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氓》中的“士”

《氓》是蘇教版高中教材里唯一的《詩經(jīng)》篇目，《浙江省教學(xué)指導(dǎo)意見》在這一板塊的教學(xué)要求中明確了“發(fā)展要求”：“通過《氓》中抒情主人公的感嘆，討論詩中對‘士的評價?！?/p>

如何評價“士”，首先要看完事的“士”的形象，而不能只看“主人公的感嘆”。那么“士”是個什么樣的人呢？要客觀地分析評價“士”，我認(rèn)為還是要回到詩歌本身的深入解讀和人性的理解上來。

首先我們看“士”的身份。

“士”是對男子的通稱，指的就是詩中的“氓”。氓，《說文解字》：“民也?！倍斡癫米ⅲ骸白运麣w來之民謂之氓，故從民亡?！薄睹献印す珜O丑》有“則天下之民皆悅而愿為氓矣”，《戰(zhàn)國策·秦策一》也有“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氓”，對此高誘注“野民曰氓”?？偟目磥?，“氓”顯然不同于“民”，氓的身份要低于民。這樣看來，我們就知道了這個“士”的身份較低，應(yīng)該是個失去耕地流亡他鄉(xiāng)的人，只能從事非農(nóng)業(yè)的“抱布貿(mào)絲”之業(yè)，也就是做點(diǎn)小生意。一個人的身份、成長環(huán)境都會對性格的形成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比如“士”低微的身份，就容易導(dǎo)致其在日常中表現(xiàn)出自卑。“士”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過度敏感、自尊心強(qiáng)、情緒化（后來的“怒”）其實就是自卑的表現(xiàn)，包括后文對妻子的“至于暴矣”，也都有可能根源于此。弄清了身份，再來分析他的言行、概括他的形象就比較容易了。

其次我們看“士”的言行。

詩歌開篇就說：“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薄膀框俊?，蘇教版解釋為“嘻笑的樣子”，周振甫的《〈詩經(jīng)〉譯注》解釋為“戲笑貌”，與教材基本一致。而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則提供了兩個解釋：“《毛傳》：‘蚩蚩者，敦厚之貌?！俄n詩》蚩亦作嗤。嗤嗤，猶言笑嘻嘻。”商務(wù)印書館的《古代漢語詞典》采用了“敦厚的樣子”的解釋。“蚩蚩”解釋不同，“士”的形象也會大相徑庭。如果是按蘇教版解釋，那么士就可能是個現(xiàn)代所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那種油嘴滑舌、不莊重的輕浮男子，女主人公可能受其甜言蜜語欺騙而沉迷愛情；如果是“敦厚的樣子”，那么“士”就可能是忠厚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是女主人公覺得可以托付終身的可靠人選。

不過，有人說從“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看，“士”不像個“敦厚”之人，所以“蚩蚩”是偽裝出來的，“士”是個偽君子。從女主人公對“士”愛得癡迷，如“送子涉淇，至于頓丘”的深情和“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的悲喜表現(xiàn)看，是“士”的甜言蜜語把女子迷住了的可能性還真的有?？墒牵瑥呐魅斯矣跊_突禮俗，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以爾車來，以我賄遷”的出嫁和發(fā)現(xiàn)婚姻不再有幸福可言就選擇離開的自主、獨(dú)立、堅強(qiáng)來看，怕“士”的一兩句花言巧語就能把她迷住的可能性也不大。

那么到底哪種解釋更可靠呢？我們還是從詩歌本身提供的信息來推斷。

1.看兒時的表現(xiàn)：“總角之宴，言笑晏晏?！薄瓣剃獭?，蘇教版解釋為“溫柔和悅的樣子”，《古代漢語詞典》解釋為“溫和的樣子”，人教版解釋為“歡樂的樣子”。無論怎樣的解釋，“士”應(yīng)該是個溫和樂觀可親之人，尤其是對女主人公，可能更有別樣的溫柔和順。如果說“士”是個偽君子，那么長大后出于某種目的開始“裝”，也是可以理解，而“總角”時的“晏晏”，我想應(yīng)該是出于本性。正是這個本性一直延續(xù)到后來的戀愛中，表現(xiàn)為“蚩蚩”。這樣，“蚩蚩”理解為“嘻笑的樣子”就比較合理。當(dāng)然，這里的笑，并非不莊重的油嘴滑舌輕浮的笑。愛情的特點(diǎn)我想古今相同，看到自己喜歡的女子就難掩笑意，應(yīng)該也是人之常情。

2.看長大后戀愛：“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旦旦，誠懇（迫切）的樣子，幾乎所有版本都一樣的解釋，也就是“士”極有可能發(fā)“我會對你好一輩子”之類的誓言，因為對一個“氓”來說能娶到一個當(dāng)?shù)睾霉媚锕烙嬕膊蝗菀?，他也一定是真的非常感激并且也非常珍惜這份感情。所以我相信這些誓言應(yīng)該都是發(fā)自真心，并無半點(diǎn)兒戲或欺騙的成分。也有人說整個戀愛的過程，“士”不如女主人公用情，整體而言，這是事實，可是如果沒有“士”先踄頓丘、涉淇水而來，又哪來的女主人公“送子涉淇，至于頓丘”的深情表現(xiàn)？再加上前面講到的“蚩蚩”，也一定是真情流露。所以我覺得他們在戀愛之中，應(yīng)該彼此都是付出真情，而不存在欺騙。

總的來說，從婚前的種種表現(xiàn)看，愛情的天平是有傾斜的，女主人公太癡情，不見則憂，見之則喜，而對“怒”之行為的包容，又恰恰為下文“士”的“貳其行”和“二三其德”甚至“至于暴矣”都埋下了伏筆。不過，年輕的時候或者說婚前，“士”也確實是愛上了年輕富有活力且癡情的女主人公的，而且不是一時沖動，是日久生情，因為他們在未成年時就已經(jīng)相識、相知、相戀：“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晏晏，溫柔和悅貌。旦旦，誠懇迫切的樣子。這句的理解基本沒什么爭議。也就是說男子總角時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是非常不錯的，既溫柔和悅，又真摯誠懇，成年后繼續(xù)熱烈追求女主人公，女主人公自然容易拋開身份的偏見和世俗的禮法以身相許了。他們應(yīng)該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吧。

3.看對待婚事：“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p>

這是“士”婚前最被指責(zé)之處：不重視這樁婚事，竟然沒請個像樣的媒人，而且脾氣暴躁?！对娊?jīng)·齊風(fēng)·南山》上說：“?。ㄍㄈⅲ┢奕缰?？必告父母”“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西周是個非常重視禮儀制度的朝代，結(jié)婚這樣的重大事情，更是極其重視儀式。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可能會被人恥笑不說，其穩(wěn)定性也得不到保障，即使是自由戀愛如《靜女》中的姑娘小伙，真要結(jié)婚，最后肯定也必須象征性地請個媒人有明媒正娶的儀式，現(xiàn)在很多自由戀愛的婚姻也依然傳承著這一傳統(tǒng)。雖然“士”也曾做過“爾卜爾筮”之事，但根據(jù)《禮記·昏義》中的記載“是以昏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皆主人筵于廟，而拜迎于門處”，就知道當(dāng)時的婚嫁有六個環(huán)節(jié)，而男子只完成了兩個，可見很不慎重。還有結(jié)果也天遂人愿“體無咎言”，可這似乎只是“士”的一方之說，女主人公并沒有親自參與，其“體無咎言”之辭很值得懷疑。最后，女主人公責(zé)怪他沒有好好請個媒人，于是延遲了婚期，結(jié)果“士”自己沒做好竟然還“怒”，還得女主人公好言相勸，并作出讓步“秋以為期”才罷休。由此可見，“士”只是急于要把女子娶回家，并沒有多少真情。

話雖如此，不過，我倒是覺得極有可能“士”作為一個外來戶請不到像樣媒人（《教參》有“一個無法請到媒人的外鄉(xiāng)人”語），所以為了能與女子結(jié)婚，無奈只能采取這樣的措施?！绑w無咎言”如果真的是謊言，應(yīng)該也是個善意的謊言吧。至于他的“怒”，前文已經(jīng)提到了，極有可能是觸及到了他自卑的忌諱而惱怒。不過不能否認(rèn)，“士”急著想結(jié)婚或許可以理解，但這個時候就“怒”，無論怎么說總還是一種性格缺陷。

4.看婚后：“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這是婚后女主人公的感慨，理解的關(guān)鍵是“貳”。蘇教版解釋為“同‘忒，過失，偏差”，人教版解釋為“不專一，有二心，跟‘壹相對”，“士貳其行”整句翻譯為“男子行為卻前后不一致了”。周振甫的解釋也是“有二心”。有人說士“有二心”就是另結(jié)新歡，但從這兩處版本的解釋看，整體上似乎沒有新歡的可能性很大，只是提及了“士”不再沉迷與她的歡愛，不再像戀愛時對她軟語溫存地哄她開心，而且有時候態(tài)度還非常粗暴，反復(fù)無常。這里要強(qiáng)調(diào)的是，“士”只是不再像先前那么愛女主人公，至于為什么，女主人公并未提及。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qū)е隆笆俊薄岸涞隆蹦兀?/p>

最后我們看“士”“二三其德”的原因。

既然婚前他們感情沒什么問題，婚后也沒有出現(xiàn)所謂的第三者，那么，在女主人公眼里，原因可能就是“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己年長色衰、人老珠黃，不再能引起“士”的愛憐了。但事實上詩歌是給了我們另一個解釋的：“言既遂矣，至于暴矣?！贝司淅斫怅P(guān)鍵在“遂”。蘇教版解釋：“遂，實現(xiàn)，遂順?！币簿褪恰笆俊睂崿F(xiàn)了結(jié)婚的目的，于是就從奴隸變成了將軍，變化神速，正如開頭所引之評價。這樣的解釋我總覺得欠妥當(dāng)，盡管生活當(dāng)中確實也有類似現(xiàn)象。再看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解釋：“遂，猶久。這兩句說，我在你家既已久了，你就對我粗暴，虐待我了?！边@個解釋我覺得是符合生活邏輯的，而且也剛好可以與“三歲為婦”相照應(yīng)。雖然有日久生情，但別忘了也有日久情淡，因為擁有而不珍惜的。而女主人公也極有可能是自己無法忍受不再溫暖歡洽的家庭生活而主動離家追求自己的理想生活，這從最后的“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決絕可以推斷。

所以，對“士”的評價，我總覺得不能簡單地以冷酷無情、奸詐虛偽、變化無常的愛情騙子或卑賤男人下定論。從整首詩歌看，“士”年輕時是確實喜歡女主人公的，后來“士”到“暴”的程度，真的是時間這個殘酷的惡魔給導(dǎo)演的一出悲劇?！笆俊睉?yīng)該只是一個曾經(jīng)付出真感情，但感情經(jīng)不住歲月磨洗、性格有點(diǎn)自卑有點(diǎn)急躁的不能堅守愛情誓言的凡人?！对娊?jīng)》的現(xiàn)實主義，我覺得就在這些地方，它讓我們看到了婚戀的一種現(xiàn)實狀態(tài)：哪怕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山盟海誓，到頭來也抵不過無情的歲月和繁瑣的生活，它們終將熱情耗盡，婚姻遲早成了愛情的墳?zāi)埂?/p>

參考資料：

[1]《<詩經(jīng)>—氓的形象評論》 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18386131.html

[2]《<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里的人人物形象分析》http：//www.xzbu.com/1/view-5117907.htm

[3]《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朱東潤主編

[4]《說文解字》

[5]《<詩經(jīng)>譯注》周振甫

[6]《古代漢語詞典》

[7]《教學(xué)參考》蘇教版

[8]《那一口兩千七百歲的黑鍋》（《語文教學(xué)通訊》2013.5）

陳葉珍，教師，現(xiàn)居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