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臥車廂

劉樞堯

這是一趟硬座和硬臥混編的普快列車，一般?？靠h級以上車站。省城是這趟車的首發(fā)站，我在首發(fā)站上的車。

傍晚，列車員驗過我的票，上車后，一邊是硬座車廂一邊是硬臥車廂。我走進了硬座車廂，里面人滿為患，到處都是外出找錢的人，幾個年輕人在打牌，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葷話，不時爆發(fā)出一陣震耳的哄笑聲。不斷有人舉著方便面盒喊“借光”，甚至有人鉆到座位底下，伸出一雙腿橫在過道上。

列車啟動后，車廂里依舊不減登車時的嘈雜，突然我明白過來，我是硬臥車廂，卻習(xí)慣性地往硬座車廂走，坐硬座是我長期養(yǎng)成的習(xí)慣。我反身往回走，走到兩節(jié)車廂接頭處才發(fā)現(xiàn)門鎖住了，我敲敲門上玻璃，還晃了晃我手里的硬臥車票，門對面的女列車員給我開了門，我側(cè)身擠過去，門又迅速關(guān)上。

由于遲到，走近硬臥鋪位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jīng)坐定了，我對上號，發(fā)現(xiàn)行李架上已經(jīng)塞滿了行李，我只好把旅行箱塞到下鋪床底下，坐在我下鋪上的人見我來了，離開鋪位坐到了靠窗的彈簧椅上。我收拾停當，掏出手機給六指打電話，電話里亂哄哄的，我問六指，你在哪節(jié)車廂？六指說，我就在緊挨硬臥車廂的那個硬座車廂。我說，我剛從那節(jié)車廂過來，咋沒見你？六指說，別逗了，你會坐硬座？我說，我就在緊挨你的那個硬臥車廂，你來吧。收起手機，我站在過道上，恰巧這個時候硬臥車廂的門開了。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六指朝我走來。

可以看出由于一年四季的日曬風(fēng)吹，六指臉上膚色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蒼老。我長期坐辦公室，大概沒啥變化，六指還沒走近我，就認出我了。六指朝我擺擺手，接著又伸出手，我握住六指的手，六指先說，啊呀……老同學(xué)，沒啥變化呀。我說，你也是老樣子，就是老了黑了。你當年可是一表人材，梳著一絲不茍的分頭，雙眼如電，唇紅齒白，身上總散發(fā)著高級香皂的味道。我接著說六指，你這些年是咋回事？也不和我聯(lián)系。六指嘆口氣說，我過得沒你好，沒臉見你。

在此之前，六指給我打過電話。六指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正好是我五十一歲生日，我以為是誰給我電話祝生呢。我接通手機，里面?zhèn)鱽砗茼懥恋穆曇簦何沂橇?，咱村清明?jié)要祭祖續(xù)家譜，你回不回去？六指不等我回話，口無遮攔地接著說，這種事你不回去不可能，除非你不進家譜，記著啊，像你這樣的干部，每人最少捐三千元。我和六指是高中同學(xué)，我們失去聯(lián)系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我半天才緩過勁來說，你在哪？六指說，我就在省城打工，咱一起回吧。說著，我和六指約定了回縣城的時間和所搭乘列車的車次，就結(jié)束了通話。

這里介紹一下，我們縣位于鐵路支線而不是干線上，過去每天都有一趟慢車?？浚F(xiàn)在幾天才有一趟普快列車?？?。坐普快列車回我們縣要一個晚上，也就是說我前一天傍晚從省城上車，第二天凌晨才能到我們縣火車站，正好可以在列車上住一宿。

我和六指坐在我的下鋪上攀談起來，那個坐在彈簧椅上的男人，年齡和我相仿，細瞇眼，尖嘴，先是歪著頭聽，接著偶爾插一句話，后來也加入了旅途閑聊。原來這人在省城開一家小飯店，姓湯，湯老板，湯老板腿有些瘸。湯老板說他不是真瘸，是叫一鍋滾燙的開水燙的，說著慢慢撩起褲腿，果然露出了腿上的燙傷。六指就說，都不容易。說著，指指我說，不包括你啊，一杯茶一包煙一張報紙看一天。我說，你從哪聽的，都是些胡說八扯的誤導(dǎo)，其實不是那么回事，累著呢。六指說，反正比我們舒服，要不咱換換？不等我接話，六指說，你肯定不愿意，對不對？湯老板眨巴著眼問我，你在哪高就？六指搶著回答說，人家是干部，坐在漂亮的大樓里，威風(fēng)得很！

四周的人紛紛抬頭看我們，發(fā)現(xiàn)是故友重逢，又都繼續(xù)低垂腦袋玩手機。我和六指聊上后，知道六指在省城干裝修鋪地板磚的活，每天工錢三百元，要有活干，一個月可以掙一萬元。我驚了一跳，看來有手藝就是厲害，工匠啊。我對六指說，我每月才掙三千多塊錢。六指撇撇嘴說，你那工作體面，我掙得再多，也是個農(nóng)民工。

這時候，列車突然抖動一下，緩緩?fù)？?，一個小站到了，窗外站臺上燈光明亮，有人推車賣零食泡面。這時，在我對面中鋪上躺著一個女人，三十左右，大波浪卷發(fā)，眉形很好，不斷在咳嗽，每次咳嗽動靜之大讓她的頭和腳同時翹起來，身體在床板上顛動了一下。這咳嗽聲像是要把喉嚨撕破，我對著硬臥隔間里的人說，誰有蒜？所有人都疑惑地看著我，湯老板順手一摸，就從兜里掏出一疙瘩蒜來，我說，果然是開飯店的，不一樣啊。湯老板說，這還是下午客人吃飯要的，沒吃完，裝兜里了。我接過蒜，遞給中鋪那個女人說，把蒜皮剝了，含在嘴里，不停地咬蒜，把蒜汁咽下去。這是偏方，很管用。

女人歉意地笑了笑，趁機又連咳了兩聲，然后接過蒜，照我的說法把蒜含在嘴里。十分鐘后，女人左胳膊肘支撐著欠起身，探頭對我說，果然有用。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女人不咳嗽了。女人說，蒜汁從嘴里往下咽，嗓子一點不癢了，謝謝你。

我一接受別人感謝就臉紅，尤其是女人，也不知道怎樣和一個陌生女人搭訕，但彼此有了好感。女人重新躺下，把玩手機。此時的硬臥隔間里挺安靜的，不約而同地都在把玩手機，湯老板看著手機新聞?wù)f，操——寶馬車又撞翻環(huán)衛(wèi)工，躥了。六指把自己的智能手機打開，用手指在屏幕上刷著說，后面還有跟帖呢，環(huán)衛(wèi)工那么苦，憑啥拿那么少的錢。我頭上中鋪躺了一個人，用腳后跟磕一下床板嘀咕說，這有啥奇怪，掃地沒技術(shù)嘛。

六指說我，你的手機也拿出來，有啥新聞讓大家欣賞欣賞。我說，有啥新聞，不就是某某城市某某街道發(fā)生了車禍，再就是某小三把某大款的老婆殺了或者某大款的老婆把某小三殺了，這樣的新聞全世界每天都有，都以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讓閑得無聊的人打發(fā)時間，或者給寫這些新聞的人找些活干。六指馬上咂嘴說，看看，眼光不一樣啊。我說，有啥不一樣，咱倆在一個村出生，童年、少年和幾年青年生活都在一起，都是農(nóng)民的兒子。六指堅持說不一樣。我說，只不過我比你多讀幾年書，這就像做生意，我們家下的本大，吃的苦多，生意就大；你們家不愿吃苦不愿下本，生意就小。六指說，照你說，我和你就是我們兩家的生意？我說，這是個比喻，我們家下的本大，所以我們家生意好，我就比你混得好。這個道理很簡單，沒有付出哪有收獲？你光想坐那不動就和那些拼死拼活的人享一樣的福，別說人類社會沒有，就是動物世界也沒有。

這時候，躺在中鋪上的那個女人幫腔說，你說得有理，我就發(fā)現(xiàn)每個城市小區(qū)里都有一群鄉(xiāng)下來的婦女，沒有別的事情做，整天花那么多時間坐在小區(qū)門口看人，我就想，她們靠什么生活？六指說，靠老公養(yǎng)活。中鋪上那個女人說，那她們沒有收入是不是也不公平？所有人都沉默了。

六指這家伙就是喜歡鉆牛角尖，從一上車就和我抬杠，大概意思就是他多苦，我多舒服，就好像我是欺壓在他頭上的惡霸。我和六指的辯論不斷升級，已經(jīng)上升到我們高中所學(xué)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高度。我說六指，你這人真扯淡，總把你對富人的仇恨，發(fā)到我頭上，我他娘也是一窮人，你看看。說著，我掏出手機說，我用的還是老款諾基亞手機，一百多塊錢。六指搖頭說，你那是裝窮。我說，那你呢？六指噎住了，我……我是裝富。我點著六指說，你呀，心態(tài)不對。

我們家和六指家都在后河村，后河村在兩省交界處，距離縣城30多公里路。當時，六指家和我們家門對門，中間隔著一條土路。六指爹會做豆腐，我爹只會種地。1981年，我和六指從鄉(xiāng)高中畢業(yè)，到縣里參加高考，考場紀律是我們這些從鄉(xiāng)里出來的考生從來沒有見過的嚴厲，有武警戰(zhàn)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線里筆直地站崗，進考場對著照片檢查準考證，考場前后都站著別的縣的老師監(jiān)考，這叫異地監(jiān)考。先宣布考場紀律，隨著尖厲的電鈴?fù)蝗豁懫?，開始發(fā)考試卷，接著老師手一揮說，開始答題！我的爺，我和六指在鄉(xiāng)下，哪見過這種陣勢，腦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來。結(jié)果我和六指都落榜了。

落榜后，偌大的世界沒有我和六指的出路，只好嘆息一聲，回家勞動。我回家?guī)臀业N地，六指幫他爹賣豆腐。

起初，握筆桿子的手握起鋤把子確實讓我受了不少苦。第一天干活下來，我雙手就起了血泡，手疼得發(fā)抖。有天，我爹從六指家借來一雙新皮鞋，在新皮鞋一邊又扔了一雙臭氣熏天的破球鞋，破球鞋的鞋底和鞋幫上沾滿了像牛屎一樣的泥。我爹指著兩雙鞋對我說，你要想去城里穿皮鞋，就像李闖王一樣往高考里闖。你要想留在家里干活，這雙破球鞋就是你的。我爹的比喻太生動了，傻瓜才愿意穿破球鞋，我忙說，你的意思我明白，問題是我怕考不上。我爹說，我是生不逢時，生在讀不起書的舊社會，我要讀得起書，往前生生我是秀才，要生在民國，我考黃埔軍校，可我，現(xiàn)在，純粹一個愛學(xué)習(xí)的文盲，你不能再像我，窩囊！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打定復(fù)讀的主意后，還沒想好去哪復(fù)讀，我就去和六指商量，想動員六指和我一起復(fù)讀。我記得，當時六指家拉了一圈青瓦院墻，院門樓也蓋得有模有樣，院子里有五間高大氣派的新瓦房。當時要建造幾間這樣的磚瓦新房造價很貴，一般人家是建不起的。我家還是三間泥墻茅草屋，墻壁縫隙用稻草堵住，即使這樣，風(fēng)依然透過墻壁縫隙吹到屋里。我敲打門環(huán)喊，六指在家嗎？“吱呀”一聲院門拉開了，六指娘探出頭看是我，啥事？我說我找六指有事商量。六指娘說，六指在集上賣豆腐呢。

我知道，六指家做豆腐有祖?zhèn)魇炙?，已?jīng)傳了三代，做出的豆腐白色微黃，柔韌有筋道勁兒。他家出豆?jié){用石磨不用豆?jié){機，燒鍋用木柴不用煤。六指他爹說他做的豆腐跟別人做的豆腐不一樣，即使一樣，也要比別人做的豆腐“面相”好。六指爹姓徐，就裁布縫制了一面杏黃旗，將“徐家豆腐”四個字繡上，綁在自行車后貨架上，六指騎起來“嘩啦啦”作響，到集市上支起自行車擺攤。

那天，我騎著我家的破自行車到集市上找六指，頭發(fā)都被汗水浸濕了。六指不知道我找他有啥名堂，還以為我是來找他幫我打架。那時候，我沒少幫六指和附近幾個村的男孩打架，遺留下來一些仇人。六指的生意不好，豆腐沒有賣完，我就幫他吆喝，又香又甜的豆腐，咬一口甜掉牙啊。我一吆喝，就有人過來問豆腐價格，嫌貴走了。六指用衣袖在豆腐上來回扇著，趕著蒼蠅說，你瞎吆喝個毬，你那是賣西瓜！接著，六指感嘆，現(xiàn)在人還是窮，連豆腐都吃不起。我看六指為賣豆腐發(fā)愁，就說，復(fù)讀吧，前村那個誰，不就復(fù)讀考上了。六指說，毬，還是落榜！我說，復(fù)讀一年就是考不上，你也缺不了啥，照樣可以賣豆腐。問題是，萬一考上了，你就可以把花椒娶回家。

一說到花椒，六指眼睛就亮了，口水都快流下來了。花椒和我們一個村，剛到鄉(xiāng)小學(xué)當代課教師?；ń返青l(xiāng)里干部，花椒這樣條件的女孩在我們鄉(xiāng)是屈指可數(shù)的。她圓圓的臉，白凈光潔，夏天喜歡穿一件粉紅的連衣裙，百褶籠袖，兩臂滾圓，身材稍稍偏胖，過膝的裙擺，露出豐滿的小腿?；ń纺菚r候還沒說定婆家，但花椒娘已經(jīng)在村里表示，村里誰家男孩考上大學(xué)，花椒就說給誰家，有點比武招親打擂臺的意思。一說到花椒，六指就動心了，他曾告訴我，他最喜歡花椒豐滿的小腿肚子。

……天漸漸黑透了，我看見一個村莊從眼前一閃而過，村莊后面襯著一大片黑乎乎的樹，看不清是什么樹。沒多久，外面又下起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雨，雨打到窗戶玻璃上，迅速匯積成串，以一種毫無規(guī)則可言的方式滾滑下來，就像不可預(yù)測的人生軌跡一樣。這時，湯老板看我和六指聊得熱乎，插不上嘴，抓住臥鋪上的梯子想爬到上鋪去休息，一抬腿，“哎呦”叫起來，腿疼得爬不上去，就和我商量換鋪位，我知道湯老板是后半夜下車，就說，你又坐不到天亮，占個臥鋪浪費，干脆你和六指換一下，差價給你。湯老板居然答應(yīng)了。

六指換了鋪位，心情大好。我說六指，你呀，當年要堅持復(fù)讀，不也和我一樣了？躺在中鋪上的那個女人對我和六指的談話很感興趣，捂住嘴，一直笑個不停。后來，那女人從鋪位上下來去方便，回來就坐在我對面聽我和六指閑聊。說我和六指的事可以寫個故事發(fā)網(wǎng)上，原來這女人是記者。

我說六指，當年勸你復(fù)讀，我可沒少費勁。六指嘆口氣說，人生難測啊。我說，我第三次勸你復(fù)讀，是在你家里。那天，我在你家院子里轉(zhuǎn)悠，院墻是新磚壘的，墻頂上面用水泥插滿了碎玻璃片。院子角落里是豆腐坊，里面有幾口大水缸，大水缸里泡著黃豆。水缸旁邊壘著一個兩口大鐵鍋連在一起的爐灶，巨大的鐵鍋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進去洗澡。緊挨爐灶是一盤石磨，還有一個吊在房梁上的像漁網(wǎng)樣的紗布兜，紗布兜下面靠墻邊是一個很大的木模子。

我記得，那天你爹正在教你做豆腐，你爹指著大爐灶說，如果生意好就燒兩口鍋，生意不好就燒一口鍋。你爹知道我是來勸你復(fù)讀，不想搭理我，也不怕我偷學(xué)手藝，你爹知道我不學(xué)這個。你爹說，豆?jié){點鹵變成豆腐腦后，就在紗布兜里擠去水分，然后舀到木模子里去，攤平，用平板擠壓成型，劃成塊就可以賣了。我插嘴說，還可以做豆腐干、豆腐絲、豆油皮。六指爹說，你說的那些東西我都會做，現(xiàn)在人連豆腐都嫌貴，哪吃得起那些金貴東西。六指爹說著警惕起來，問我，你是不是又來勸六指復(fù)讀？我說，不是，主要是六指喜歡花椒。

花椒比武招親打擂臺的事，六指爹也知道，就拿眼看六指，把六指看得心里發(fā)毛，六指說，那是花椒娘說的，村里男孩誰考上大學(xué)，花椒就嫁給誰。六指爹猶豫了，不敢壞了兒子的婚姻大事。我趕緊插嘴說，復(fù)讀也就一年，耽誤不了啥事，萬一考上就美死了。

事有湊巧，當時，恢復(fù)高考沒幾年，我們縣平均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二，哪個鄉(xiāng)有人考上大學(xué)，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就有面子，在縣里開會腰桿子也硬實，不管考上的學(xué)生和自己有沒有關(guān)系，但重視教育的帽子戴頭上了。我們鄉(xiāng)連著幾年高考都是零蛋，可把鄉(xiāng)長氣壞了，一摔帽子說，新兵蛋子中個毬，打仗還得靠老兵，辦復(fù)讀班！

就這樣我和六指在鄉(xiāng)高中復(fù)讀了。

到鄉(xiāng)高中報到后，問題來了，學(xué)校缺錢，想在我們這些復(fù)讀生身上拔毛，費用比在校生貴，零零總總加在一起把不少家里窮的復(fù)讀生嚇跑了。我把錢的事給我爹說。我爹頭頂毛發(fā)稀少，臉黑長，高顴骨，長眉毛，耷著眼坐在矮凳上抽煙，桌上用筲箕扣著吃剩的菜碗。我爹先把煙抽干凈，直抽到燒著手指頭了才戀戀不舍扔掉說，煙我不抽了，可以省下些錢。接著望著桌上的筲箕，眼珠子吃力地轉(zhuǎn)了一圈說，賣糧食。說著，我爹去里屋往口袋里挖糧食。我家囤糧食的是個用竹篦圍成的圓筒，底部墊著木板，我家糧食本來就不多，很快就挖到了底，發(fā)出“咯咯嘎嘎”的響聲。我娘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說，以后吃飯咋辦？我爹把糧食口袋扎好說，走一步是一步，到時候再想辦法。

我爹把家里口糧賣了，從此我家連吃玉米粥都成問題，為節(jié)省玉米面就往玉米粥里攪一種綠綠的尖葉小菠菜，這是我娘去灘地里挖的一種野菜，野菜和玉米面一煮玉米粥就不稀了。那段時間，我爹說不抽煙也不完全對，只是不再掏錢買煙了，遇到有人讓煙還抽，可是誰會給一個農(nóng)民讓煙？我爹開始在抽煙上動腦筋，他發(fā)現(xiàn)好些人抽煙不愛惜，還剩小半截就吐掉了，我爹就撿煙頭，把煙頭拆開倒出煙絲，再用紙把煙絲卷成煙抽。有次，六指爹嘴角一撇，“噗”地吐掉一截?zé)?，煙頭在地上冒著煙，我爹跟在六指爹身后，我爹偷偷彎下腰拾煙頭，剛把煙頭拿在手里，六指爹就轉(zhuǎn)過身說，聽說你把口糧賣了……六指爹雙眼盯著我爹的手不動了，我爹尷尬地笑說，還冒火呢，別燒著孩子的光腳了。我爹說著把煙頭扔到了路邊。六指爹笑笑，背了手走，邊走邊說，你娃要考不上大學(xué)，你可就把人丟盡了。我爹愣了好半天，看六指爹轉(zhuǎn)個彎不見了，才四下看看，趕緊把剛才扔到路邊的煙頭撿了回來。

當時，鄉(xiāng)高中增加了編外復(fù)讀班，宿舍不夠，就在學(xué)?？盏厣蟼}促搭建泥墻茅草屋，當宿舍，在墻上鑿一個洞，洞里嵌一個舊窗戶框子就是窗戶。每天早上起床被子上都落一層草屑。那草房質(zhì)量很差，一腳就能跺塌。

我們的教室是個舊倉庫，在學(xué)校邊上，我和六指的座位臨窗，扭臉就能看見外面的樹林，樹林對面就是鄉(xiāng)小學(xué)。一看到鄉(xiāng)小學(xué)，六指的學(xué)習(xí)勁頭就上來了。當時，六指喜歡用手蘸上水梳頭發(fā)，把頭發(fā)梳得溜光，臉上還抹雪花膏，胳膊窩里涂上香皂，老遠就能聞到香味。六指在穿上也講究，他來復(fù)讀時新做了藍華達呢上衣，衣領(lǐng)上別著兩支曲別針，而我穿著破衣服，肩膀上還縫著補丁，和六指一比，我像個長工，六指像地主家的闊少爺。還有在吃上我和六指差別也很大，那時候在學(xué)校吃飯要交糧票，農(nóng)民想要糧票就得用糧食換，我爹怕用糧食換糧票吃虧，就讓我?guī)юx袋去學(xué)校，不吃學(xué)校食堂。那時候，一到開飯時間，大家都往食堂跑，我是無精打采回宿舍吃饃，有時候饃放時間長了發(fā)霉，我也舍不得把發(fā)霉的饃皮揭掉，直接吃掉，啥事也沒有。只是長期啃干饃胃受不了，整天冒酸水。

有次我回宿舍吃飯，發(fā)現(xiàn)掛在床頭的饃袋沒了，嚇出我一頭汗，我在宿舍里急得團團打轉(zhuǎn)。突然，六指用肩膀頂開門，端回來一臉盆撈面條。我說，看見我的饃袋沒有？六指說，都發(fā)霉了，扔到學(xué)校豬圈，喂豬了。把我氣得夠嗆，六指用眼睛指示我說，吃撈面條吧，你要吃不完給老拐留些，老拐也是個困難復(fù)讀生。借用高爾基的話說，我撲在撈面條上，就像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呼呼嚕嚕，稀里嘩啦，把六指驚得目瞪口呆，我蹲在地上，一口氣把一臉盆撈面條吃了個精光，連湯都不剩，等我想站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孕婦一樣大腹便便站不起來了。我扶著床沿試著站了幾次，幾次都失敗了，我每次站起來腰只要一直，肚皮就繃緊了，感到肚子里的撈面條就往喉嚨眼上涌，不敢吐也舍不得吐，趕緊收起肚子坐下，臉色蒼白，腦門上冒虛汗。沒辦法，最后大家把我抬出宿舍去找老師，老師大聲呵斥，咋回事？抬我的人說，吃飽了撐的。晚上睡覺，我不敢躺也不敢趴在床上，只能蹲著，我是在床邊蹲著睡了一晚上，中間只要歪倒，立刻就會疼醒，那次真是差點把我撐死。

說到這里，女記者替我擔心，她問我，你沒有留下后遺癥吧？我說，后遺癥倒沒有，第二天沒吃東西，慢慢就好了。說著，我去方便，火車運行的速度明顯加快了，火車咔嚓咔嚓向前走著，車廂接頭處的聲音更為激烈，我伸著腦袋朝外張望，是山區(qū)，列車一個山洞接一個山洞地鉆。

回到硬臥隔間，別的人都躺鋪上去了，女記者拿出吃食，攤在兩個下鋪中間的桌子上讓我和六指吃，女記者說，你們接著說，對了……女記者忽然想起什么，撓著頭問六指，那個花什么椒，你和人家有結(jié)果嗎？女人就是對情感問題感興趣。我說六指，你給人家說說，弄不好還可以給你寫個故事發(fā)手機上。六指一聽說要寫故事就害怕了，故意裝瞌睡，我就替六指說，那時候，六指的穿著打扮都是給花椒看的，每天早上的早讀，六指都要拉我去鄉(xiāng)小學(xué)大門口對面的樹林里背書，六指一邊看書一邊瞄著鄉(xiāng)小學(xué)大門。有時對小鏡子擠臉上的粉刺，繃起嘴巴拔胡子，他下巴上本沒啥胡子，好容易摸到一根剛冒頭的胡子拔不掉，就讓我?guī)退巍Ｎ覜]時間剪指甲，指甲長，長指甲夾著胡子猛地一拔，把六指疼得跳起來。有次，花椒從鄉(xiāng)小學(xué)大門出來，六指“呼”地一下從樹林里躥出去，拿本書裝模作樣在路邊讀，花椒連看也沒看就從他身邊走過去，讓六指很失望。

更失望的是半年后，花椒結(jié)婚了?；ń方Y(jié)婚那天，在婚禮的鞭炮聲中，還有嗩吶鑼鼓聲，兩種聲音攪和在一起，震得人耳朵發(fā)聾。迎娶花椒的隊伍從我們鄉(xiāng)高中門口路過，我們這些大齡復(fù)讀生也糊里糊涂沉浸在花椒的喜慶中，早把花椒娘承諾的比武招親打擂臺的事忘了?；ń方Y(jié)婚那天，鞭炮沒少放，尤其是路過鄉(xiāng)高中的時候，鞭炮放得格外密集，一個鉆天猴沒放好，炮仗躥到了教室里，打到黑板上，把老師嚇得“嗷”一聲跳到教室外面去了。六指呲牙罵道，扯謊誆人啊，說話不算數(shù)！打那后，六指開始失眠，眼里布滿血絲，頭發(fā)也不梳了亂糟糟的像個雞窩，搭眼看去，活像一個惡鬼。六指脾氣也壞了，不再那么寬厚，接著他就退學(xué)賣豆腐去了。

女記者不禁長嘆一口氣，沒精打采地說，沒意思，那哪叫愛情？就是單相思。接著問我，你呢，為了復(fù)讀還受了哪些苦？我說，學(xué)校后來讓買復(fù)習(xí)資料，我沒錢，后來我爹不知道咋知道了，找六指爹借了50塊錢給我買資料，可是一個月后六指爹進黃豆需要錢，就讓我爹還債，我家一時半會兒還不上，我爹就去縣里賣血。

那天，我娘左等右等不見我爹回來，就去路上迎，走呀走，路上不見人影，忽然，路的盡頭，跌跌撞撞走來一個人，跌倒爬起來，爬起來再走，我娘心里一緊，趕緊跑過去一看是我爹，忙把外衣脫下，披到我爹身上。我娘問，你不是騎自行車去縣上的嗎，自行車呢？我家那自行車破舊不堪，值不了十塊錢。我爹頭腦發(fā)暈，路在眼里打轉(zhuǎn)，他嘴一張，又合上，張一張，又合上，有氣無力說，自行車……賣了。這時我娘才發(fā)現(xiàn)，我爹的鞋幫已裂開了，裂口處露出滿是臟土和皺皮的腳趾頭。那次，我家總算把六指家的債還上了。

那年，過春節(jié)的時候，聞到村里人家煮肉的香味，聽到村里人放炮過年，我心里不是滋味，讓父母跟著我受苦。我爹站在家門口，看到六指爹騎著摩托車，車后架上馱著半扇豬肉。我爹嗅嗅鼻子，指著六指家說，就他家飄出來的肉味厲害，我聽到我爹肚子里“咕咕”叫了兩聲。我家為了我復(fù)讀，過春節(jié)也舍不得割肉，吃白菜煮蘿卜，我爹夾起一塊蘿卜說，就當這是一塊肉，吃到嘴里，是不是有肉的味道？我娘也吃了一塊說，是的是的，真有肉的味道。我眼里含淚說，爸媽你們放心，等我考上大學(xué)，讓你們天天吃上肉！

女記者替我著急，問我，你后來考上大學(xué)沒有？接著，女記者一伸手說，你別說，讓我猜猜。一定是考上了，對不對？我說，當然考上了，還是全縣文科狀元，我要考不上咋活呀。那受的罪，比六指現(xiàn)在苦一萬倍。晚上，自習(xí)課熄燈后，我在兩邊太陽穴上抹清涼油，弄得滿教室都是清涼油味，嗆得我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反而不瞌睡了。我點著煤油燈在教室里熬夜復(fù)習(xí)，油燈的光，把我的腦袋放大，投到坑坑洼洼的土墻上，看起來像個巨大的怪物。晚上吸一肚子煤油燈的煙，早上倆鼻孔都是黑的。夜里，我經(jīng)常疲憊不堪地學(xué)著學(xué)著就睡著了，還夢見自己考上了大學(xué)。奇怪的是，我還真考上了。

這時候，六指已經(jīng)坐到靠窗的彈簧椅上，一只胳膊支在緊挨窗戶的狹長桌子上，沒精打采地說，我承認那時候你比我苦。我說，你忘了，有次我回家拿饃袋，看見你坐在家門口的躺椅里，躺椅邊的圓凳子上擺著茶壺還有一盤醬牛肉，你看見我回來，故意喊我，大學(xué)生。說著，你捻起一片牛肉懸在嘴上，眼睛看著我說，想不想吃？我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知道你是在眼氣我。那時候你已經(jīng)退學(xué)回家了，當時我真想吃一口你的牛肉片，要知道我已經(jīng)好久不知肉味了，可我還是把臉扭到一邊，逃回了家。

六指有些不好意思，搓著手偷笑說，我知道你周末要回家拿饃袋，就故意坐在門口躺椅里饞你。我說，你是把我饞得夠嗆，不過我現(xiàn)在也眼氣你。六指茫然地抬起臉說，你眼氣我啥？我說，你掙錢比我多。六指說，我那活又累又臟，還受氣，你愿意干？我暗想，六指誤會了，不是我干不干的問題，而是我根本就不可能干，我有我的工作。至于說我眼氣他，那是客氣話。我稍稍緩口氣說，哎呀——我的話你沒聽懂，不管咋說，你眼氣我工作體面沒道理，我那是拿命換來的。女記者在一邊突然一拍桌子叫道，六指，你咋不做豆腐了？說著，女記者又咳嗽起來，就趕緊剝蒜往嘴里含。六指說，現(xiàn)在豆腐生意不好做，一是做豆腐的人多了，二是吃豆腐的人少了，現(xiàn)在有那么多好吃的誰還吃豆腐？所以我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鋪地板磚。

最后，女記者總結(jié)道，你倆也別抬杠了，甘蔗沒有兩頭甜，六指是先甜后苦，你是先苦后甜，基本算是扯平了。六指現(xiàn)在嫉妒人家也沒道理，人家付出那么多，理應(yīng)過得比你舒服。這是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有付出必有回報。

六指無話可說，就嚷嚷著要睡覺。這個時候，車廂里的燈閃了幾下，是要熄燈的信號，六指一個急轉(zhuǎn)身站了起來，腦袋在中鋪沿上磕了一下，但他還是抓住臥鋪上的梯子麻溜地爬到上鋪，將被子蓋在身上，想想直接睡了似乎不太好，就對我說，熄燈了，你也睡吧。六指話音未落，車廂里的燈刷一下滅了。

火車到我們縣是第二天凌晨，女記者還要往前坐，在我和六指準備下車的時候，女記者突然問六指，你為啥叫六指？看來記者都有刨根問底的職業(yè)習(xí)慣。六指高高舉起右手，他右手的大拇指外側(cè)有一個明顯的疤痕。六指說，我右手的第六根小指頭割掉了，所以我叫六指。

火車緩緩?fù)？吭谖覀兛h火車站，這給我?guī)硪恍┗貞洠恍┢v心靈的休憩。我聽到了來自縣城四周零星的鞭炮聲，聽上去猶如銅錢大的雨點打在鐵皮鼓上。在我們縣，清明節(jié)這天是一定要到祖墳上放鞭炮，越早越好。天慢慢放亮，鞭炮聲也密集起來，把清明節(jié)的早晨攪和得一片熱鬧。

……此后，我和六指聯(lián)系依然不多，偶爾聯(lián)系，只是匆匆說幾句話，然后就各自忙去了。再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太突然，我沒料到會出這種事。我也是讀了報紙后才知道的，說六指殺人了，我不信，找人打聽，六指確實殺人了，殺的是富人湯老板，我信了。湯老板在省城買了新房，讓六指給新房鋪地板磚，鋪好后，湯老板嫌地板鋪得不滿意，要拆掉重鋪，倆人爭執(zhí)，六指氣惱不過，頭腦發(fā)蒙，用鋪地板磚的榔頭把湯老板敲死了。只是六指沒想到湯老板那么不經(jīng)敲，只敲一下，就死了。

巧得是，和我坐一個硬臥隔間的女記者和湯老板住一個小區(qū)，女記者寫了報道，說六指是嫉妒殺人。我想，湯老板要不坐那趟車，或者不在那個硬臥車廂里，他就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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