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榮麗?オ?
都說40歲以前不會喜歡杜甫,學生時代的我學這首《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時,也只不過覺得能夠推己及人擁有“安得廣廈千萬間”的理想的詩人不愧為“詩圣”。如今身份變換站上講臺,于備課時重讀,竟止不住地心有戚戚,傷感于一個飽經滄桑的老者的悲嘆。
一、茅屋——理想破滅后的“人生之窩”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作于公元761年,彼時安史之亂尚未平息。詩人于759年棄官西行,攜家逃難,顛沛奔波,在親朋故友資助下,于浣花溪畔蓋起了這座草堂,暫得安身之所。一生幾乎都在政治失意、生活困頓、流浪漂泊中度過的詩人,此時已清醒地明白青年時期“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前途已然無望,目前擺在他眼前的人生難題是更緊迫的保存生命、保障溫飽的生存危機問題。故而,草堂雖簡陋微賤,但歷經磨難后終于能有此安居之所,杜甫內心是和悅滿足的,他甚至萌生了在此安定終老之意。
此處遠離戰(zhàn)亂紛爭,所以他寫“錦里煙塵外,江村八九家。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辈萏脼樗峁┝硕虝旱谋幼o,他度過了一段和樂幽居的詩意日子,“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是這樣的日子讓他在經歷了諸多不如意之后,還能感覺到生活存在著微小的樂趣。從這個角度來說,草堂已不僅僅是一座茅屋,它是詩人生命的象征,是“他的生存價值和生命意義的物化形式”,但基于它是在詩人各種龐大的人生理想破滅之后營造起來的,它又具有一種“脆弱”的性質,連接著詩人歷盡滄桑的脆弱的神經。
所以,如王富仁先生所說,這個“人生之窩”具有一種“自我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線的性質”。詩人捍衛(wèi)它,如同捍衛(wèi)自己搖搖欲墜的生命。因而這場狂風暴雨的襲擊,就不可能不讓詩人猝不及防、精神動搖、不安痛苦乃至幾近絕望。
二、 “飄轉”——茅草飄飄何所似
本詩無論寫景記事抒情,都具有鮮明的畫面感。在詩的起句,詩人便描繪了一幅秋風肆虐、破屋卷茅的場景,氣候的無常變化向來叫人束手無策,詩人眼睜睜看著狂風卷走重茅,無可奈何。這種無可奈何感在茅草紛飛零落姿態(tài)的描寫中得到進一步強化,“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單是茅草翻飛還不夠,它們被吹到江的彼岸,灑落在遙遠江郊,被卷上高空,掛在高高的樹梢,或者飄轉到低洼池塘積水中。
而無論是被吹卷到哪一處,這每一處都是年老的詩人力所不能及之處,遠不能及,高不能攀,低洼沾濕撿來又何用?詩人的無可奈何感不容分說地被強化了。甚至,目睹零落紛飛的茅草,或許詩人和讀者都禁不住要恍惚,飄飛的只是茅草嗎?“灑”、“掛”、“飄轉”3個動詞,可以是寫實的茅草飄零的姿態(tài),卻也與杜甫晚年其他長江流域詩作的風格保持了一致。
據統(tǒng)計,自詩人開始漂泊長江流域起,“飄”、“飄零”、“飄蕩”、“飄轉"、“飄蓬”等帶有“飄”字的語詞也開始大量、頻繁地出現在詩作中,可見生活就是這樣水滴石穿般改變著詩人的心態(tài)氣質,漫長的漂泊狀態(tài)使詩人承受著多重的傷痛。不僅茅草被吹散飄落,一生漂泊、理想落空的詩人也是精神無著,找不到可以安頓靈魂的地方。
三、“欺我”——遲暮與凄苦
在蕭瑟秋風里眼見著茅草零落紛飛,很容易就讓詩人產生一種地老天荒般的孤獨,尤其當他的生命與價值未曾間斷地被持續(xù)消磨著。無能為力之外,傷感遲暮的情緒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老則老矣,老則多辱,老而無力,倚杖嘆息。遲暮的傷感除了“老無力”、“倚杖”、“嘆息”的直接書寫外,“唇焦口燥”也應看作詩人身心疲憊的一種表征。而“欺我”、“忍能”、“盜賊”、“公然”等刻意為之的重詞,胡適稱它們?yōu)椤霸溨C的趣話”,寫年邁衰弱的老人受小孩“欺負”。
可正是這種刻意為之的夸張,更能夠凸顯詩人凄苦處境。孩童的頑皮嬉戲,輕而易舉就能觸碰到老人敏感脆弱焦慮的神經。兒童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戲耍行為,會給老人帶去怎樣的沖擊,不會明白這無足輕重的茅草對老人的重要性,看著老人焦急的樣子,他們只覺更添樂趣。然而詩人卻是打心底里焦急痛苦,他惜茅草,而非責難孩童,他心痛不已,又無可奈何。他嘆息自己年邁滄桑,老而無力。
四、嬌兒惡臥——難捱的長夜
風停雨又接,詩人早已料到屋漏難躲連夜雨。他的內心如墨色的天空一樣,沉重凝滯起來,揮散不去。夜寒屋漏,雨腳如麻,無眠長夜里望著嬌兒蜷縮在破爛不堪的冰冷布被中,詩人該有錐心之痛。“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入門依舊四壁空 ,老妻睹我顏色同。癡兒不知父子禮 ,叫怒索飯?zhí)溟T東”……漂泊西南天地間的所有捉襟見肘的困窘,在這個漏雨的敏感長夜里全部被喚醒,喪子悲痛猶在昨昔,而今幾經顛沛,仍然家徒四壁、貧困如洗,連最基本的溫飽都無法保障。
漏夜的寒冷、冰冷的布被、孱弱的嬌兒,觸目所見,全是對他傷痛的提醒。提醒他處境的凄苦卑賤,提醒他愧為人夫與人父的尷尬負疚,提醒他理想覆滅無望,提醒他人生的失敗??芍^“滿目悲生事”。點滴到天明的漏雨,一滴滴都滴在了詩人心底,一滴滴都是錐心的刺痛,叫他絕望。
五、“安得”——無助又崇高的追問
于是在這個風雨飄搖的長夜,他發(fā)出了絕望的追問與催人淚下的呼喊——“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悲憤難抑,他卻抑制住了。所有不平與悲郁,在他推己及人、憂國憂民的廣闊襟懷中,變得純凈崇高,所以這幾句歷來被稱頌。但不能就此滿足于這樣的簡化處理,因為,悲情無法完全蕩去,這正是杜甫詩風“沉郁頓挫”的關鍵。他的這聲呼喊,并非豪氣的宣言,而是更接近于對人生、命運及現實世界的追問,這個“安得”是他一生都未能解出的謎,它是無助的,甚至老邁的詩人也不再期望能夠得到解答。宏愿或者渺茫的幻想——他用了“何時”和“突?!薄热粲腥f分之一實現的可能,讓如他這樣的寒士免遭流離苦痛,獲得最基本的安定幸福,那么,獨我一人受凍、一屋破漏,死亦足愿。這是善良的、千瘡百孔的杜甫,為我們表明的心志,他不忍人生最終只?!盁o望”二字,他在蒼茫的天地間為我們留下一個孤獨而又崇高的背影。
不妨就以對“沉郁頓挫”風格成因的這句注解來作結:“博大是杜甫的胸懷,深沉是杜甫的感情 ,而貧困生活和疾病纏身造成的悲涼蕭瑟,與心比天高的理想的沖突,則是其深沉的主要內容?!?/p>
作者單位:福建省石獅市實驗中學(36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