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二戰(zhàn)前后,美國的保守主義權勢集團在塑造中國形象方面發(fā)揮了決定性的作用。中國被他們塑造成為一個需要美國指導和幫助的蠻荒之地,蔣介石政府則被描繪為西方文明影響中國的最好媒介。在這種輿論影響下,美國保守主義權勢集團成功地挫敗了杜魯門政府中希望盡早擺脫蔣介石政府并與新中國建立聯(lián)系的自由主義主張,極大地限制了美國在對華政策上的選擇余地,從而導致美國未能及時調整政策以適應新中國成立在東亞大陸造成的局勢巨變。
關鍵詞:美國,保守主義權勢集團,杜魯門政府,對華政策,中國形象
中圖分類號K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16)20-0063-10
對于研究美國史和國際關系史的學者來說,杜魯門政府的對華政策并不是一個新課題,研究它的論文和著作早已汗牛充棟。①甚至是關于杜魯門政府內部對華政策問題上進行的辯論以及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來考察這個時期的美國對華政策,也出現(xiàn)了許多相關研究成果。②然而,這些研究往往將著眼點放在政府層面上,忽視了民間輿論在塑造中國形象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以及這種輿論通過政府內部的在野黨力量對美國外交戰(zhàn)略施加的影響。③本文希望從美國國內政治的角度出發(fā),探討保守主義權勢集團是如何在塑造一種在美國社會上流行的中國形象,并通過這一形象來影響杜魯門政府的對華政策。
一、二戰(zhàn)前后保守主義者
在美國大眾中對中國形象的塑造
美國人對于中國的態(tài)度是非常復雜的。一方面,在宗教狂熱和追求財富的沖動下,他們渴望接近中國。對美國許多虔誠的教徒來說,中國是一塊沒有接觸到基督教文明的蠻荒之地,需要美國人對它進行啟蒙和重建。一個長老會傳教士曾寫道:
基督教文明將給中國帶來關于人的本質的更加真實的概念,使它能更好地理解人的關系、責任、尊嚴和命運。④
換言之,美國應該給中國提供指導,讓它根據(jù)美國的政治、精神和文化形象重新塑造自己。因此,對于大多數(shù)相信美國應該通過給其他國家樹立榜樣來發(fā)揮其世界作用的保守主義者來說,中國正是將這種理想付諸實施的一個極好地點。許多保守主義者來到中國,進行傳教、開辦學校。這些在華經歷使得他們能夠以“中國通”①的形象出現(xiàn)在美國公眾面前,對于塑造美國大眾心目中的中國形象起了重要作用。
同時,中國市場所具有的巨大潛力對美國人也有著極大的吸引力。美國的工業(yè)家、制造商和投資者們,在中國市場上看到了無限的機會。而且半殖民地的中國在列強的武力壓迫下,不得不允許它們擁有在華“片面最惠國待遇”和“治外法權”,并且開放通商口岸,削減關稅。對于美國保守主義者來說,這似乎為推行他們所信奉的自由市場經濟,進行“自由競爭”提供了理想條件。許多美國人來華經商,中美之間的經濟關系日益密切。美國西部和南部由于具有地理上的便利條件,和中國的關系尤為密切。這些地區(qū)正是美國保守主義勢力集中的地方。因此,經濟因素也是保守主義者要求在中國采取積極行動的重要原因。
雖然宗教狂熱和經濟利益使美國人渴望接近中國,但與此同時,由于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心理,再加上19世紀末中國勞工的大量涌入,美國人對中國又表現(xiàn)出一種排斥和鄙視的態(tài)度。許多美國人都把中國人,特別是勞動階層的中國人,視為可能會破壞他們生活方式的劣等種族成員。那些支持與中國進行貿易的美國人同時也強烈反對允許中國人進入美國。比如,美國的著名勞工領袖塞繆爾·岡珀斯就曾經在1902年支持恢復排華法案,而且聲稱勞聯(lián)其他領導人在這個問題上的態(tài)度也和他一樣。
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態(tài)度實際上并非相互沖突,它們都基于這樣一個假設,即中國是沒有受到西方宗教和文化之光照耀的“蠻荒之地”,從本質上來說,它是不同于西方文明的“異端文化”。如果不受干涉地發(fā)展下去,那么中國力量的發(fā)展可能會對西方生活方式造成威脅。但是,美國可以用它自己的榜樣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影響和同化中國,使它接受西方文明,并且按照西方的軌道發(fā)展。20世紀三四十年代,當保守主義者在美國公眾中著力塑造中國形象的時候,這兩種態(tài)度同時在起作用。信奉基督教的蔣介石夫婦及其領導下的國民黨政府被說成是中國文明和民主的希望之火,而他們的敵人(日本)則被描繪為野蠻的侵略勢力。對于那些不甚了解和關心海外情況的普通美國大眾來說,這樣的宣傳雖然在很大程度上是虛假的,但卻是既容易理解又能夠接受的。因此,保守主義者塑造的這種中國形象在美國深入人心,極大地影響了美國公眾輿論,并對政府的對華政策造成了巨大壓力。
在這方面,美國媒體巨頭亨利·盧斯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盧斯相信,美國是負有解決世界問題使命的唯一國家,而它的解決之道就是慈善地使用手中的權力在世界上推動自由。他說:
我們這個時代的挑戰(zhàn)首先就是對于美國的挑戰(zhàn)?!瓫]有什么東西比這種感覺更加美國式的了,即認為應該做的事情就能做到,而且能夠做到的事情就是應該做的。②
中國正是盧斯認為美國發(fā)揮領導作用的理想地點。在他看來,中國龐大的領土和眾多的人口就已經決定了美國必須在未來的世界結構中給予中國一個獨特的地位。兩國應該結成一個全面和完善的聯(lián)盟,其中美國將是中國的保護者和援助者,而中國則處于被保護和被恩賜的地位。因此,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盧斯積極呼吁美國大力援助中國。為了讓美國人民能夠接受他的主張,首先他必須塑造一個他們可以接受的中國形象。為此,盧斯要求他擁有的三家著名刊物《時代》《生活》和《財富》都要盡可能地用贊許的眼光來看待和介紹中國,并為它們制定了一系列的宣傳政策。
第一,這三份雜志被要求強調中美兩國之間在地理、政治和歷史上的類似性。1941年的一期《財富》雜志這樣描繪國民黨:
當你看到國民黨的時候,你就會想起民主黨。當你看到重慶的工業(yè)時,你就會想起芝加哥。③
盡管這些類比過于簡單,而且往往并不正確,但是它確實在美國普通群眾中喚起了對中國的親切感,使他們覺得這是一個與美國有著共同地理特征和歷史經驗的弱小民主國家正在遭受野蠻的侵略蹂躪,從而加強了對中國的同情程度。
第二,這三份雜志應該大力贊揚中國政府官員和國民黨軍隊。蔣介石的兩個親屬孔祥熙和宋子文成為這些雜志吹捧的首要對象,他們被說成是中國“最偉大、最溫文爾雅的外交官”。①《財富》雜志斷言:
中國最好的軍隊已經證明了所有認為中國人怯懦和冷漠的老觀點都是不正確的。
它還著重描繪了中國軍隊在配給物資極少的困難情況下長期作戰(zhàn)的能力:
如果而且只要有人為中國士兵提供武器,他們就能把工作干好。②
這些宣傳在美國人心目中樹立了中國以弱敵強的英雄形象,加強了美國人民對于中國勝利的信心。
第三,盧斯要求他的雜志對蔣介石應該采取一致贊揚的態(tài)度。1938年1月3日的《時代》雜志把蔣介石作為封面人物加以介紹。1940年12月的《財富》雜志刊登了《美國的外交政策》一文,認為蔣介石是一個政治上精明、軍事上敏銳以及道德上正直的領導人。他企圖把中國帶進信仰基督教的民主國家陣營之中,而且最終將幫助美國實現(xiàn)它對于中國市場所抱的希望。以此為起點,中美兩國就能夠朝著它們建立一個基督教的資本主義世界秩序的目標前進。③通過這些宣傳,蔣介石被極好地描述為美國在華利益的最佳代表,能夠領導中國接受西方文明,走美國模式的發(fā)展道路。這樣,援助中國就和美國的利益聯(lián)系起來了。
當然,也有一些到過中國的自由主義者強調蔣介石政府的獨裁、腐化和無能,但他們很快就遭到了保守主義權勢集團的反擊。在這方面最積極的就是來自明尼蘇達州的共和黨眾議員周以德,他的目的就是要推動美國政府的政策向著毫無保留地支持蔣介石政府的方向發(fā)展。為此他發(fā)表了大量演說,狂熱地為蔣介石政府辯護,并駁斥自由主義者的指責。周以德強調的一個主題就是不能用今天美國的眼光來看待中國,而是應該把中國的局勢與它自己的過去聯(lián)系起來。他把蔣介石和共產黨的關系與林肯和南部邦聯(lián)的關系做比較,聲稱蔣介石對共產黨不能做出比林肯對“南方的那些分離主義者們”更多的讓步。④在周以德看來,任何批評蔣介石及其政府的自由主義者們:
都不是用中國自己的過去而是用西方的標準來判斷中國。
在給亨利·盧斯的信中,周以德聲稱:
我害怕看到所有這些天真無知的人們跑到外國去,按照西方的標準而不是按照當?shù)刈蛱斓木謩菀约爱數(shù)卣诎l(fā)展的方向來判斷一個國家。⑤
周以德曾作為醫(yī)學傳教士在中國服務多年,他的言論對壓制自由主義者的觀點起了很大作用。
通過美國保守主義者們在二戰(zhàn)前后的這些宣傳,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中國成功地被塑造為一個與美國有著類似的地理特征和政治、歷史經驗,因而能夠比較容易地接受美國影響,按照美國模式建立民主制度和改造社會生活,并且已經在這方面取得了巨大進展的國家,它將為美國提供無限的商機,推動美國的經濟繁榮。同時,中國共產黨人則被錯誤地比作美國內戰(zhàn)時南部邦聯(lián)的分離主義者,他們拒絕服從蔣介石的命令,并且破壞國家的統(tǒng)一。在后來冷戰(zhàn)初期美國日益高漲的反共狂熱中,中國共產黨更被進一步錯誤說成是外國侵略勢力的附庸。保守主義者對中國形象的塑造使國民黨中國在美國人民中獲得了巨大的認同和支持。這種感情與美國人民普遍贊同改革而反對暴力革命的傳統(tǒng)心理以及戰(zhàn)后初期“紅色恐慌”中的反蘇反共思潮相結合,對杜魯門政府的中國政策造成了巨大影響。
二、保守主義權勢集團
與美國對國民黨政府的援助政策
與保守主義者的宣傳不同,二戰(zhàn)前后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考慮主要是著眼于政治軍事角度,探討美國在遠東的利益是否需要它在東亞大陸建立政治軍事立足點以便投射其影響的問題。應該說,這個問題早在20世紀初就已經開始列入美國政府的考慮范圍了。1909年9月,美國國務院的一份備忘錄指出:
在中國保持力量均勢對東方和平來說是關鍵性的,正如要使歐洲保持安靜,就有必要在土耳其保持力量均勢一樣。我們在亞洲海域的利益要求我們防止其他列強在北京獲得占統(tǒng)治地位的利益與影響。美國在中國的聲譽不容降低。①
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為美國采取積極的對華政策提供了契機。戰(zhàn)爭后期,美國政府開始從戰(zhàn)后遠東國際格局的角度來認真考慮對華政策。如同在歐洲一樣,此刻美國人民不愿讓自己的軍隊在戰(zhàn)后長期留駐海外的情緒仍然占支配地位,因此美國首先考慮的是建立一個使它不必保持大規(guī)模海外駐軍就能有效維護美國在遠東利益的國際格局,這就意味著在遠東需要有一個強大的國家作為美國利益的代理人。包括羅斯??偨y(tǒng)在內的許多美國政府官員都認為中國是這一角色的最佳人選。據(jù)副國務卿薩姆納·威爾斯回憶,羅斯福認為指導戰(zhàn)后對華政策的4項原則應該是:
1.中國和蘇聯(lián)達成協(xié)議以防止蘇聯(lián)干涉中國內政;2.中國從日本和其他大國手中收回它的所有領土,包括香港在內;3.國民黨政府作為唯一能夠統(tǒng)一中國的政權,應該受到支持;4.美國的遠東政策應該建立在中美之間緊密合作的基礎之上。②
如果羅斯福能夠順利地實現(xiàn)扶植一個強大的中國作為美國遠東利益代理人的計劃,那么美國將在東亞大陸獲得一個有力的盟友,北可遏制蘇聯(lián)勢力南擴,東可防止日本軍國主義勢力的復興,南可填補歐洲老牌殖民國家撤退后所留下的真空,使美國不必投入過多力量就能在遠東太平洋地區(qū)處于極為有利的態(tài)勢。
但是,美國的這一計劃受到了三個方面因素的制約。第一個因素是,國民黨政府腐敗無能,無力承擔起美國賦予它的任務。在這方面,保守主義權勢集團對真相的掩蓋使美國政府和人民遲遲認識不到這一點。1943年著名記者白修德曾經寫了一篇關于1942~1943年河南饑荒情況的報道。他氣憤地描寫了國民黨政府在救災工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遲緩和無能”,還報道了國民政府日益不得人心的狀況。1943年3月22日《時代》雜志刊登了這篇報道,然而它已經被削減到只有750字,所有關于國民黨政府玩忽職守、貪污腐化、牟取暴利以及中國人民日益憎恨國民黨政府的描述都被刪掉了。美國公眾所能夠看到的僅僅是1940年的共和黨總統(tǒng)候選人溫德爾·威爾基之流對國民政府的大量溢美之詞。第二個因素是,雖然美國一再強調所謂的中美傳統(tǒng)友誼,但是它在對華援助方面愿意承擔的義務絕不是無限的。甚至在羅斯福扶植中國作為大國的政策發(fā)展到頂峰的時候,也沒有設想過要讓美國的軍事力量卷入中國事務。最終,美國沒有在中國登陸與日軍作戰(zhàn),從而喪失了將它的軍事影響滲入中國并把中國納入美國戰(zhàn)略軌道的最好時機。沒有軍事手段的支持,美國對中國事務的干涉和控制將是軟弱無效的。正如史蒂芬·安布魯斯所說的:“美國在太平洋的軍事政策僅僅是以一種消極的辦法調整適應外交政策的目標?!雹坂u讜則將這種情況稱為“美國的崇高目標和有限軍事手段之間的脫節(jié)”。它為美國在東亞大陸尋求政治和軍事立足點政策的破產埋下了種子。第三個因素是,美國的對華政策必須在它的全球戰(zhàn)略框架下運行。羅斯福政府時期設想的戰(zhàn)后美國全球戰(zhàn)略的基礎是美國和蘇聯(lián)之間的大國合作,兩國利用聯(lián)合國機構共同管理世界。在這個框架下,如果能夠取得蘇聯(lián)合作,美國同樣可以處理好遠東太平洋地區(qū)的問題,而不必非要在東亞大陸有一個政治軍事立足點。因此,在國民黨政府證明自己無力扮演美國賦予它的角色而美國又不愿在中國大規(guī)模投入地面部隊的情況下,羅斯福就把目光轉向了蘇聯(lián)。在雅爾塔會議上羅斯福不惜出賣中國的利益,來換取蘇聯(lián)在對德戰(zhàn)爭結束后三個月內對日宣戰(zhàn)以及支持美國對華政策的許諾。允許一直作為太平洋戰(zhàn)爭旁觀者的蘇聯(lián)向中國東北地區(qū)滲透勢力,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美國對于在東亞大陸獲得政治軍事立足點已經不那么感興趣。
太平洋戰(zhàn)爭結束之后,美國政府援助中國的熱情進一步下降,部分原因是戰(zhàn)爭結束之后,美國公眾對于盡快讓士兵復員回家更感興趣。更重要的原因則是,隨著冷戰(zhàn)的爆發(fā),美國政府官員則開始從冷戰(zhàn)全球戰(zhàn)略的角度重新審視美國對華政策。“遏制”戰(zhàn)略的最早提出者喬治·凱南就堅決主張美國應該逐步減少對華援助,并且最終從中國脫身。1947年5月他在即將就任美國國務院政策設計委員會主任的時候,曾經從“遏制”戰(zhàn)略的角度對世界各地的戰(zhàn)略重要性做了一個區(qū)分。他認為可以把面臨共產主義威脅的地區(qū)分成兩類:
一類是像奧地利和希臘那樣極端重要的戰(zhàn)略地區(qū),共產黨在那里的勝利會對我們和我們的盟友產生非常非常重要的后果;另一類則是共產黨的勝利不會產生類似后果的地區(qū),比方說中國。①
他對美國全球戰(zhàn)略中的輕重緩急次序做出的評價是歐洲高于亞洲,在亞洲,日本又高于中國。因此,他建議美國在遠東的目標應該是:
1.停止在中國承擔不合理的義務,并謀求恢復美國對華的超然姿態(tài)和行動自由;2.制定對日本的各項政策,以便保證其安全不受蘇聯(lián)的軍事侵犯,同樣也不受共產黨的滲透與控制,并使日本的經濟潛力再一次成為這一地區(qū)增進和平與穩(wěn)定的重要力量;3.允許菲律賓獨立,但是在方式上應保證該列島繼續(xù)成為太平洋地區(qū)美國安全的堅強壁壘。②
通過這些建議,凱南初步提出了美國退出東亞大陸,全力經營其沿海島嶼防線的主張。
就這樣,美國的對華政策陷入了一個怪圈。一方面,戰(zhàn)后美蘇矛盾的日益尖銳使美國漸漸放棄了羅斯福政府時期的與蘇聯(lián)合作處理世界事務的政策,開始在“遏制”蘇聯(lián)勢力擴張的基礎上重新規(guī)劃其全球戰(zhàn)略;另一方面,它在中國又開始考慮逐步減少對華援助和撤出中國大陸的政策,這種政策將最終導致美國影響被完全排除出東亞大陸。
美國對華政策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怪圈有兩個原因。首先,當時美國的實力不足以在歐亞兩洲同時采取大規(guī)模的援助行動,以遏制蘇聯(lián)和共產主義力量的擴張。其次,遠東缺乏歐洲那種先進的科技和發(fā)達的工業(yè)。因此,在美國的全球戰(zhàn)略中,遠東與歐洲相比始終處于次要地位。甚至在1949年3月,國民黨政府敗局已定時,麥克阿瑟將軍仍然認為共產黨控制中國不會對美國的安全造成嚴重影響。他在與英國記者沃德·普賴斯的談話中說:
盡管紅軍在中國的挺進使他們將位于我們(太平洋防線)的側翼,但這并沒有改變如下事實:即亞洲大陸上我們惟一的潛在敵人在當?shù)夭]有足夠近的工業(yè)基地可以供應一支野心勃勃的進攻力量。③
這兩個因素結合起來,極大地限制了美國對華援助的數(shù)量和質量,進而損害了它在東亞大陸尋求一個政治軍事立足點的政策。
保守主義權勢集團對此憂心忡忡,它力圖扭轉這種局勢,重新喚起美國人民對于援助中國的熱情。這一努力同樣是在太平洋戰(zhàn)爭剛剛結束不久就已經開始了。在殼牌石油公司總裁詹姆斯·亞當斯給盧斯的一封短信中,他建議盧斯的雜志應該盡最大的努力影響公眾輿論。亞當斯說:
只有美國人理解了他們在中國面臨的問題,才會要求政府承擔起我們在那里的真正義務,而不是批評由國家承擔起新的國際義務的努力。④
在這方面,反對共產主義的威脅成了他們最有力的論據(jù)。實際上,一些保守的宗教界人士甚至在二戰(zhàn)前就已經開始錯誤強調共產主義丑惡的道德價值觀是如何腐蝕中國的了。早在1938年,一個基督教徒厄爾·克雷西就發(fā)表了一本著作《即將處于十字路口的中國》,書中他討論了共產黨人對于愛、性和家庭關系的態(tài)度。他的結論是:
共產主義關于自由戀愛的理論總的說來是和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道德相抵觸的。
克雷西說,共產主義的異端本質阻礙了中國人民接受它,它只有通過不正常的性行為來加強自己的吸引力。盧斯則重拾他們的牙慧,《生活》雜志在1948年發(fā)表的文章中,聲稱克雷西的觀點至今仍然是正確的。盧斯的雜志錯誤強調,共產主義在完成了對中國的道德破壞工作之后,就會把矛頭指向美國,與美國國內的共產黨一起,摧毀西方的正統(tǒng)道德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因此,美國必須援助全世界的盟友,把它們聯(lián)合起來組成一道遏制共產主義前進的防線。
除了在道德價值觀上對共產主義的攻擊之外,保守主義者們將更多的宣傳集中在分析共產主義擴張所造成的地緣戰(zhàn)略威脅方面。聯(lián)合服務中國組織向美國公眾發(fā)出的一封募捐呼吁信中聲稱,世界力量對比依賴于中國,國際局勢是否會向著有利于美國的方向轉變部分取決于美國能夠向中國提供多少援助。該組織的前任主席查爾斯·愛迪生在給參議院對外關系委員會成員亞歷山大·史密斯的一封電報中,要求他推動國會向中國提供援助。愛迪生說,現(xiàn)在一場大規(guī)模的共產主義陰謀正在進行之中:
共產黨人正在玩一場精明的游戲,以便在把4.5億中國人置于共產黨控制之下的同時把美國的注意力轉移到歐洲去。①
在愛迪生的推動下,史密斯參議員在國會中發(fā)表演說,一方面贊揚杜魯門主義在歐洲表現(xiàn)出的反共姿態(tài),另一方面則強調這個反共堡壘需要擴大到亞洲。他說:
歷史有朝一日可能記下……杜魯門先生的第一屆政府在馬歇爾的領導下挽救了歐洲,我希望總統(tǒng)的第二屆政府將在艾奇遜的領導下挽救亞洲。②
史密斯認為,杜魯門在遏制共產主義世界范圍的侵略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可以和華盛頓、林肯、威爾遜以及羅斯福媲美,現(xiàn)在杜魯門所要做的是把杜魯門主義擴大到亞洲來確保他在歷史上的地位。
與愛迪生和史密斯的溫和呼吁相比,時代公司的雜志對杜魯門政府的政策更多的是刺耳的抨擊。1948~1949年,時代公司經常把中國局勢的惡化歸咎于杜魯門政府半心半意的對華政策?!渡睢冯s志聲稱,美國的對華政策“災難性地被關于枝節(jié)問題的說教蒙住了眼睛”,因此拒絕向蔣介石政府提供更多的經濟和軍事援助。1948年3月29日的一期《生活》雜志刊登了題為《為生存而斗爭》的文章,闡述了共產主義在中國的勝利將會給美國和西方世界造成什么樣的威脅。這篇文章畫了一幅地圖,用以描述共產黨在中國的勝利可能對世界造成的威脅。這幅圖中,象征共產黨征服的鐮刀刀把在中國,刀刃則橫過東南亞,通過新加坡指向印度西北部,表明如果共產主義在中國獲勝,這些地區(qū)將會受到威脅?!稌r代》雜志聲稱,亞洲的形勢更為危險,因為“一個共產黨的中國將會控制印度次大陸的3.85億人民,控制南中國海,那里是美國80%天然橡膠的來源”。而且,《時代》雜志認為,如果中國落入共產黨之手,蘇聯(lián)就有可能通過空降占領阿拉斯加,進而獲得空襲底特律的基地。③就像杜魯門和艾奇遜用渲染共產主義的威脅使國會批準援助希臘和土耳其的法案一樣,盧斯的雜志用同樣的手法力圖再次煽動起美國公眾援華的熱情。
保守主義權勢集團的宣傳也給美國政府造成了巨大壓力。國會中的保守派議員們拿著杜魯門政府關于撥款援助歐洲的要求大做文章,迫使政府向他們的援華要求做出讓步。在參議院對外關系委員會就美國援助希臘和土耳其法案舉行的聽證會上,有議員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政府所預期的“援助”中國中央政府反對其武裝的共產黨少數(shù)派的行動是否與它現(xiàn)在所建議在希臘采取的行動類似?
在眾議院舉行的聽證會上,周以德也逼著艾奇遜回答美國會在中國采取什么樣的行動。最后,作證的國務院各級官員都不得不在強調中國和希臘的局勢完全不同的同時,也指出“政府已經向中國提供了巨大的財政援助并將裝備36個師的中國部隊”。④在這種情況下,甚至凱南也被迫承認:“在這個國家的輿論中存在著非常雄辯的集團要求美國向國民黨政府提供援助。”他認為“出于實際原因”這種觀點不能忽視,因此建議:
美國將向中國提供能夠使美國的公眾輿論感到滿意的最低限度的援助,并且,如果可能的話,防止任何中國政府突然的和全面的崩潰。⑤
馬歇爾接受了凱南的建議,在1948年2月向國會提出了一個援華議案,作為國會接受歐洲復興法案的代價。這個議案要求國會在15個月內撥款5.7億美元用作非軍事援助,4月國會把有效期限調整到12個月,撥款額調整到4.36億美元之后通過了這個法案。這樣,美國政府的對華援助就持續(xù)進行下去了。
但是,保守主義權勢集團在要求加大援華力度的同時,也有一個基本原則是不變的,那就是絕對不能采取任何可能導致美國在軍事上卷入中國內戰(zhàn)的行動。1948年4月國會通過的援華法案中包括3.38億美元的經濟援助和0.98億美元的軍事援助。在對這個法案進行辯論時,范登堡參議員是持強烈支持態(tài)度的。不過,他在3月29日的演說中也做出了如下的聲明:
委員會相信……這個過程已經徹底地消除了我們將為國民政府承擔起軍事作戰(zhàn)任務的可能性。盡管我們的良心要求我們這樣做,但是在一個如此廣大的地區(qū)是不可能進行這種作戰(zhàn)行動的。因此,為了進一步澄清,就這些特別資金而言,我們寧愿把主動權交到國民政府手里。①
承認國民黨政府為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與絕對不能在軍事上卷入中國內戰(zhàn)這兩個原則結合起來,就形成了1947~1949年美國政府的所謂“有限援助中國”的政策。
隨著國民黨政府在中國內戰(zhàn)中節(jié)節(jié)敗退,美國公眾對于援助國民政府的熱情也迅速消失。1948年4月9~14日蓋洛普公司進行的民意測驗中,對于“你是否贊同美國向蔣介石政府提供更多的軍事物資、商品和金錢”這個問題,還有55%的人表示贊同,只有32%的人表示反對。但是在遼沈戰(zhàn)役導致國共雙方軍事力量對比發(fā)生根本性改變之后,美國的公眾態(tài)度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1948年11月26日~12月1日進行的蓋洛普民意測驗發(fā)現(xiàn),有79%的被調查者聽說過中國內戰(zhàn)。在這批人中,對于“你是否支持在明年向蔣介石政府提供價值50億美元左右的商品和軍事物資,以免中國落入共產主義手中”這個問題,32%的人表示支持,34%的人表示反對,而且其中45%的人并不認為中國內戰(zhàn)構成了對世界和平的真正威脅。到了1949年5月2~7日進行的蓋洛普民意測驗中(此時中國共產黨已經打過了長江,正在橫掃整個中國南部),雖然聽說過中國內戰(zhàn)的人所占的比例上升了(達到85%),但是他們對于援助國民黨政府的熱情卻進一步下降。在這85%的聽說過中國內戰(zhàn)的人中,對于“你認為美國能為中國做些什么”這個問題,43%的人認為美國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讓中國自己照顧自己;4%的人認為現(xiàn)在已經為時太晚,什么都不能做,這是一個失敗的目標;22%的人認為應該在某種程度上幫助國民黨人,提供糧食、武器或者金錢;2%的人提出了其他的意見;14%的人不知道。②公眾態(tài)度的這種變化為美國政府考慮拋棄國民黨政府,在中國尋找新的利益代理人提供了條件。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這個問題就以承認新中國的形式提上了議事日程。
三、新中國成立之后
美國政府在國共兩黨之間的選擇
在中國共產黨人的問題上,美國保守主義權勢集團戰(zhàn)后對杜魯門政府施加的第一個影響就是阻撓它建立一個包括中國共產黨人的聯(lián)合政府的努力。當杜魯門派馬歇爾出使中國的時候,曾經把“建立一個強大的、統(tǒng)一的、民主的中國”作為美國的長遠目標,為此就需要擴大國民政府的基礎,使它真正成為全體中國人民的代表。所以,在杜魯門1945年12月15日發(fā)表的對華政策聲明中:
強烈建議由該國主要政治力量的代表參加的全國代表大會應該對于使這些力量在國民政府中獲得公正和有效的代表權做出的安排達成一致意見。③
保守主義者對于杜魯門的這種表示很不高興,他們認為這是一個錯誤的政策,用范登堡參議員的話說:
毫無疑問,我們自己的政府已經被中國革命分子關于他們僅僅是“誠摯的土改者”而不是實際上的共產黨人的宣傳所悲劇性地誤導了。
對于他們來說,中國全面內戰(zhàn)的爆發(fā)并非一個不受歡迎的壞消息。正如范登堡在1947年2月10日所寫的:
坦率地說,我不相信我們的軍隊從中國撤出就是“把中國丟給共產黨人”。……美國的這一新政策實際上就是讓中國國民政府放手“清剿”武裝的共產黨人。……我確信,堅定地支持中國國民政府的時刻已經到了——即使與此同時我們堅持中國的國民政府應該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得更好。在我看來,幸好我們已經開始在每一條戰(zhàn)線都直面共產黨的挑戰(zhàn)了。④
然而,1949年國民黨政權在中國大陸的崩潰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把一個更加尖銳的問題提到了美國政府和公眾的面前,這次已經不是接受一個包括中國共產黨人的聯(lián)合政府,而是承認一個完全由中國共產黨占主導地位的中央人民政府了。如果美國仍然想要在東亞大陸上保持一定的影響(雖然這種影響不可避免地將大為削弱)的話,那么它就必須承認新中國政府,并且拋棄已經逃到臺灣的國民黨政權。在1949~1950年之間的冬天,美國的公眾情緒是一方面明顯地敵視中國的解放,另一方面又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這時候的民意測驗表明,要讓公眾現(xiàn)在就承認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還為時過早。1949年10月30日~11月4日,蓋洛普公司進行了一次民意測驗,發(fā)現(xiàn)在全國的被調查者中有76%的人聽說過或讀到過中國內戰(zhàn),其中20%的人認為應該承認新中國政府,42%的人反對,14%的人不知道。①但是在涉及對華貿易時,公眾的態(tài)度卻寬容得多。在同一次民意測驗中,蓋洛普公司向這些了解中國內戰(zhàn)的人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果中國完全被共產黨人控制,你認為美國是應該繼續(xù)和中國的貿易呢,還是應該斷絕和中國的貿易呢?”結果是,29%的人主張繼續(xù)貿易,33%的人主張斷絕貿易,14%的人不知道。因此,美國政府中研究公眾輿論的機構認為,在對華政策問題上,盡管公眾對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仍然持敵視態(tài)度,但是接觸的大門并未關閉,美國仍然存在著調整政策的余地。1949年11月30日由國務院準備的一份關于美國公眾輿論的研究報告稱:
對那些敏銳的觀察家而言,在美國承認共產黨政權問題上并不存在支配性的表示支持或反對的傾向。……大多數(shù)評論家仍然相信最終美國會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②
1949年正好是杜魯門第二屆政府的頭一年,艾奇遜取代了馬歇爾擔任國務卿一職。艾奇遜對于美國全球戰(zhàn)略次序的理解是:歐洲必須擁有最高優(yōu)先權。所以,他上任后,把主要力量放在德國問題和北大西洋公約的談判方面,在中國問題上則主要依賴凱南和負責遠東問題的助理國務卿沃爾頓·巴特沃思等人的建議,這些人都是反對繼續(xù)援助國民政府的。2月,艾奇遜在國家安全委員會上提出了新的對華政策,即“通過政治和經濟手段利用在中國和蘇聯(lián)之間以及在中國共產黨內外的斯大林主義者與其他力量之間出現(xiàn)的裂痕”,并得到了杜魯門的批準。因此,當英國外交大臣貝文在4月初來到華盛頓簽署北大西洋公約的時候,艾奇遜曾經向他談到過,美國希望在6月份以后“能夠執(zhí)行一項更加現(xiàn)實主義的對華政策”。③
美國政府的第一個試探性舉動就是在1949年8月5日發(fā)布了《美國與中國的關系》白皮書。白皮書企圖達成兩個目標,一方面通過把中國共產黨的勝利歸咎于國民政府所存在的基本弱點,減少保守主義權勢集團與美國公眾對于政府“未能有效援助中國”的批評。另一方面雖然毛澤東此時已經公開宣布了“一邊倒”政策,但是艾奇遜和國務院的官員們并沒有放棄造成中蘇分裂的希望。艾奇遜力圖讓美國人民對于政府可能會在對華政策上進行的調整做好心理準備。但實際情況證明,白皮書不僅沒有實現(xiàn)這兩個目的,結果還適得其反。
保守主義權勢集團的議員和報刊針對白皮書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宣傳活動。眾議員周以德在8月19日首先發(fā)表長篇聲明,指責白皮書遺漏了1945年一位陸軍準將評論中國共產黨的重要文件。接著,陳納德等人又以“美國對華政策協(xié)會”的名義發(fā)表聲明,提出了白皮書的30多項“遺漏和錯誤”。這些人指責說,白皮書沒有承認一個事實,即由于未能在中國實行遏制政策,杜魯門政府已經犯了一系列災難性的錯誤。很快,保守主義者的指責就轉變成了人身攻擊。來自加利福尼亞州的參議員威廉·諾蘭反對政府提名巴特沃思擔任負責遠東事務的助理國務卿一職,理由就是巴特沃思在上一屆政府中的行動應該部分地為國民政府的崩潰負責,而且他還企圖通過編撰白皮書粉飾和掩蓋這些錯誤。
保守主義媒體攻擊政府的勁頭絲毫不亞于國會議員。《時代》雜志認為,國民政府的失敗是美國未能與它通力合作導致的結果。它指責杜魯門政府在與亞洲的共產主義戰(zhàn)斗時沒有表現(xiàn)出與它在歐洲采取行動時同樣的勇氣,相反卻“提出了一份破產請求,力圖通過陳詞濫調和反指控來彌補這一損失”。①《華爾街雜志》以《粉飾中國的失敗》為名發(fā)表文章,抨擊杜魯門、艾奇遜的對華政策,以及美國在雅爾塔會議上的“綏靖”行為?!吨ゼ痈缑咳照搲瘓蟆飞踔涟压舻拿^直接指向羅斯福。
保守主義權勢集團進行的宣傳和攻擊在美國公眾中引起了巨大反響。1949年8月14~19日,蓋洛普民意測驗向那些聽說過或讀到過白皮書的人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你對于政府處理中國局勢的方法怎么看?”53%的人表示不贊成,26%的人表示贊成,1%的人認為美國應該幫助中國,2%的人認為美國應該撤出中國,18%的人不知道。②這種不滿情緒迅速轉變成對政府官員的憤恨。周以德收到了大量信件,要求他加強“清洗國務院的努力”,因為那里充滿了“紅色分子”“粉紅色分子”或“共產黨人”。一個來信人甚至認為迪安·艾奇遜“今天已經變成了……一度受到共產黨人操縱的國務院所遺留下來的最重要的共產黨同路人”。③
國會中的保守主義議員們成功地利用這種公眾情緒,在國會中提出了要求向國民黨政權提供更多援助的一系列議案,結果都遭到了政府強烈而且有效地反對。于是,這些保守派議員們就利用政府的援歐方案來發(fā)泄他們的不快。眾議院馬上提出一項議案,把政府要求的對北約國家的11億美元軍事援助減少一半。在周以德等人的強烈支持下,這個議案以209票對151票在眾議院得到通過。在參議院也同樣提出議案,要求把給歐洲的軍援基金減少3億美元,這個議案僅以10票對13票的微弱劣勢未能得到參議院的批準。最終,政府不得不向保守派議員們妥協(xié)。參議院通過了范登堡參議員的建議,撥款7500萬美元用于援助“中國一般地區(qū)”。在政府接受了這個建議后,眾議院同意把向北約國家提供的軍事援助恢復到原來數(shù)額。④保守主義權勢集團的努力又一次扼殺了美國政府削弱與國民黨政權的聯(lián)系,增加它在對華政策上活動余地的嘗試。
不過,美國政府并沒有完全放棄調整對華政策的希望。因為盡管白皮書的發(fā)表未能降低對政府政策的抨擊,但是它至少達到了另外一個目的,成功地增加了美國人對蔣介石的惡感。1949年8月14~19日的民意測驗中,對于“你對蔣介石的看法如何”這個問題,21%的人持贊同的觀點,35%的人持反對的觀點,44%的人不知道。而對于“你認為美國是否應該力圖幫助蔣介石”這個問題,25%的人認為應該,44%的人認為不應該,31%的人不知道。⑤從這個角度來看,拋棄國民黨政府,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保持美國在東亞大陸上影響的政策還是有可能得到公眾支持的。更重要的是,在1949年10月6~8日,國務院召集了24名對中國感興趣的著名學者和企業(yè)家進行了一次“圓桌會議”,討論遠東局勢問題。與會者中包括了歐文·拉鐵摩爾、費正清、鮑大可等中國問題專家。會上,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為了與會者最為關注的題目,討論的結果是,“有著非常普遍的認識,即需要承認中國的共產黨政權,而且要相當快地承認它”。對于政府來說,這些專家的意見無疑給了它巨大的信心。⑥
在這種背景下,美國政府再次企圖為調整對華政策進行鋪墊。這次的鋪墊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方面是艾奇遜在10月12日的記者招待會上重申了適用于承認新政府的3項主要條件:
1.它控制它自稱控制的那個國家;2.它承認它的國際義務;3.它的統(tǒng)治得到被統(tǒng)治人民的默許。⑦
美國政府相信,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臺灣只是時間問題。一旦國民黨政府不復存在,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就順理成章了。因此,艾奇遜在此時提出承認新政府的3項條件似乎是在暗示美國人民,這種承認可能為時不遠。另一方面,美國政府開始制定政策,進一步減少與國民黨政權之間的聯(lián)系。1950年1月,杜魯門下令徹底斷絕對臺灣國民黨政府的援助。1月8日,當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向聯(lián)合國及安理會發(fā)出電報,要求驅逐“中國國民黨反動集團殘余”在聯(lián)合國中的代表時,美國代表在就這個問題進行的討論中表示,美國將反對驅逐國民政府代表,但是美國政府認為這個問題是程序性的而非實質性的,因此他的反對并不等同于行使否決權。這就意味著如果安理會中的大多數(shù)理事國都同意驅逐國民政府代表,而接納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的話,美國將會默認這一事實。
但在保守主義權勢集團的強大影響下,美國政府的這些嘗試仍然未能逃脫失敗的命運。保守主義權勢集團堅決反對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早在1949年6月24日,諾蘭參議員就給杜魯門總統(tǒng)發(fā)出了一份由16名共和黨和6名民主黨參議員簽名的信件,要求總統(tǒng)明確表示,現(xiàn)在不考慮承認共產主義勢力。①1950年1月14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宣布沒收北京的美國領事館財產,美國政府宣布召回所有在華美國官員,并關閉一切美國官方機構。保守主義議員們立刻抓住此事大做文章,宣稱美國對華政策已經破產。諾蘭參議員建議“對此政策負責的人應該向總統(tǒng)提出辭呈”。新罕布什爾州的共和黨參議員斯泰爾斯·布里奇斯則威脅說:“如果我們的負責官員不改換我們的政策,那就到了改換我們的官員的時候了?!弊罱K,在保守主義權勢集團的壓力下,艾奇遜不得不在1月18日的記者招待會上表示,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收美國領事館表明,它并不想要美國的承認。②這樣,美國通過承認新的中國政府來盡力保持它在東亞大陸上影響的最后一次努力也化為泡影。
同時,保守主義權勢集團的猛烈抨擊也使杜魯門政府不僅未能切斷反而進一步加強了與臺灣國民黨政府的聯(lián)系。以共和黨人為主的保守主義勢力要求采取強硬措施,幫助國民黨政權防守臺灣。1949年11月4日,新澤西州的共和黨參議員霍華德·亞歷山大·史密斯給艾奇遜寫信,建議美國違背《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的規(guī)定,宣稱中國臺灣在技術上仍然是日本的一部分,美國可以以對日占領國的身份占領中國臺灣。于是,“臺灣地位未定論”初露端倪。12月8日國民政府遷到臺灣和12月23日國務院頒發(fā)對臺灣問題的特別指示這兩件事,導致保守主義權勢集團要求積極援助臺灣的呼聲變得越來越高。羅伯特·塔夫脫參議員聲稱,如果有必要,美國應該向臺灣海峽派出海軍艦隊以確保該島嶼不落入共產黨之手。前總統(tǒng)赫伯特·胡佛則進一步把美國應該向國民黨政權提供的海軍保護范圍從臺灣擴大到澎湖群島和海南島。盡管這些建議過于極端,但它們已經清楚地向美國政府表明,保守主義權勢集團反對美國政府切斷與臺灣國民黨政權的聯(lián)系。即使政府拒絕采取占領臺灣或向它提供美國海軍保護那樣的極端措施,至少也不能對臺灣的命運完全放手不管。為了使美國對中國臺灣的援助能夠繼續(xù)下去,保守主義議員們又故伎重施,抓住政府要求向韓國提供0.6億美元經濟援助的議案大做文章,最終迫使政府同意在援韓法案上附加一項條款,將1948年援華法案的期限再次延長到1950年6月30日。到了3月份,在對1951財政年度的對外經濟援助法案進行辯論時,援華法案的期限又被延長到1951年6月30日。美國對臺援助繼續(xù)維持下去。③而隨著《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簽字和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美臺關系再次迅速升溫。持續(xù)達20多年的美國對華政策框架就此形成。
總之,20世紀40年代,美國保守主義權勢集團作為在野的政治力量,它在美國對華政策上的影響很大程度上是通過操縱民間輿論來完成的。這種輿論將中國塑造成一個有可能在美國的指引下走上民主道路,卻被傀儡政權強行變成外國侵略勢力附庸的不幸國家。這個形象與當時美國社會上的反共意識形態(tài)完美地結合起來,形成了強大的輿論壓力。這種輿論壓力則使保守主義權勢集團能夠通過國會議員成功地影響政府的對華政策。然而,應該指出的是,保守主義權勢集團在對華政策上的原則與杜魯門政府是基本相同的——既承認蔣介石政府為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同時又不能在軍事上卷入中國。這種契合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保守主義權勢集團的主張能夠順利被政府接受的根本原因,也使美國政府不能正確評價未能及時調整對華政策的后果,那就是,由于美國拒不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它將喪失對包括中國及其周邊地區(qū)在內的整個東亞大陸的影響力。未能認識到這一點,使美國仍然企圖干涉東亞大陸上的事態(tài)進程,并使它最終卷入了朝鮮戰(zhàn)爭。
【作者簡介】金海,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國外交政策史與國際關系史。
【責任編輯:杜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