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被稱作數字時代的新紀元。如果說個人電腦的擁有率還不足以說明地球村的大多數居民都已經接入了一個類似黑客帝國的虛擬世界的話,那么隨時隨地可以通過手機進入互聯網世界的現實應該可以用來確證數字時代的到來。據工信部統計,2015年,我國移動電話用戶為12.86億人,普及率高達90%以上。這是一個足以令人腎上腺素飆升的數據,這也意味著越來越多的人在睡覺之前可以體驗與自己的手機互道晚安的“溫馨”。從積極的角度來說,我們的手機已經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整個人類正大步走在進化為美國DC漫畫旗下超級英雄的道路上。
數字閱讀的尷尬
如果,我們在一個識字率不超過10%的時代,比如民國,一大堆人從來不閱讀是一點兒也不奇怪的。但是,如今九年義務教育的普及使得“識字”成為了大多數人的基本能力,閱讀能力已成為國民的必備素養(yǎng)。不過,每每提到閱讀,我們其實是不自信的。比如最近在互聯網上炒得沸沸揚揚的日本小孩在機場集體閱讀事件,根據一張照片顯示,一群學生在機場候機大廳,人手捧著一本書,場面鴉雀無聲。如果這事兒的主人公是中國人,我們的第一反應一定是找找看,老師在那個旮旯里盯梢呢?是以,人們紛紛哀嘆,日本國民的素養(yǎng)由此可見一斑。那么,我們變換一下,如果這時候這群日本學生每人捧著一個手機,但假設他們其實大部分仍然是在看書,只是載體是更為便捷的電子設備呢?估計,網絡輿論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吧。原因就在于,移動設備所能夠提供的活動類型并非只有閱讀,拿著手機的小孩也有可能是在玩游戲。
每當人們趕著早高峰的地鐵上班時,車廂里每個人都會手捧著一個手機在閱讀,那么這為什么不能作為我們國民好讀書的表現呢?大家肯定會異口同聲地說,且不說他們未必都在閱讀,就算真的是在閱讀,讀的也是一些微信文章,那么,讀微信文章也能算閱讀么?讀網絡小說也能算閱讀么?我想這個問題會引起很多人的深思。英國作家約翰·凱里在《閱讀的至樂》中提到讀書最大的敵人是電視,在互聯網和移動電子設備尚未發(fā)展起來,甚至電腦都是龐然大物的時代里,電視當然是頭號公敵。但是,他忽視這一點,就是媒介本身正在飛速發(fā)展,曾經被視為頭號公敵的電視如今已經徹底地退居老年人寵物的地位。如果是在今天,想必凱里就需要重新思考數字時代的閱讀問題了。
淺閱讀與深閱讀
閱讀其實并非鐵板一塊,比如暢銷幾十年的著作《如何閱讀一本書》的作者——同時也是《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編輯——莫提默·J·艾德勒就曾經說過,閱讀是分為很多層次的,除了比較常用的基礎閱讀和檢視閱讀之外,還有比較高級的分析閱讀和主題閱讀,前兩者可以粗略地對應我們平時所說的粗讀,而后兩者則可以對應我們所說的細讀。顯然,劍橋著名的“細查派”文本分析家如利維斯等人是不大可能用粗讀來閱讀《偉大的傳統》這樣的書的,同樣,指望一個剛剛下班精疲力盡的通勤人員在地鐵上采用類似方法閱讀尼采或是曹雪芹的書那也是不人道的。畢竟,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在《寒冬夜行人》的開頭也曾說過,你必須得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一個舒適的姿勢才能開始你的閱讀。
所以,日本的語言大師外山滋比古在談到日本的閱讀現狀時提到,現在由于各種因素的干擾,越來越多的日本人連最基本的報紙、雜志都出現了閱讀困難,更不用說閱讀中國古代的著作,也就是日本人所謂的“漢籍”。所以,信息爆炸的時代,人們被資訊弄得不知所措,根本不只是哪一個國家的問題,而是普遍的全球化癥候。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平時地鐵上無論是在看微信文章還是網絡小說,其實都是在不停地重復著淺閱讀,但是淺閱讀畢竟也是獲取資訊的一種方式,為什么必須譴責或者貶低這類閱讀呢?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如何閱讀一本書》中找到答案,艾德勒在解釋為什么將他閱讀理論的對象局限在“書”上時表示:“答案很簡單,閱讀一整本書,特別是又長又難讀的一本書,要面對的是一般讀者很難想象,極為艱困的問題。而閱讀一篇短故事,總比閱讀一本小說來得容易。閱讀一篇文章,總比讀一整本同一個主題的書籍來得容易?!彼?,我們不難看出,淺閱讀的最大問題就在于過于簡單易懂,同樣,這樣就意味著復雜的內容無法通過這種模式來傳遞。
“重復”邏輯的肆虐
如果我們平時留意在微信朋友圈中被瘋狂轉發(fā)的“深度好文”,會發(fā)現事實上不過是披上“深度”表皮的“淺文”。據說,八十年代的中國學生,會聚在一起閱讀非常深奧的書籍,比如薩特、康德,在北京還曾流傳過“秘密的哲學王”的傳說。可是,如今每個人吸收信息的渠道都開始變得單一且粗暴。如果說上學的時候還在老師的逼迫下閱讀一兩本專業(yè)教科書,那等到畢業(yè)之后多半都借助于互聯網和微信朋友圈來獲取信息。如果德國社會批評家西奧多·阿多諾還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肯定會像批判文化工業(yè)那般對所謂的“深度好文”嗤之以鼻,這種“深度好文”以及各種類型的網絡小說都有共同的特點:扁平。內容是扁平的,閱讀是無障礙的,那么它是如何實現無障礙閱讀呢?當年,德國哲學家阿多諾在分析流行美國的爵士音樂的時候就曾經指出:重復就是唯一的法寶。
重復的最大意義就在于便于理解,每一檔新的節(jié)目誕生之時一定會引起觀眾某種程度的理解障礙。比如,小說誕生時剛開始閱讀小說的人一定要追問一句,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剛開始看真人秀的人也會問一句,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而一旦理解模式建立之后,接下來的重復就減少了理解的障礙。微信朋友圈的“深度好文”以及各式各樣的網絡小說都建立在大量重復的基礎之上。
對于重復的依戀一方面產生自內容生產者經驗的貧乏,這主要源于時代運行的高速度,如果等待著一部精心架構的作品,通常就也意味著等待大量的時間。為了縮短時間,其結果就是帶來了大量同質化的內容。但從商業(yè)角度來說,淺顯易懂的作品也使得其自身可以輕而易舉地嵌入消費者的日常生活碎片之中;另一方面,則產生自個體對于集體歸屬感的訴求,阿多諾當年對于重復和單一化的批判主要源自對納粹德國的體驗,普通的德國人如著魔般瘋狂屠殺猶太人,彰顯著人性之惡的平庸性。而同樣因為納粹流落美國德裔心理學家弗洛姆曾指出,個體在自由和愛的訴求之中進退維谷。我們一方面懼怕變得孤獨,一方面又渴望追求自由。重復可以讓我們變得與別人一樣,從而顯得我們并不突兀。
通往自由之路的閱讀
一種與當前的效率主義社會高度嚙合的數字化閱讀模式,使得我們不再追求個性和反思,德國社會學家韋伯所謂的工具理性開始侵占我們的日常思維,而價值理性卻難覓蹤影,因為一種價值理性的建立必然依托于獨立的思考和批判能力,而這一能力的建立又必然來自于以人文閱讀為基礎的自我反省。
我們之所以必須將目光聚集到人文閱讀上,原因在于,就其本質而言,它是反對效率的閱讀。比如美國的經典閱讀課程,可能一整個學期就只讀一到兩本書。這是為了增加我們對于書籍反思的時間,不追求讀完,也不是單單追求讀懂,而是追求對話。每一本經典之作都棲息于一個龐大的譜系之中,要理解康德,就不得不閱讀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大衛(wèi)·休謨,也只有從席勒和黑格爾對康德的理解,我們才能建立對話。每一部經典并不是一本書,而是書的集合,是通向別的著作的橋梁。閱讀時,我們也不是在與一個人對話,而是在與漫長的歷史對話。
這種嚴肅的厚重感使得我們沒有辦法輕而易舉地交給一臺隨時可以撿起來讀上一兩段的移動設備,我們的閱讀需要一個反復詰問的過程,因為詰問的過程使得讀者成為一個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一個漸漸脫離了世俗生活的人,一個漸漸放棄了與朋友的茍同而走向自由思考的人,或者是躲進了自己精神角落里的人。若是如此,我們便不該慌張,西班牙哲學家薩瓦特爾在給自己兒子寫的著作《倫理學的邀請》中說過:“人類首要的一項權利,就是不做旁人的復制品,而是要做多少有點奇特的‘怪人?!?/p>
做“奇特的‘怪人”并非一件丟臉的事情,為什么當人們都在手機上讀《鬼吹燈》《盜墓筆記》的時候,我卻偏偏要讀普魯斯特或喬伊斯?因為這是對于人文閱讀價值的一種信仰,對于自我日臻至善的一種信仰,如果站在德國政治學家列奧·施特勞斯角度來說,大眾的德性教育通過宗教來實現,而精英的德性教育則通過人文教育來實現。
最后,我想套用一下美國廢奴派英雄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話——“你一旦開始閱讀,也就會永遠自由?!笔ト宋拈喿x習慣的人,同時也失去了控制自己生活的能力,在許多人山呼技術萬歲的時代里,回歸原始需要更大的勇氣,但沿著少有人走的路前行,往往通向自由。
【李三達,湖南大學文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李 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