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關何處（短篇小說）

廣雨辰

抱歉，講一個老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三十多年前。那時，我才十幾歲，隨父母搬遷到躍進委定居。在那個年代，像我居住的這類小城市，即便是市中心區(qū)，也幾乎見不到幾棟樓房?；蛟S是住平房的緣故吧，鄰里關系相處得也都較為融洽。故此，我家搬遷過來沒幾日，左鄰右舍便都基本熟悉了。但也有一個例外，就是鄰居老席。好像搬來沒幾日，父親還特意上席家拜訪過一次，敲了半晌門，老席才戴著副高度近視眼鏡，冷冰冰地出現(xiàn)在門前。無需贅言，在這種氛圍下接觸，結果只能是不歡而散了。事后，父親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有關兩人交流的任何細節(jié)，只是回來后，告誡家人說，以后要盡量少跟席家的人接觸。后來才知道，老席不僅對初來乍到的父親冷若冰霜，就是對多年的老鄰居也是一樣的。

老席性格孤僻，仿若不食人間煙火，但我和他的兩個兒子虎生、二明卻很快就成為了好朋友?；⑸?、二明便約我到他家去玩。小孩子忘性大，我就把父親的告誡忘在了腦后?？扇チ藥谆刂?，我還是隱隱感覺到席家的與眾不同來。

席家居住的是典型的東北老少屋格局住宅，但令人詫異的是，在正房（東北俗稱大屋）居住的卻不是老席，而是老席的夫人和兩個兒子，老席竟獨自一個人被排擠到了偏房（東北俗稱小屋），并且無論夫人在家與否，老席決不會踏入正房半步。家中諸如洗衣、做飯等家務活兒也都是由老席一個人干。每日做完飯，便由虎生和二明把飯菜端進正房，與母親一塊兒享用，而老席則一個人端著飯碗回到偏房。估計那邊吃完了，也不用人叫，便自覺地到廚房刷鍋洗碗。有時動靜稍大，便立時會召來夫人的一頓責罵。

席夫人是個矮美人，雖說已然是徐娘半老，但卻風韻猶存。若單從外貌上看，無論怎么看都像是位賢妻良母，可做起事來，卻偏偏又是那種最沒涵養(yǎng)的市井刁蠻潑婦。一旦罵起街來，臟話兒一套一套的，簡直不堪入耳。別管是街坊四鄰，還是單位的領導同事，無不懼怕她三分。如此脾氣秉性，不免遭人厭惡，于是，就有好事者在背后給她起了個小皮球的雅號。小皮球哪是吃氣的主兒？聞聽有人在背后給她起外號，不分青紅皂白便認定是車間的一位同事所為。剛好兩人幾天前才鬧過一場小別扭，小皮球便堵在車間門口罵了人家整整一上午。不罵則已，這一罵，小皮球的雅號便越發(fā)傳開了，就連街坊四鄰的大小孩童也在背后跟著叫。

別看老席對鄰里們冷若冰霜，但對到家里來找兒子玩的小伙伴們卻是極為和藹，有時高興，即便是兒子不在家，也經(jīng)常留我們到他的房中小坐。一進老席房間，我就被他床頭放著的幾本舊書吸引住了。在那個年月，書籍可是個稀罕物，不經(jīng)主人同意，我雖蠢蠢欲動，卻也不敢冒昧。但去過幾回之后，感覺有些不見外了，便忍不住走到床頭，怯生生地看了眼老席，見老席笑容可掬，便壯了壯膽子，捧起一本書，忐忑地翻了幾頁。老席顯然多少有點兒意外，湊過來坐到我身旁，嚇得我趕緊把書放回了原處。老席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笑著問，喜歡看嗎？我點點頭。老席便拿起書，塞到我的手中說，喜歡看就看吧?？床煌辏没丶乙矝]事兒。我驚喜得連忙把書捧到懷中，連聲謝謝也沒說，便一溜煙兒地跑回了家。只可惜的是，一聽說我是在席家借來的書，父母便立刻限令我必須馬上還回去。還的時候，我還有些難為情，害怕老席問原因，我不好回答。好在老席并沒有問原因，便笑著把書收下了。

此事過后，我一連十幾天沒好意思再去席家玩，即便偶爾忍不住去一次，也是挑老席上班不在家的時候，約摸老席快回來了，便趕緊離開。有一回，玩得性起，我竟把這事兒忘在了腦后，面對著老席那雙隱藏在高度近視鏡片后的深邃眼睛，別提有多尷尬了。好在老席并沒有理會我，只是冷冰冰地掃了我一眼，便躲回他的偏房看書去了。如此幾回，我才不再躲避老席，卻再也沒敢輕易去碰那些書籍。

可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一晃又是一個多月，隨著時間的流逝，雖說我還是有點兒心有余悸，但還是經(jīng)受不住書的誘惑，在老席不在的時候，偷偷地捧起書來翻看幾頁?？粗粗屯跛粤?，投入得連有人走近我身邊都沒察覺。直到一大片陰影將我完全罩住，我才猛然警覺。真是造化弄人，越怕老席，竟越是被老席發(fā)現(xiàn)，慌亂的我差點兒把書掉在地下。哪還敢說話，連忙將書丟在床上，起身就往外面跑。才跑出兩步，就被老席一把拉住，和顏悅色地說，喜歡看書是好事，我又沒怪你，你跑什么嗎？我驚魂未定，惶恐得連連擺手說，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老席愕然，松開手問，我既沒打過你，也沒罵過你，你為什么這么怕我？我不敢回答，只是雙手亂擺說，我真的再也不敢了。老席笑笑，說，你這孩子呀，就好像我什么時候欺負過你似的。孩子，記住了，什么時候想看書就什么時候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信半疑地問，是真的嗎？老席伸手拍了下我的后腦勺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我還是有點不大敢相信，遲遲疑疑地伸過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書來。

許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幾本書的書名，《三國演義》《水滸傳》《說岳全傳》《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雖然也說不上對我產(chǎn)生多大影響，但至少是得益于此，我才對文學作品產(chǎn)生了較為濃厚的興趣，間或也正是得益于此，我才在許多年以后，拿起筆來將這段塵封的往事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們的面前。

但，更讓我受益匪淺的是，我不僅在這里第一次接觸到了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還第一次在老席的引導下，不久后便懵懵懂懂地知曉了文學賞析的概念。而懵懵懂懂的知道怎么去賞析，又越發(fā)增加了我對文學作品的濃厚興趣，老席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在不知不覺地產(chǎn)生了變化。不久之后，我和老席居然成為了一對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忘年交。直到許多年以后，我懂得了世態(tài)炎涼，并且開始重新去品味那段往事的時候，我才終于讀懂了老席內(nèi)心深處的孤寂與悲哀。而其實更多的時候，老席只不過是一個人在自說自話。由此而度之，就不難理解老席為何總是東一鱗、西一爪地向我講述他那些不堪回首的塵封往事。由于時間相隔太久，具體過程及細節(jié)我早已幾乎淡忘干凈，但對老席所講述的那些故事卻一直是記憶猶新。在此，我不想做任何處理加工，只想忠實地把它呈現(xiàn)在您的面前。

據(jù)老席說，老席是出生在南國水鄉(xiāng)的一座縣城里。

據(jù)老席說，老席是出生在一個以詩書傳家的書香世家中。

據(jù)老席說，老席還曾是縣某小學的一名校長。

對此，我深信不疑。理由是，若非如此，老席哪兒會懂那么多有關文學的知識呢？

據(jù)老席說，要不是他對家對國懷有一顆赤子之心，他也就不會只身來到東北了。

每提及此事，老席就氣不打一處來，就激動；一激動，就摘掉眼鏡，氣呼呼地在屋子里來回踱步。仿佛全天下人都對不起他。

據(jù)老席說，那時的人都有點兒太實在，實在得就像是在犯傻；那時的人也都有點兒太愚昧，愚昧到聽風就是雨。不管做什么，一點兒也不知道過腦子，總是綠豆蒼蠅似的跟在別人的屁股后跟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看北方人種土豆高產(chǎn)，居然頭腦一發(fā)熱，也跟著北方人學種著土豆。你也不想想，一方水土一方人，北方的高產(chǎn)作物到了南方，那還能高產(chǎn)嗎？不但不高產(chǎn)，而且長出的土豆都跟小孩兒彈的玻璃球一樣大?？粗徒腥诵奶?。當時政府不是提出了一個口號嗎？叫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再往細說，就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過，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別說還有這些沒有，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莊稼都這么荒了呀？于是，老席就開始接二連三地給報社寫文章，希望能借此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文章發(fā)表后，還真就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重視。不過，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關部門重視卻不是具體的事兒，而是開始重視老席這個人。重視的結果就是，老席被打成了具有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反動知識分子。隨即，老席成了人民政府專政的對象，被送進牛棚去接受勞動改造。成為專政對象也罷，接受勞動改造也罷，問題是得讓人吃飽睡好吧？可就是這么點兒簡單要求，對于他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奢求。勞動了一天十幾個小時不說，每餐才給管兩頓飯，并且每頓才給兩個窩窩頭。即便是這樣，到了晚上也不讓消停，還得被迫熬夜寫反黨材料。壓迫得他整日都昏昏沉沉的，就連上衛(wèi)生間小便都能站在那兒睡著了。如此之滿負荷勞作，終于激起老席的反叛心理，索性借一個云遮霧繞的夜晚，趁人不備，偷偷地逃離了原本屬于他的南國水鄉(xiāng)?？伤麉s永遠也不會知道，逃離了原本屬于他的南國水鄉(xiāng)，等待他的又將是一個怎樣的生活軌跡吶？

大約五、七年后，席家爆發(fā)了一場絕對堪稱世界級的、全面性的家庭戰(zhàn)爭。爆發(fā)戰(zhàn)爭原因無人知曉，但從小皮球的極端表現(xiàn)上，以及事后對席家產(chǎn)生影響上看，就知道引發(fā)這場家庭戰(zhàn)爭的導火索絕對非同一般。先是小皮球大罵不止，將席家的祖宗八代都逐個地罵了一遍，然后是小皮球的妹妹居然也跑來幫腔，盛怒之下老席在動手打老婆的時候，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又一巴掌打在妻妹的臉上。這一巴掌老席可算是闖下大禍嘍，不但兩個妻弟不干了，就連平日相處還算融洽的連襟也不干了，不約而同地趕過來登門問罪，登門問罪的結果就是將老席綁在院里的一棵柳樹上予以暴打。直到許多年以后，老席仍對那天的情景記憶猶新，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天可把他打慘了。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招惹小皮球了。

還是那天，看到父親被舅舅、姨夫綁在樹上打，嚇得虎生、二明小哥倆的哭嚎聲聲震屋野。但，可惜的是，由于老席平素一向少與鄰里們交往，縱使小哥倆喊破了喉嚨，也沒人愿意理會。

經(jīng)過此事，席家在鄰間的觀感就越發(fā)差了，也促使父親再次嚴令，不許我今后再踏進席家一步。

偏偏鄰里越視席家為異類，席家就越是給鄰里們留下話柄，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小皮球大罵了近一個月街之后，居然又鬧起了離婚。老席不同意，小皮球便一紙訴狀把老席告到了法院。更為讓人稱奇的是，兩人離婚不離家，辦完手續(xù)后，依舊還住在一個屋檐下。這下鄰里就更炸鍋了，席家不是本分人家的想法越發(fā)坐實了。尤其是老席夫妻那年也都是五十幾歲的人了。

按說，夫妻不合，離婚也不失為一項不錯的選擇?？蓡栴}是，那還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離婚還絕對屬于超級新鮮事物，也更為一般人所不齒，甚至離婚就等同于某人有作風問題，尤其這事又發(fā)生在形象以潑辣著稱的小皮球身上，就更加容易傳出閑言碎語了?？蓚髦鴤髦蛡髯兞宋?，就傳得不堪入耳了。都說好話不背人，惡語傳千里。那些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便傳入耳中。小皮球多潑辣啊，立時發(fā)起潑了，前屋后院，破馬張飛地開始罵街，罵得比閑言碎語還要不堪入耳。罵過之后，小皮球是解了氣，可讓小皮球始料未及的是，閑言碎語卻并沒有因此而消散，反而在小皮球的罵聲中越演越烈。

都說人言可畏。果不其然，即便潑辣如小皮球，竟然也被滿街的閑言碎語擊垮了，也不得不選擇主動地向鄰里們逐一做解釋。甚至有一回，小皮球還主動地走進我的家。

據(jù)小皮球說，她之所以提出離婚，完全是為了老席著想。

據(jù)小皮球說，老席欺騙她的感情，她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老席的。

據(jù)小皮球說，老席在來東北之前，在南方還有一個家，并且還生有一對雙胞胎姐妹。那雙胞胎姐妹不知道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要來東北尋父，她要不提出離婚，一但那邊告到法院，老席就會以重婚罪被判入獄。

可解釋也得有人信啊。在三番五次都無法解釋通的情況下，小皮球又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毅然地到西山白云寺落發(fā)做了比丘尼。也直到這時，鄰里們才終于知曉，小皮球說的一切居然都是真的。就在小皮球落發(fā)為尼后不久，席家便來了一對二十幾歲的雙胞胎姐妹。不用問，這對雙胞胎姐妹就是老席南國水鄉(xiāng)妻子所生的子女了。老席對此也不諱言，甚至還有一次樂觀地對我說，等虎生、二明結婚后，他就冬天到南方去貓冬，夏天到北方來避暑。

不久，父親在單位分到了戶新樓，隨即我家便舉家遷走了，從那以后，便再也沒見到過老席。

一晃多年過去，我也早已娶妻生子，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也早已把老席這個所謂的忘年交忘到了腦后。

一日，我正陪妻子逛街，突然看到前面有兩個女人扭打在一處，其中一人居然還是個出家的老尼姑。那老尼姑極為眼熟，及至近前，才看清楚，那老尼姑竟然就是小皮球。我本想上前勸阻，奈何妻子一向膽小，連忙把我拉到了一旁。好在早已有人及時報警，不一時，便有幾名警察趕了過來。

小皮球和另位斗毆者一同被警察帶走了，我卻默默地在那里站了許久許久，直到妻子扯了下我的手臂，我才回過神來。我已無心再陪妻子，就隨意編了一個借口，打車直奔躍進委，想去見一見老席。

可等我到了躍進委，看到的卻是一大片扒亂了的廢墟工地。我知道今生恐怕是再也見不到老席了，雖然也說不上有多少遺憾，但我的內(nèi)心還是隱隱地希望老席能夠如愿，那就是：冬天到南方去貓冬，夏天到北方來避暑。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