪先生之父散原老人之“座師”。據(jù)蔣天樞先生《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參見《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6月版。,陳弢庵先生于1935年2月卒于舊京寓所,年八十一歲。他三十余歲曾觀“舊時真本”之時間,當(dāng)在光緒六年左右。啟功先生以為陳見本當(dāng)為一“續(xù)本”而非真本,實誤。周汝昌先生以為“此本縱非真原本,亦當(dāng)是真本迷失之后有知其情節(jié)而循擬以為續(xù)補者”。觀啟功先生所提供之材料,可知弢庵見本確為“舊時真本”之一種。寶釵“以產(chǎn)后病死”,與三多本、端方本所載同。“史湘云出嫁而寡,后與寶玉結(jié)縭”,與宗稷辰藏本“史湘云再醮于寶玉”一致?!皩氂裨淦菫榭唇秩?,住堆子中”,與濮文暹見本“至棲于街卒木棚中云云”亦合。寶玉“路遇”北靜王事,不但有端方本互證,且其情節(jié)亦可與現(xiàn)存前八十回文字印證。《紅樓夢》第十四、十五兩回,“賈寶玉路遇北靜王”一節(jié),如蒙府本批語所言,正是“后文之伏線”(原批云:“寶玉見北靜王水溶,是為后文之伏線”)前有相遇于“路上”,后曰相遇于“街中”;前有“雛鳳清于老鳳聲”之贊語,后有“寶玉呼辯,為北靜王所聞,識其聲”之細節(jié);前文曰:“當(dāng)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未以異姓相視”,后文則認寶玉為“故人子”;前文北靜王曾對賈政講:“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Hフ剷剷?,則學(xué)問可以日進矣”,后文則有“延入府中”之“請”。前后之情節(jié),處處有照應(yīng),證明此本決非他人所“續(xù)補”之文。

      前文北靜王會寶玉,有“脊鳥鸰香串珠”之贈,后文北靜王會寶玉,或許與“甄寶玉送玉”事相關(guān)。甄寶玉所不遇之賈寶玉,曾遇北靜王乎?

      (九) 端方藏本

      禇德彝《跋幽篁圖》載有端方藏本的消息。其文云:

      宣統(tǒng)紀元,余客京師,在端陶齋方處,見《紅樓夢》手抄本,與近世印本頗不同。敘湘云與寶玉有染,及碧痕同浴處,多媟褻語。八十回后,黛玉逝世,寶釵完婚情節(jié)亦同。此后則甚不相類矣。寶玉完婚后,家計日落,流蕩亦甚;逾年寶釵以娩難亡,寶玉更放縱,至貧不能自存。欲謀為拜堂阿,以年長格于例,至充撥什庫以糊口。適湘云新寡,窮無所歸,遂為寶玉膠續(xù)。時蔣玉菡已脫樂籍,擁巨資,在外城設(shè)質(zhì)庫,寶玉屢往稱貸,旋不滿,欲使鋪兵往哄,為襲人所斥而罷。一日雪天,市苦酒羊胛,與湘云縱飲賦詩,強為歡樂。適九門提督經(jīng)其地,以失儀為從者所執(zhí),視之蓋北靜王也。駭問顛末,然念舊,赒贈有加,越日送入鸞(鑾)儀衛(wèi)充云麾使,訖潦倒以終云。其大略如此。滄桑之后,不知此本尚在人間否?癸亥六月禇德彝[4]939。

      禇德彝所見之端方藏本,實為一早期抄本。前八十回中,“敘寶玉與湘云有染”,異于今存各本,或為當(dāng)年“增刪”改易本中之一種。八十回后諸情節(jié)不但可與他本互證,其排列順序亦合情理?!皩氂裢昊楹螅矣嬋章?,流蕩益甚”,是其“出家”前榮國府家境之反映?!皩氣O以娩難亡”,賈寶玉路遇北靜王,與陳弢庵見本、三多本同。得襲人照顧,李佛聲友人見本敘之更詳?!斑m湘云新寡,窮無所歸,遂為寶玉膠續(xù)”可與多本互證。大雪天玉湘“縱飲賦詩,強為歡樂”可與吳菘圃藏本合觀。

      從“一日雪天,市苦酒羊胛,與湘云縱飲賦詩,強為歡樂”一句觀,此本所記內(nèi)容,與吳菘圃藏本接近。

      (十) 三六橋藏本

      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引錄周篤文先生關(guān)于三六橋藏本的一段調(diào)查文字,列出三多本中關(guān)于“后數(shù)十回”的一些情節(jié):

      ……經(jīng)過幾番奔走聯(lián)系,我終于在十一月八日見到了消息的提供人張琦翔先生。說明來意以后,張先生沉思起來,然后感嘆地說:“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币痪潘亩甓?dāng)時他還是北大文學(xué)系學(xué)生。在一次讀書報告會上,他作了一個關(guān)于《紅樓夢》的地址、作者及版本的報告,負責(zé)指導(dǎo)讀書會的日籍哲學(xué)教授兒玉達童也在座。會后兒玉達童對他說:日本三六橋有百十回本《紅樓夢》,后面的內(nèi)容與通行本不同。然后兒玉達童邊講邊寫,以彌補他漢語會話能力之不足。在“寶玉”字下,他寫了“狴豣”二字。又寫“小紅探監(jiān)”四字。在“小紅”旁邊寫了“與賈蕓結(jié)縭”等字。說到寶釵時,他寫了“難產(chǎn)而卒”四字。在寶玉下又寫“與湘云結(jié)縭”六字。在“妙玉”下寫了“流落風(fēng)塵”。在“王熙鳳”下寫了“休棄”等字樣。張先生說,兒玉提到的三六橋本,給他印象很深。當(dāng)他把該讀書報告整理發(fā)表時,在版本部分提到“三六橋本”的名字。此報告曾刊于一九四二年《北大文學(xué)》第一輯[4]936-937。

      兒玉達童所提供的三六橋本后三十回的部分情節(jié),既可與他本互證,亦有獨特之處。探春“遠嫁”,為“杏元和番”,與舒敦見本中“外有王妃”之載一致。寶釵“難產(chǎn)而卒”,端方藏本、陳弢庵見本可證。妙玉“淪落風(fēng)塵”,靖藏本記之更詳。鳳姐遭“休棄”,與其判詞所言亦一致。玉湘重逢而“結(jié)縭”,證據(jù)更多。最能反映此本特色的,是寶玉陷“狴豣”之災(zāi)后“小紅探監(jiān)”一事?!靶〖t探監(jiān)”,探寶玉也;蕓哥“探庵”,探湘云也。賈蕓小紅夫婦,在后數(shù)十回中之“作為”,或許即指“探”玉湘而后促成二人“結(jié)縭”一事。

      從“百十回”等文字觀,此本應(yīng)與現(xiàn)存脂本形成時間大體相同。由于“百十回”說出自多年后回憶,不可做硬證。版本定位有兩種可能:一為“脂全本”,與現(xiàn)存脂本同處一系;另一種可能最大,仍是“舊時真本”。

      (十一) 李佛聲聞見本

      境遍佛聲《讀紅樓札記》(1917年3月《說叢》第一期)載:

      相傳舊本《紅樓》末卷作襲人嫁琪官后,家道隆隆日起,襲人即享溫飽,不復(fù)更憶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賞雪,忽聞門外有誦經(jīng)化齋之聲,聲音甚熟悉,而一時不能記憶為誰。遂攜小婢啟戶審視,化齋者恰至門前——則門內(nèi)為襲人,門外為寶玉,彼此相視,皆不能出一語,默對許時,二人仆地而歿[1]7。

      佛聲聞見之本,與上述親見之本不同,應(yīng)是另一抄本?!耙u人嫁琪官后,家道隆隆日起”,與端方藏本“時蔣玉菡已脫樂籍,擁巨資,在外城設(shè)質(zhì)庫”之載頗為相似,或為同期之稿?!凹认頊仫?,不復(fù)更憶故主”之襲人,與“小《春秋》——第一回”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之嬌杏極為相似?!奔业缆÷∪掌稹?,亦正是“興隆街”之人的暴發(fā)景象。

      此本最值得注意之點在“門外”之“誦經(jīng)化齋之聲”。第二十八回,寶玉有“捱不明的更漏”之嘆,蔣玉菡有“聽譙樓鼓敲”之曲。打更之“聲”即是寶玉“化齋之聲”,“聽譙樓鼓敲”正是蔣玉菡夫婦所“聽”之“門外”木魚“聲”。“二人因仆地而歿”,或是昏死過去而又蘇醒之誤憶,或是早期舊稿。脂批有“花襲人有始有終”等論。據(jù)《春秋左氏傳》,昭公二十九年,有豢龍氏“服事帝舜”,“以飲食之”,“帝賜之姓”等載,“食”于“帝舜”之——賈寶玉之襲人,正是寶玉“賜”名之“花襲人”?!褒堃氯恕保酁椤洞呵铩方?jīng)傳中之“豢龍氏”。全書故事正始之首回——第六回有“初試云雨情”之“服事”,可為“有始”,第十九回寶玉找到花大姐家門上,討可吃之物,可為有始,“末卷”處再次“上門討吃”,正是有終之應(yīng)。

      (十二) 濮文暹見本

      王伯沆批王希廉本《紅樓夢》,有數(shù)則涉及到八十回后原本情節(jié)。摘錄如下:

      第三回:“又似拾煤渣時光景”——“濮青老云:都中《癡人說夢》云:寶玉系娶湘云,后貧苦。據(jù)此一語,知非臆說也?!盵“貧窮難耐凄涼”句下脂批及脂筆底批][6]48-49

      第四十九回:“濮青士先生云,曾在京師見《癡人說夢》一書,頗多本書異事。如寶玉所娶系湘云,其后流落饑寒,至棲于街卒木棚中云云。今按三十一回目已可疑。原本十九回又有夾注云:寶玉自幼嬌貴,可與后來‘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此回下文又有‘一群花子’之語。《說夢》之說,未為無因也?!盵“黛玉道:‘這可就是云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下墨批][6]531

      第六十二回:“此石在全書中僅見,乃亦銜在口內(nèi),與寶公生時之玉相似,殊不可解。曾聞老輩言,寶公實娶湘云,晚年貧極,夫婦在都中拾煤球為活,云云。今卅一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語,此說不為無因。再拈此義,似亦一證據(jù)也。”[“探春忙命將醒酒石拿來,給他(湘云)銜在口內(nèi)”墨批][6]677*參閱江慰廬先生《傳聞中的〈紅樓夢〉版本及其他》,載《紅樓夢學(xué)刊》1992年第2輯。

      據(jù)蔣天樞先生《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王伯沆(名瀣)曾為陳寅恪先生家的啟蒙老師。濮青士,即“半畝園”西賓,與甲戌本舊藏者劉銓福子重相交并跋甲戌本之濮文暹。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附錄編·青士椿余考》有詳述。王伯沆所記下的從濮青老口中得知的“舊時真本”情節(jié),與其它本子多有相近、相通之處。寶玉“流落饑寒,至棲于街卒木棚中”云云,與陳弢庵見本中“寶玉曾落泊為看街人,住堆子中”吻合。“夫婦在都中拾煤球為活”,與“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回湘云“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詩句亦合榫。大雪天中玉湘拾柴燒烤鹿肉一段,亦正是“麝煤融寶鼎”之伏筆。自“明史”一層析,“拾煤球”而“融寶鼎”之舉,或許還與明莊烈帝殉國難于“都中煤山”事相關(guān)。第五十三回烏進孝所進之“銀霜炭”,亦正是大雪天為驅(qū)寒而燃之“煤球”。

      (十三) 戴誠甫見本

      甫塘逸士《續(xù)閱微草堂筆記》(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刊印)載: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后,脫枝失節(jié),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后,均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于擊柝之流;湘云則為乞丐,后與寶玉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紅軟,定當(dāng)假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4]928。

      戴誠甫所見之本,《紅樓佚話》中亦有相同之記載。顧頡剛、俞平伯兩位先生均以為是個“補本”,顧先生還認為“寶玉擊柝,湘云乞丐,未免煞風(fēng)景”(與胡適信)。然上引《續(xù)閱微草堂筆記》關(guān)于此本之?dāng)⑹觯耸刂蠖嗯c其他真本相合,可見其確為“舊時真本”。寶釵“早卒”,寶玉與湘云“成夫婦”,有他本為證。寶玉“淪為擊柝之流”,不但與宗稷辰藏本、陳弢庵見本、濮文暹見本、姜亮夫見本等一致,且有大量的文本“內(nèi)證”及經(jīng)典“外證”?!妒^記》第二十二回,黛玉之“燈謎詩”,謎底為“更香”。其中有句云:“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雞人”典,蔡義江先生以為本于李商隱《馬巍》詩“無復(fù)雞人報曉籌”*參見《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北京出版社1979年10月版。。此詩前半句“空聞虎旅傳宵柝”中之“宵 ”,即是“更夫”報時所擊之“柝”,此處之“雞人”,正是住于街棚中守夜打更之“看街人”。第二十三回寶玉所作之《春夜即事》詩,有“隔巷蟆更聽未真”句,周汝昌先生以為此即寶玉后為“更夫”之“預(yù)設(shè)”,極有見地。第二十五回,從門外傳進賈府的“隱隱聽得”的木魚聲,與“坐更”人所打之梆子聲極其相似。第二十八回,寶玉有“捱不明的更漏”之吟,蔣玉函有“聽譙樓鼓正敲”之唱,均是賈寶玉家敗為“打更人”的命運寫照。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上,“當(dāng)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里,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梅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此回“擊鼓傳梅”,與湘云“傳花鼓濫喧”詩句義同,所擊之鼓,正是第二十八回寶玉“譙樓”所擊之鼓?!案恪敝i所出之回,有“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句,“四鼓”即“四更”?!案迸c“鼓”在此義同。《元史·齊履謙傳》:“有請重建鼓樓,增置更鼓并守漏卒?!彼^“守漏卒”,即是守“更漏”之人、“看街兵”、“擊柝之流”。

      芹書末尾,家亡人散之后,寶玉淪為“擊柝之流”,經(jīng)典依據(jù)如何?如此安排有何深意?《周禮·地官·鼓人》:“以金鐸通鼓?!编嵶ⅲ骸拌I,大鈴也,振之以通鼓。”可見“振鐸”與“擊鼓”義通?!吨芏Y·天官·小宰》:“徇以木鐸。”鄭注:“木鐸,木舌也。文事奮木鐸,武事奮金鐸?!薄吨芏Y·地官·鄉(xiāng)師》:“凡四時之征令有常者,以木鐸徇于市朝?!笨芍搬哂谑谐敝澳捐I”,與“奮文事”相關(guān)?!墩撜Z·八佾》載:“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孔疏曰:“木鐸,施政教時所振也。言天將命孔子制作法度,以號令天下?!爸熳幼⒃唬骸澳捐I,金口木舌,施政教時所振,以警眾者也。言亂極當(dāng)治,天必將夫子得位設(shè)教,不久失位也?!蛟荒捐I所以徇于道路,言天使夫子失位,周流四方,以行其道,如木鐸之徇于道路也?!庇纱擞^,“舊時真本”后幾十回中寶玉淪為“擊柝之流”,為“看街卒”,正是“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周流四方,以行其教”之應(yīng)。曹雪芹——賈寶玉于“國破家亡”之時“徇于道路”,“擊鼓傳梅”,即是天命其作《反面〈春秋〉》以為“萬世法”之體現(xiàn)。所謂“石頭記”,即是“石鼓文”之義,與撞“秦鐘”相對?!皳羰摹?,恰是“奮文事”之舉?!墩撜Z·八佾》“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一句之后是“子謂韶盡矣美矣,又盡善也?!迸c《詩·周南·關(guān)雎》“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可合觀?!皳艄摹甭曋?,寶玉遇湘云,又與“白首雙星”相關(guān)。

      (十四) 平步青聞見本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九《小棲霞說稗·石頭記》云:

      初僅鈔本,八十回以后軼去。高蘭墅侍讀(鶚)續(xù)之,大加刪易。原本史湘云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章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蘭墅互易,而章目及謎未改,以致前后文矛盾,此其增改痕跡之顯然者也。原本與改本先后開雕(《桐蔭清話》卷七引《橒散軒叢話》云:康熙間某府西賓常州某孝廉手筆,乾隆某年蘇大司寇家以書付廠肆裝訂,抄出刊行),世人喜觀高本,原本遂凐。然廠肆尚有其書,癸亥上元曾得一帙,為同年朱味蓮攜去。書平平耳,無可置議[3]394-395。

      平步青聞見之舊抄“原本”,“史湘云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章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等記載,證明此本確為“舊時真本”。現(xiàn)存本第二十二回末諸釵“詩謎”一節(jié),仍為未定稿,且為版本源流考辨之關(guān)鍵節(jié)點。此本將“恩愛夫妻不到冬”歸于寶釵,不僅可證其為真本之可靠,亦證明在平步青所見之本第二十二回末并無將寶釵、黛玉“詩謎”錯換。可見此本與夢稿、甲辰等本一致,為《紅樓夢》系列之稿?!肮锖ド显彼弥荆选盀橥曛煳渡彅y去”。同樣一人自同一地方所得鈔本,亦見之于其他記載。李慈銘《越縵堂日記補》庚集下眉批云:“壬戌歲(1862)余姚朱肯夫編修于廠肆購得六十回抄本,尚名《石頭記》?!苯獗Q居士《石頭記集評》卷下:“山陰傅越石駕部鐘麟曰:同里朱味蓮太史,名實然,字肯甫,于都門廠肆購得鈔本《紅樓夢》原稿,與坊本迥異,卷數(shù)較少?!睔W陽健先生認為平步青、李慈銘、傅鐘麟“三人所述”為同一本子*見歐陽健先生《紅樓新辨》,花城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85頁。,但這個抄本并不是上述平步青所說之本。平步青所聞見之本,如上所述。而為“同年朱味蓮攜去”之另一抄本,平步青“癸亥上元”得書后,僅粗翻一過,便“為同年朱味蓮攜去”,故有“書平平耳,無可置議”之?dāng)唷?/p>

      (十五) 楊繼振見本

      徐傳經(jīng)批《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第三十一回回目云:

      余盟兄漢軍繼又云司馬云:“曾觀舊鈔本,寶玉后配湘云,非寶釵也?!比舸耍瑒t白首雙星取義于此,蓋舊本之標(biāo)題也*見胡文彬先生《紅樓夢敘錄》及《紅邊脞語》一書之《尋得新本記異文》篇。據(jù)說徐評本“現(xiàn)歸蘇州市博物館藏”,但迄今仍未尋得。。

      同回先批:“白首雙星篇中未見,且不知其所謂?!?/p>

      另外范鍇《苕溪漁隱》卷首《目錄》亦云:

      余照見漢軍繼又云司馬云:“曾見舊鈔本,寶玉后配湘云,非寶釵也?!?參閱任少東、趙金銘先生《苕溪漁隱所見〈石頭記〉舊抄本初探》,載《社會科學(xué)輯刊》1991年第1期。

      以上兩處所言之漢軍繼又云,即《紅樓夢稿》的舊藏者楊繼振。繼振字幼云、又云,漢姓楊,內(nèi)務(wù)府漢軍鑲黃旗人,官至廣東鹽運同知。所藏夢稿本,至今仍存?!疤m墅太史手定《紅樓夢稿》”與“舊抄本”之別,楊應(yīng)很清楚。所言“寶玉后配湘云,非寶釵”,與董康母親所見本一致,與宗稷辰藏本等“史湘云再醮于寶玉”稍異。有寶玉原配湘云情節(jié)的本子或為早年之異稿,更大可能是后見者誤憶的結(jié)果。但湘云終嫁寶玉,兩種本子卻是一致的。“白首雙星”之結(jié)局,無論是“原配”與“再醮”,都是真實存在。

      (十六) 洪秋藩聞見本

      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議高續(xù)書》“附錄一”,記下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舊鈔本,四川省立圖書館)卷首的一條記載:

      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寶玉偕老者,史湘云也。殆寶釵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寫得寶玉鐘情于黛,如許深厚,不可再有續(xù)娶之事,故刪之以避筆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于篇目特點之”[4]927-928。

      1984年9月,巴蜀書社影印此鈔本。周先生在緒言中敘述自己早年披覽川藏本《讀紅樓夢隨筆》的經(jīng)過及后來所見洪秋藩《紅樓夢抉隱》的印象,最后明確指出:“原來,洪氏《抉隱》就與佚名氏《隨筆》是一種書?!贝撕?,有學(xué)者懷疑兩書是一種,胡文彬先生又著文以辨之,并詳考《隨筆》的成書過程與洪秋藩履歷*見胡文彬先生《〈讀紅樓夢隨筆〉流傳考辨——鄭藏與川藏〈讀紅樓夢隨筆〉比較研究》,載《南都學(xué)壇》2002年第2期。。

      洪秋藩所聞見之舊本,與話石主人手訂《紅樓夢本義約編》所考本相近,可知聞見亦有所本,為同一系列之“舊時真本”。

      (十七) 董康母親見本

      董康《書舶庸譚》卷四載:

      先慈嘗語之云:幼時見是書原本,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為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綺云欲本此意改竄最后數(shù)十回,名《三婦艷》以補其憾,惜削稿未就也。……題玉壺山人《瓊樓三艷圖》……枕霞閣:“眾中最小最輕盈,真率天成詎解情??v使期期生愛愛(云幼時口吃,呼二哥為愛哥),從無醋醋到卿卿。石床花夢人同艷,寶鏡云鬟視許平。知否鴛鴦歌福祿,雙星早已締三生(末聯(lián)據(jù)原本《紅樓夢》)[4]929。

      董康,乃怡府本之舊藏者。其母親見之“原本”,有“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為湘云”之文。董康以此結(jié)局文字解釋前八十回中“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回目,可知雪芹原本前后文之一致。董康之母所見“原本”之情節(jié)與楊繼振見本一致,與他本湘云“再醮”寶玉稍異?!傲帧⒀ω餐觥?,湘云為寶玉“糟糠之配”,或是早期稿本之安排。董妾綺云欲補“原本”,曾擬以《三婦艷》名稿,此“三婦”正是與賈寶玉生命的前、中、后三階段相伴的林、薛、史“三艷”。周汝昌先生認為此“三婦”組成了《石頭記》結(jié)構(gòu)的“三部曲”主線,佩麒麟的史湘云,正是賈寶玉最后一位人生伴侶。

      (十八) 宗稷辰藏本

      咸豐十一年趙之謙《章安雜說》(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稿本)載:

      世所傳《紅樓夢》,小說家第一品也。余昔聞滌甫師言,本尚有四十回,至寶玉做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于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刪去……[4]928

      滌甫,道光舉人宗稷辰之字?!翱唇直?,即濮文暹見本、陳弢庵見本中之“看街人”、“街卒”、“守漏卒”,戴誠甫見本中的“擊柝之流“,姜亮夫見本中的“更夫”?!笆废嬖圃脔从趯氂瘛保F(xiàn)存前八十回原本與《反面〈春秋〉》“后數(shù)十回”文本均有確證?!妒^記》第三十一回,在麒麟分“陰陽”一節(jié),有“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家了”一段,此正是史湘云先嫁衛(wèi)若蘭之伏筆?!洞呵铩旈h公二年》“十有二月,狄如衛(wèi)?!薄蹲髠鳌酚小靶l(wèi)懿公好鶴”之文,正與史湘云“入衛(wèi)”事相應(yīng)。后衛(wèi)若蘭死于“狄人伐衛(wèi)”之戰(zhàn),新寡之湘云才“再醮”于寶玉。而《春秋》止于“魯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正是《石頭記》以佩“麒麟”之“白首雙星”為“完卷”之人的依據(jù)。宗稷辰藏本,“本尚有四十回”,恐是后日回憶“昔聞”之誤,“四十回”云云,顯系受程高續(xù)本之影響而致。宗本關(guān)于“后數(shù)十回”“想為人刪去”之猜測,亦極有見地。

      (十九) 齊如山見本

      《齊如山回憶錄》:

      光緒十幾年間,先君掌易州棠蔭書院,有淶水縣麻村張君,送過一部《紅樓夢》,其收場便是賈寶玉與史湘云成為夫婦,但都討了飯[7]364。

      賈寶玉與史湘云在“收場”時“都討了飯”,《石頭記》現(xiàn)存前八十回中曾多次作過提示。第一回《好了歌注》云:“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奔仔绫緜?cè)批曰:“甄玉、賈玉一干人?!钡谒氖嘶兀矣小肮湃藢懏嬚孥E”扇子的石呆子,“窮得連飯也沒的吃”,然“餓死凍死”也不賣祖?zhèn)髦皩殹?。此“連飯也沒的吃”的石呆子,正是全書收場時“石兄”——“討飯人”賈寶玉之化身。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中,寶玉與湘云在雪地里烤生肉吃,被黛玉稱為“叫花子”,此即二人后來遭際命運之伏筆。

      (二十) 傅鐘麟聞見本

      越石(傅鐘麟)之友,曾見一抄本,中有“甄寶玉進京”一節(jié)?!妒^記集評》卷下有記載如下:

      越石(傅鐘麟)又曰:嘗聞一友言,《紅樓夢》鈔本原稿,與坊本絕不相同。如甄寶玉進京,已在賈寶玉走失之后,并未晤面。猶記其末尾大略云:甄寶玉在籍得中鄉(xiāng)魁(程高“中鄉(xiāng)魁”之本?),公車北上,來到賈府,拜訪寶玉,始知其場后走失,傳言已經(jīng)出家,甄寶玉忽忽若失者累日。一夕,夢見賈寶玉,果是和尚樣子,甄寶玉即問何故?賈寶玉說你我面目相同,性情相若,原可算得一人,我之心事何能瞞你?我實因意中姻事不諧,意中之人忽而短折,我當(dāng)初說過,伊人若死,我必為僧,故不肯負心為薄幸人。我神游太虛,才知我意中人本系上界神女,業(yè)已歸位。賈寶玉話猶未畢,甄寶玉忙道:你我既躬逢圣明之世,受祖宗庇蔭之福,父母教養(yǎng)之恩,即當(dāng)建功立業(yè),仰報萬一,何可因私情不遂,怨忿出家,為天地間之罪人乎?我亦有此一段情恨;所以不敢出世者,徒以罔極深恩未報耳,只好算作一場春夢。況你意中人本系上界仙姝偶謫紅塵,現(xiàn)復(fù)歸位,即白香山所謂“此女不是凡夫妻”也。只要你意中常有此人,即不為負心薄幸矣,何必定要出家?我試問你:設(shè)使你意中人果如君愿以償,亦不過塵世間添出一位多福多壽多男太君而已。所以為足下計則善矣,其如仙姝之久謫塵寰難離苦海何?且你我雖具此好皮囊,究系濁物,與其令你意中人為塵凡渾濁佳偶,何若做天上潔凈仙姝?子不云乎:女子最清貴,一嫁男人即沾濁氣,何遽忘之耶?賈寶玉笑而不答。甄寶玉欲令賈寶玉還俗仍干功名事業(yè)。賈寶玉道:你亦是過來人,所以不能如我者,只論其跡也,問其心何嘗不同然耳?甄寶玉未及與辯,賈寶玉已飄然而逝,甄寶玉夢亦頓悟。在此卷內(nèi)又云:當(dāng)甄寶玉至賈府時,人多錯認賈寶玉回來,歡喜若狂,迨見王夫人,方才認明。鶯兒竊窺之,心想世間既真有此人,何不早早來京,深替寶釵后悔,不若嫁與甄寶玉,亦是一樣;又可惜襲人已嫁蔣家,否則襲人想必亦愿嫁此人,云云。其余與坊本不符處,難更仆數(shù)。惜俱不甚記憶矣[4]934-935。

      此段載記,于甄寶玉北上、賈寶玉出家、甄賈寶玉相會于夢中事,敘之頗詳。考脂批及前八十回正文,可知其均有所本。第十八回元妃省親之宴會上,在所點《仙緣》一出戲下,脂批云:“《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傅鐘麟友人所見本正是甄、賈寶玉“夢”中“仙緣”之文本確證。所謂“我神游太虛,才知我意中人本系上界仙女,業(yè)已歸位”,即是《仙緣》劇中盧生替何仙姑赴“天門掃落花”之應(yīng)。賈寶玉與林“仙姑”于四月二十六日“掃落花”之時相會于“葬花?!迸?,恰是寶玉“出家”赴“天門”之證。而甄寶玉北上“送玉”,則又伏于“中《春秋》”內(nèi)。第四十八回,“鵲巢鳩占——寶釵取黛玉而進入大觀園做“住持”之后,“畫僧”惜春“打發(fā)入畫來請寶玉”,此后“寶玉方去”惜春處一節(jié),即是賈寶玉已出家為“五臺僧”之應(yīng)。隨后第四十九回薛蝌北上進京一段,則是甄寶玉自南而北上“送玉”故事之伏筆。甄寶玉“公車北上”,恰在賈寶玉出家之后。此回賈寶玉“反落了單”,“披蓑戴笠”,“來至蘆雪庵”,即是“芒鞋破缽卷單行”,“煙蓑雨笠”走天涯之“和尚樣子”。

      甄、賈寶玉不遇,“送玉”則另有所托?!芭f時真本”中寶玉家敗后,路遇北靜王一節(jié),即與甄寶玉“送玉”故事相關(guān)。

      (二十一) 吳菘圃藏本

      浙江海鹽人陳其泰,別號桐花鳳閣主人。生于嘉慶初年,為“海寧陳家”之后。著有《桐花鳳閣評紅樓夢》一書,于“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回后有總評云:

      聞乾隆年間,都中有鈔本《紅樓夢》,一百回后與此本不同。薛寶釵與寶玉成婚不久即死,而湘云嫁夫早寡。寶玉娶為繼室。其時賈氏中落,蕭索萬狀。寶玉湘云有除夕唱和詩一百韻,俯仰盛衰,流連今昔。其詩極佳,及付梓時,削去后四十回,另撰此書后四十回以易之,而標(biāo)題有未改正處。此“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尚是原標(biāo)題也。

      除夕唱和詩,即步凹晶館中秋聯(lián)句詩十三元韻,先祖在都門時,見吳菘圃相國家鈔本,曾記其詩中佳句十?dāng)?shù)聯(lián),時時誦之。惜余方在稚齒,不能記憶也[8]125。

      陳其泰“先祖在都門時”于吳菘圃相國家所見之舊鈔本,其中“寶釵婚后不久即死”云云,與戴誠甫見本寶釵“早卒”之說一致?!跋嬖萍薹蛟绻?,寶玉娶為繼室”,與端方藏本、宗稷辰藏本“史湘云再醮于寶玉”吻合。“賈氏中落,蕭索萬狀”之景,可與戴本“榮、寧籍沒后,均極蕭條”合觀。而最能反映此本特色的玉湘“除夕唱和”一節(jié),不僅有端方藏本雪天“與湘云縱飲賦詩,強為歡樂”等文字印證,且亦有多方面證據(jù)說明其“傳聞”不虛。

      作為一部以四時節(jié)序為全書敘述線索從而反映詩書舊族榮辱盛衰的《反面春秋》,《石頭記》在歲時節(jié)續(xù)之關(guān)節(jié)點上用筆極多。元宵、端陽、中秋分別是春、夏、秋三時之“節(jié)奏”點,一歲之尾的“除夕”,則是冬季之象征。在此年終歲尾“作唱和詩”以“俯仰盛衰,流連今昔”,乃是對于一個“春秋”歷史作全面回顧的需要。靖藏本第五十三回回首批云:“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敘,隱后無限文字”,即包括了寶玉與湘云“除夕唱和”一節(jié)。

      前八十回文字中,亦有關(guān)于收場時玉湘“唱和”之伏筆。第二十三回賈寶玉所作之《冬夜即事詩》,其中兩聯(lián)云:“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松影下之“鶴”,乃已亡之衛(wèi)懿公所“好”之湘云,金貂公子,即他年之賈寶玉?!熬屏p”與“詩懷冷”,正是玉湘雪天“縱飲賦詩”之伏筆?!疤J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一回,更是他年“除夕唱和”之預(yù)演。此前一回“生吃鹿肉”一節(jié),正可與“市苦酒羊胛”合看;寶玉“落第”,湘云“爭聯(lián)”,則是日后“唱和”之高下評判。此外,中秋“凹晶館聯(lián)詩“,為黛玉、湘云二人,亦為日后“除夕唱和”之伏筆。吳菘圃家藏本中明載:“除夕唱和詩,即步凹晶館中秋聯(lián)句詩十三元韻”,此“韻”之“步”,亦是吳藏本確為“舊時真本”之確證。脂批有“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句,起處在第一回中秋“對月抒懷”一首,收處即在末卷之“除夕唱和詩”。玉湘《除夕唱和詩》用黛湘《中秋爭聯(lián)》句“十三元”原韻,亦有所本。解《春秋》者以為“錯舉四時以為春秋”,是因上古春含春夏二季,秋含秋冬二時。所謂“綠蓑江上秋聞笛”,正是冬日寒江孤舟聞笛之義。用十三元韻,正是《反面〈春秋〉》書尾的“奉元之應(yīng)”。魯哀公“十三年”之“除夕”,恰與魯隱公“元年”之“王正月”相對?!端臅r即事》詩作于寶玉“十三歲”上,“秋爽齋偶結(jié)”之海棠社,初用之韻同為“十三元”,亦可為證。

      至于“一百回后,與此本不同”等,出自“先祖在都門”之記憶,不足為證。

      (二十二) 姜亮夫見本

      姜亮夫先生當(dāng)年在清華園讀書時,曾讀過一《紅樓夢》稿本。姜先生晚年曾憶及如下:

      我讀過一《紅樓夢》的稿本,里面曾說,寶玉后來做了更夫。有一夜,他過一個橋,在橋上稍息,把手中提的一盞小燈籠放在橋邊。這時,橋下靜悄悄的,有一只小船,船內(nèi)有兩個女子,其中一個探出頭來,看見這燈籠,驚訝地說道:“這是榮國府的夜行燈??!”就更伸出頭來看這橋上的人,看了又問:“你是不是寶二哥?”橋上的答道:“你又是誰?”那女子說:“我是湘云?!薄澳阍趺磿谶@兒?”湘云說:“落沒了,落沒了。你又怎么在這兒?”寶玉答道:“彼此彼此?!毕嬖瓶拗f:“榮國府是全都星散了,沒有一個不在受苦的。你當(dāng)更夫,我在當(dāng)漁婦呢。”便請寶玉下船談話。船中另一女子是湘云的丫頭?!拔椰F(xiàn)在便只這一個忠婢跟著我了?!痹瓉硐嬖埔苍缫褵o家了。談了一會,寶玉便坐著湘云的船走了,以后便也不知去向。(另有一句話,現(xiàn)已記不起是這書上看的,還是張閬聲先生講的:《紅樓夢》又名《石頭記》,也名《金玉緣》。這湘云身上本也有一塊金麒麟,故名)這書吳雨聲、張閬聲先生都看過,因和他們談起過。

      此書是我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時看見的。但不是清華、北大及當(dāng)時京師圖書館的書。我當(dāng)時借書看的還有貝滿女中及孔德學(xué)院圖書館,會不會是這兩處的書,現(xiàn)已追想不及了[9]234。

      姜亮夫先生親見的本子,亦是“舊時真本”之一。其中之“更夫”,即濮文暹見本、宗稷辰藏本、戴誠甫見本中的“擊柝之流”、“看街人”、“看街卒”。五個本子均有“擊柝”之情節(jié),不僅證明“舊時真本”的可信,也說明其中必有隱情。自《反面春秋》一層觀,所謂“擊柝”——“擊鼓”之人,正是“振木鐸”以為“天下法”之“圣人”。朱子曾經(jīng)將孔子作《春秋》從而為萬世垂法的經(jīng)國大業(yè),喻為“天使其振文運而擊木鐸”之舉,“石兄”亦將《紅樓夢》這部“反面《春秋》”的著述,比作“擊木鐸”一般的“萬古不磨”的事業(yè)。《紅樓夢》第二十五回,“姊弟逢五鬼”一節(jié),“正鬧得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賈政“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如此真切,心中亦是希罕”,即命人請了“僧人”進來。此處的出家之僧“擊木魚”一段文字,恰是第二十三回《春夜即事》詩中“隔巷蟆更聽未真”一句之注。第二十三回之“擊更”,第二十五回之“擊木魚”,與第五十四回“中《春秋》”之尾的“擊更鼓”,以及“舊時真本”中家亡之后的“擊柝”,寓意完全一致?!皳裟爵~”、“擊更鼓”、“擊柝”,即是“擊木鐸”。此人手中之“夜行燈”,正是為天下后世“指路”之燈。所謂“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其深意即在此。史湘云家敗為“漁婦”,也有所本。周汝昌先生據(jù)湘云“乘槎待帝孫”詩句,以為玉湘“漁舟重逢”,是芹書后數(shù)十回的安排,此論極確。“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回,“寶玉來至蘆雪庵,只見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庵蓋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檐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都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渡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眾丫鬟婆子見他披蓑戴笠而來,都笑道:“我們才說少了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贝撕蟊闶恰耙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相會“吃生肉”一節(jié)。此處所寫之“漁翁”乃是日后“披蓑戴笠”的流浪者賈寶玉,那位“掛金麒麟的姐兒”,即是姜亮夫先生所見本中的“漁婦”——前八十回中的“漁婆”。寶玉湘云所會之“橋”,即第四十九回藕香榭的“竹橋”。玉湘“漁舟重逢”,正本自《春秋》?!棒敯Ч哪辏麽鳙@麟?!狈蜃訃@曰:“吾道窮”?!暗栏F”又將如何?夫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歟?”“帶玉的哥兒”與“掛金麒麟的姐兒”“因麒麟”而相遇之時,正是家亡人散,寶玉哀嘆“道窮”之時。牛郎織女“乘槎”相會,即“白首雙星”之本。所乘之“槎”,乃是家亡人散——“萬徑人蹤滅”之后“浮海”所乘之小木船?!皾O翁”是作《春秋》的孔夫子——賈寶玉,“漁婦”則是從寶玉而遠去的子路——史湘云。寶玉與“枕霞舊友”乘船“浮海”*參閱拙稿《詩經(jīng)古文故事傳述》,首屆全國中青年紅樓夢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又可與寶玉第二次“出家”合觀。做“道士”,正為游海上仙山。

      (二十三) 鄭光祖見本

      鄭光祖《一斑錄雜述》卷六《紅樓夢原稿》云:

      《紅樓夢》末傳瀟湘妃子詩四句云:“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又曰:“人間亦有癡于我,何必傷心是小青!”誠哉佳句,惜兩不成首也。曾于所知家見有《紅樓夢》鈔本十馀本,中多刪改,意是原稿,雖已不全,而本末完善。姑翻末頁觀之,詩曰:“偶攜女伴到湖濱,尋遍芳原總是春”,直去,改:“西泠橋畔暫逡巡,羅襪凌波染鞠塵”,成上一首;又曰:“柳滿長堤花滿汀,晨妝空自妒娉婷”,直去,改:“宴罷歸來月一庭,情懷無限訴誰聽”,成下一首??窘月匀?,愈見藏蓄含情,殆亦幾費躊躇也[3]p365*見沈傳甲先生《〈紅樓夢〉“原稿”迭話》,載《紅樓夢學(xué)刊》1989年第1期。。

      馮小青事跡,與《牡丹亭》及《紅樓夢》相關(guān)*馮小青故事與《紅樓夢》之關(guān)系,學(xué)者多有考證。參閱郭宏瑜先生《情愛的糾葛與脈絡(luò)——論馮小青與林黛玉的生命元素承續(xù)》,載《紅樓夢學(xué)刊》2008年第3期。。以“春”、“月”、“滿”字樣結(jié)尾,與偽“全鈔本”口吻不一,為脂本原稿之可能不大,估計亦為“舊時真本”之一種。

      (二十四) 明義見本

      明義《綠煙瑣窗集》中,有《題紅樓夢》七言絕句二十首。其序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fēng)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造;其所謂大觀園者,即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3]61。

      所題之詩,前十七首可考為早期《石頭記》階段之本?后三首則涉及到八十回之故事,詩如下: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香魂返一縷,起卿沉痼續(xù)紅絲。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石歸山下無靈氣,縱是能言亦枉然。

      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

      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dāng)年石季倫[3]62。

      關(guān)于明義的家世,周汝昌先生《紅樓夢新證》中有考論。從與雪芹的“姻親”關(guān)系及與敦氏兄弟的交游等情形觀,明義所見之本應(yīng)屬于外間罕見“世鮮知”的早期《石頭記》鈔本。其詩題《紅樓夢》,則是后來回憶時沿用外間“俗稱”的結(jié)果。明義詩之時間,周汝昌先生考定在乾隆三十五年至四十六年之間。詩言至“石歸山下”,可見是不缺后二十八回的“全璧”本。三首絕句,除第一首明顯與林黛玉相關(guān)外,其余兩首,學(xué)界向無一致看法。今日看來,此三首絕句與董康之妾綺云題玉壺山人《瓊樓三艷圖》內(nèi)容相同,分別是黛玉、寶釵、湘云“三婦”人生歸宿與寶玉——雪芹人生感慨之題。

      第一首題黛玉詩,以《牡丹亭》中“返魂香”起杜麗娘“沉痼”從而“續(xù)紅絲”故事,嘆林黛玉不得起死回生與寶玉重續(xù)人間姻緣之遺恨。與脂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之論亦吻合。

      第二首題寶釵詩,以“金姻與玉緣”為起因,點明了寶玉與寶釵婚姻之短暫及婚后聚散之跡。“石歸山下無靈氣”,不僅與朱味蓮藏本“有眼無珠腹內(nèi)空”合榫,證明寶玉與寶釵婚前已“丟失”胎帶之玉,寶玉——石兄“魂歸山下”之字樣,亦點出了“通靈寶玉”最后返歸青埂峰下之結(jié)局,從而緊扣住開卷第一回“待劫終之日,復(fù)還本質(zhì),以了此案”之文?!笆苎浴敝?,本自《春秋左氏傳》,嘉慶甲子《藤花榭原版耘香閣重梓》本第一回有批“石言載在《春秋》,并非故作奇筆?!?/p>

      最后一首詩,是玉、湘重逢又散之命運寫照。當(dāng)年之“饌玉炊金”,正與后來之“繩床瓦灶”相對;舊時之“王孫公子”,如今已成為“瘦骨嶙峋”之“討飯人”。“青娥紅粉歸何處”,乃“霜娥”、“紅袖”最終“云散高塘”“水涸湘江”之比喻。至此,“半生潦倒”之“石季倫”——石兄寶玉,僅剩下無盡的“慚愧”……

      此本與淳穎見本接近,見于局內(nèi)人之目,有內(nèi)傳“脂全本”之可能,筆者傾向于“舊時真本”之判斷。

      上述所列諸本,從存佚方面分,有全存本、殘存本、回數(shù)不可定者三種。從回目數(shù)量分,有少于及多于八十回等形式;從內(nèi)容上,則可分三類。其一,存前八十回情節(jié)且近于現(xiàn)存脂本者,如解弢見本。其二,存前八十回材料且異于現(xiàn)存脂本者,有紅樓佚話本、朱衣見本。其三,存有脂本所“迷失”的后數(shù)十回情節(jié)的“全璧本”,以情節(jié)先后為序,有舒敦見本、唯我見本、淳穎見本、犀脊山樵見本、陳弢庵見本、端方藏本、三六橋藏本、李佛聲聞見本、濮文暹見本、戴誠甫見本、平步青聞見本、楊繼振見本、洪秋藩聞見本、董康母親見本、宗稷辰藏本、齊如山見本、傅鐘麟聞見本、吳菘圃藏本、姜亮夫見本、鄭光祖見本、明義見本共21種。除與現(xiàn)存脂本相近的第一類可以排除外,第二類本子,目前尚未有證據(jù)支持作版本判斷,仍可歸入脂本一系。最后一類抄本,基本可以肯定屬于《紅樓夢》流傳初期散出的尚未定型的早期稿本,是尚未被朝廷注意之前流傳到外間的傳鈔本,也是筆者所認定的嚴格意義上“舊時真本”*以上考述之外,前人的筆記中,還有一些關(guān)于“舊時真本”的消息,但其中并無材料可考,故未列入考述范圍。另一類雖有材料,但可知屬程高本系列者,如徐恭時先生所說的王衍梅見本,其中有“寶玉,你好……”字樣,明顯屬程高系之“全抄本”,也未計在內(nèi)。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九:“原本與改本先后開雕(自注:‘《桐陰清話》卷七引《樗散軒叢話》云:康熙間,某府西賓棠州某孝廉手筆。乾隆某年,蘇大司寇察以書付廠肆裝訂,抄出刊行’),世人喜觀高本,原本遂湮。然廠肆尚有其書,癸亥上元,曾得一帙,為同年朱味蓮攜去?!贝颂幩钢?,為刊刻本,目前不得而見。話石主人手訂《紅樓夢本義約編》卷上談及第三十一回“白首雙星”事,曾言:“‘白首雙星’乃是先《石頭記》之原目錄也??肌妒^記》乃是寶湘為夫婦已困苦流離之際矣?!逼浣Y(jié)論系“考證”得出,并未明確交代版本出處,或許據(jù)脂本批語,故也未計算在“舊時真本”內(nèi)。。

      舊時真本”之文獻定性與版本定位,可作如下歸納:其一,“舊時真本”的結(jié)尾故事證明,這些本子的大體結(jié)構(gòu)與現(xiàn)存鈔本基本一致,仍不出曹雪芹所確立且為脂硯齋所揭示的以“麟游鳳儀”、“乘槎待帝”為結(jié)局的“反面《春秋》”文本構(gòu)想,說明它們的確出于曹雪芹本人之手,而非后世之人所能模擬*參閱拙稿《“反面〈春秋〉”事義考釋》,載《慶祝楊向奎先生教研六十周年紀念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版。。其二,現(xiàn)存脂本,無論是初評本,還是曹雪芹生前的最后“定本”,均不超過前八十回,是結(jié)局殘缺的“焦尾本”。這一現(xiàn)象也間接說明,將結(jié)尾明顯有“違礙”的文字暫且“隱去不傳”,是曹雪芹與脂硯齋等人的生前決定。由此亦可證,保留有全書結(jié)局文字的“舊時真本”,是現(xiàn)存八十回脂本之前的早期鈔本,即初始全本。初始全本傳出的時間,估計在《紅樓夢》尚未引起官方注意并成為“非傳世之書”之前。其三,在現(xiàn)存脂本前八十回文字之第四十五至第五十四回一個整年的“中《春秋》”文字中,隱伏一部完整的“大春秋”結(jié)局文本?!爸小洞呵铩贰蔽淖郑褜⒑笕毓适码[伏,是一個相對完整的文本。從“舊時真本”內(nèi)容與現(xiàn)存本的“復(fù)原”稿有異,并無脂批,加之現(xiàn)存脂本“中《春秋》”的發(fā)現(xiàn),筆者大膽提出這樣一個推測:在現(xiàn)存脂本前八十回文字之第四十五至第五十四回一個整年的“中《春秋》”文字中,隱伏一部完整的“大春秋”結(jié)局文本,從而為天下后世預(yù)留的相對“完整”的脂本,是曹雪芹與脂硯齋在“百十回本”不便外傳情形之下的非常選擇。由此可證,“舊時真本”也是現(xiàn)存脂批本形成之前的未定稿本*“雪芹舊有”之書“《風(fēng)月寶鑒》”,與“舊時真本”傳出時間大體吻合,兩者極有可能為同一時期、同一系統(tǒng)之本。。

      由此亦可知,全部《紅樓夢》版本,實際存在“舊時真本”、八十回“脂本”、百廿回偽“全璧本”三大類別。其中“脂本”演變經(jīng)歷了《石頭記》——《紅樓夢》——《脂研齋重評石頭記》三個階段*脂本“三階段”演變歷程,參閱拙稿《〈石頭記〉版本演變的三個階段》,見《明清小說研究》2000年第2期;《〈石頭記〉版本源流考略》,見《明清小說研究》2002年第3期。,百廿回偽“全璧本”(前八十回屬《紅樓夢》刪批本一系),有程甲、程乙、東觀閣三個分支*偽“全璧本”版本系統(tǒng)參見拙稿《紅樓夢百廿回“全抄本”考略》,見《紅樓夢程甲本探究:紀念紅樓夢程甲本刊行220周年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5月版。關(guān)于百廿回“全抄本”,夏薇女士近年有專著印行,筆者尚未見到,他日拜讀后或許還需作補訂。,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有材料可考的21種“舊時真本”,故事情節(jié)尚未固定,且無脂批,屬初始全璧本。保存著今本已“迷失”的“后數(shù)十回”原稿文字片斷的“舊時真本”,已經(jīng)為《石頭記》的散佚部分勾勒出一個大致輪廓。雖不是直接的現(xiàn)存版本文獻,卻仍是研究芹書成書過程的重要資料,是未來輯集眾本??蹦酥凛嬝闹匾墨I參考*據(jù)筆者考證統(tǒng)計,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舊時真本”、八十回“脂本”、百廿回偽“全璧本”等三大類原始版本,共計57種:一、舊時真本21種(不排除多人所記為一本,一人所見有多本之可能);二、脂本27種,其中現(xiàn)存脂評本10種,刪評通行本5種,可輯佚本12種(與“舊時真本”不同,筆者所界定的輯佚本,不僅存有原文及間接材料可以輯考,且與現(xiàn)存脂評本同屬一個版本系統(tǒng));三、百廿回偽“全璧本”9種,其中“全抄本”6種(蒙府補本、楊藏補本前八十回原本已不可考,故未統(tǒng)計在內(nèi)),初刊本3種。三大類50余種原始文獻,即是未來作真本、足本、評本校訂的基本依據(jù)。。有朝一日,“舊時真本”時代的全璧本若能如明崇禎末年發(fā)現(xiàn)《大宋鐵函經(jīng)》那樣,重現(xiàn)于人間,那不僅是雪芹之幸,紅學(xué)之幸,亦乃中華文化之幸!

      [1]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G].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1:62.

      [2] 周汝昌.獻芹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

      [3] 一粟.紅樓夢卷[C].北京:中華書局,1963.

      [4]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1985.

      [5] 路工,胡小偉.新發(fā)現(xiàn)的睿親王淳穎《讀石頭記偶成》詩一首[N].光明日報,1986-07-15(3).

      [6] 趙國璋,談鳳梁.王伯沆《紅樓夢》批語匯錄[G].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7] 周汝昌.紅樓夢的真故事[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5.

      [8] 劉操南.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G].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

      [9] 蔡義江.論《紅樓夢》佚稿[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2016-04-06

      喬福錦(1956—),男,邢臺學(xué)院歷史學(xué)教授、邯鄲學(xué)院太行山文書研究中心客座教授、南開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兼職教授,主要從事歷史文獻學(xué)、中國文化史及紅學(xué)研究。

      I207.411

      A

      1009-105X(2017)02-008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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