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hard+Wu
莫非德是個小心翼翼的人。在腦袋都不知道怎么掉的職業(yè)殺手行業(yè)中,能夠活到四十二歲,已說明了他不是一根蔥。
從第一次殺人經(jīng)驗中得到教訓(xùn)的他,每次開展殺人行動,就像將軍們策劃一場戰(zhàn)爭一樣謹(jǐn)慎周密,因為,只要有一點小錯誤,他就將會完蛋。
莫非德的行事風(fēng)格是偷偷摸摸地找到他的目標(biāo),再隱身觀察他的目標(biāo)的生活習(xí)慣,等~切摸清楚以后,再耐心地等待他的目標(biāo)單獨出現(xiàn),即沒有隱蔽,也不在馬背上的時候。否則,馬可能受驚,把受傷的目標(biāo),或者把尸體馱走。目標(biāo)中槍以后,他也從來不去查看結(jié)果,總是立刻就掉頭離開。到現(xiàn)在為止,他還從來沒有失手過。
又瘦又小,莫非德不是一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他下巴尖尖,眼睛淺藍(lán),嘴唇緊閉,頭戴窄邊淺灰牛仔帽,身穿藍(lán)棉布衫外加破馬甲,牛仔褲露在后跟磨損的牛仔靴外。一件灰大衣,綁在鋪蓋卷上掛在馬鞍后面。
野牛崗上有片松林,松林邊有塊洼地,莫非德躺臥在洼地上往下看。山下有片青青峽谷,峽谷中有個牧場,牧場中住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莫非德要干掉的家伙。雖然莫非德不認(rèn)識那個家伙,但知道他的名字叫包維克。
“不要以為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莫非德的雇主警告他說,“這小子不是槍手,可是他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很難纏,嚇唬不倒他的。”
莫非德不耐煩聽。管他是誰,宰他還不等于吃爛飯?
前三天,包維克都在五點三十分出來喂馬,然后仔細(xì)梳理馬匹。梳理完畢,再提個木桶到小溪邊打水煮早飯。從小溪邊到家門口,剛剛好四十步。最佳的地點就是他梳理馬匹的地方。馬欄的柱子不可能給他掩護,他還站在那里不動,而莫非德自己卻有很好的隱蔽,距離目標(biāo)僅僅四十碼,如果第一槍不中,還有時間開第二槍,更何況他從來沒有失手過。
莫非德盡量使他的行蹤保持隱秘,他睡在六英里外,還將他的望遠(yuǎn)鏡涂成灰暗,以免反光。但是,他還是露出了馬腳。
第四天,包維克比莫非德來得更早。他沒有去馬欄,而是轉(zhuǎn)到木房的另一面,這下把莫非德搞迷糊了。不過,他還是相信包維克不會改變他的習(xí)慣,會過來的。突然,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匹馬已經(jīng)在吃食料,這是怎么會事?!
包維克失蹤了。
包維克回到木房后不久,炊煙從煙囪上裊裊升起。莫非德點燃一支煙,思考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照慣例,包維克要花一個小時吃早飯和清洗碗筷。為什么他要繞到木屋的那一面?如何到木欄去喂馬而沒有被發(fā)現(xiàn)?還有,到小溪邊去呢?有沒有可能,他已經(jīng)感覺到有人跟蹤?
包維克知道高爾要搶占他的牧場,而且不達(dá)目的絕不罷休。高爾曾經(jīng)嚇唬過他,可是他不十白。約他槍戰(zhàn),被他拒絕。他深深了解高爾,事情還沒了。
包維克天生比較警覺,當(dāng)他回到牧場,日子依然平靜,但是包維克還是保持警惕。一個早上他去木欄喂馬,眼角忽然看見樹枝一閃。他沒有停下來,也不轉(zhuǎn)頭,等到梳理馬匹時,他趁機觀察野牛崗,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
他所看見的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兒。一只鳥要想棲息在一根樹枝上,但卻又飛走。一定有東西爬在樹上,或者,樹下有什么東西在走動。當(dāng)然這有許多可能。
莫非德專門研究人的習(xí)慣。對包維克,他也下了一番工夫,但是還不夠。他不知道包維克是一個疑心病很重的人,也不知道包維克喜歡夜間散步。
包維克喜歡夜晚的涼爽,閃閃的星星,宇宙的平靜。他從小就養(yǎng)成了這種習(xí)慣。就在那天烏飛走的那個夜晚,他換上便鞋,往外面走一圈。當(dāng)他步行到他牧場的西邊時,他嗅聞到塵土的味道。不錯,就是塵土的氣味。他停下腳步,傾聽,聽到馬蹄聲,在遠(yuǎn)處漸漸消失。
包維克停下腳步的地方是兩條很少有人走動的小徑,馬蹄聲是往南的。他是從哪里來的?唯一的可能是從野牛崗來。
如果那天早上他從野牛崗來,驚走了那只烏,他一定在那里過夜。他在那里干嘛?一定是在偵察我的牧場。包維克又想,是不是他誤判了鳥飛走的現(xiàn)象。一條蛇,或者一只山貓都可以驚走一只烏。不過,他還是相信這一定是~個人。
天不亮,包維克就離開他的木屋,他趕到幾里路以外的那條小徑,把他騎來的馬匹藏在樹林,自己躺臥在小徑旁的巖石上。他沒有看見來者,因為來者很狡猾,白天避開道路,但可以聽到他咳嗽,以及馬蹄走過石頭路的聲音。他一定是從野牛崗樹林里穿過來的。
等來者走遠(yuǎn)以后,包維克出來查看馬蹄的足跡,再找到自己的坐騎往回走,還往北面繞了一大圈,才回到自己的木屋。在自己的家里,包維克一邊做早飯,一邊認(rèn)真思考整個形勢。毫無疑問有人跟蹤他。為什么要跟蹤他呢?那必然是要把他干掉。假設(shè)那個家伙如此地仔細(xì),他必然也是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職業(yè)殺手,不可等閑視之。
他為什么還不動手呢?因為他還在觀察,因為他還沒有找到最佳時機。包維克在爭取時間,他必須想出一個解決的方法。他必須要了解那個殺手何時出手,從哪個方向現(xiàn)身。
劊子手選定的時間,一定是在他梳理他那匹黑馬的時候。最恰當(dāng)?shù)纳鋼粑恢镁褪悄歉煽菪系暮哟?。包維克也在小溝中巡視了一遍,他看到馬蹄腳印,所以他認(rèn)為劊子手已經(jīng)來過,而馬蹄腳印處正是他選定的開槍位置。
煮晚餐時,包維克面色很凝重。有些疑問,他無法解答,其中的細(xì)節(jié),也兜不籠。不管殺手是誰,他一定是高爾雇傭來的。
雖然說他不是一個槍手,了解包維克的人都知道他為人很隨和,但一旦發(fā)怒,他會不計一切后果。惹毛了的他,更是視死如歸,人頭落地,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這次,包維克真正發(fā)怒了,他不喜歡有人要加害于自己,更仇恨幕后的主使者。他要先干掉殺手,再去找高爾算賬。
可是,到底誰是那個殺手呢?包維克腦筋火花一閃。
啊,莫非德!
有關(guān)莫非德的資料不多,或者是謠言,或許是傳說。曾經(jīng),有一個牧場主人講過,要解決牧場爭斗,就請莫非德去。雖然那個人只是隨便提一下,背后卻必然有它的道理。消息不一定可靠,但是,牧場主人要想干掉競爭對手,他們自有辦法找到殺手。
很多命案似乎都有莫非德的身影,因為這些案子都經(jīng)過精心的策劃,精確的射擊,和有效的執(zhí)行。
此時,包維克確定那個臥在野牛崗上盯著他的就是莫非德。不錯,世界上有很多職業(yè)殺手,可是像莫非德那樣專業(yè)的,還是寥寥可數(shù)。既然對手是莫非德,那得加倍小心。
莫非德的名氣是他只開一槍——他永遠(yuǎn)是百發(fā)百中。
包維克反而覺得這是自己的優(yōu)勢,如果他一直不給莫非德這個機會——而引誘他進入一個陷阱。那么他就有可能取勝。他自信他能辦到。
包維克賭的是莫非德的好奇心,他一旦好奇,就會變得粗心大意。于是他騎馬離開牧場,假裝進城。沒走多遠(yuǎn),即向左拐,從樹林里拐到野牛崗的后山坡上。
不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莫非德過來的小徑。他小心翼翼,來復(fù)槍在手,也很快看見莫非德的坐騎。包維克忽然靈機一動,他過去解開莫非德坐騎的韁繩,卸下馬鞍,將馬趕走。然后沿著小徑,找到莫非德在山頂?shù)膸滋帡⒌攸c。
莫非德走回山坳。當(dāng)他快到野牛崗的后面時,他看見離他二百碼處有一匹備馬鞍的黑馬。于此同時,黑馬也看見了他,黑馬頭一揚,兩耳直立。
黑馬后面有一些響動,莫非德立刻舉起來復(fù)槍到肩胛上。他看見包維克急速向前奔,就立刻開槍。黑馬受驚逃跑,包維克也立即臥倒,同時開槍回?fù)簟?/p>
槍彈就在莫非德頭頂一兩寸處飛過,所以他也立即臥倒。莫非德向下滑溜了幾尺,爬起來,輕輕地繞向他的坐騎。他避免在灌木叢生的巖石山坡上槍戰(zhàn),因為這樣槍戰(zhàn)勝負(fù)很難預(yù)料,不但要靠槍法,還得看你多熟悉這里的地形地貌。
他偷偷地跑向他的坐騎,又立刻停下腳步。他的馬不見了,只剩一副韁繩同一套馬鞍在地上等著他。
極度的憤怒,他退后幾步,在巖石中找個掩蔽的地方。他已經(jīng)掉進陷阱!除非,除非他能搶到包維克的那匹黑馬。
包維克的黑馬也跑掉了,或許是他的槍聲把它趕跑的。因此,他必須小心,包維克此時也已經(jīng)追下山來。包維克一定料到莫非德會搶他的黑馬,包維克一定就在附近。
莫非德嚇出一身冷汗。事情搞砸了!他必須使出渾身解數(shù)才有希望活命。包維克不是個笨蛋。
剛才是黑馬頭一揚,警覺了包維克。他機警地趕快臥倒,而就是那個臥倒的動作,引來莫非德的第一顆子彈。剎那之間,他滾翻,匍匐前進了三十幾碼,當(dāng)本能地回?fù)舻臅r候,更不知道莫非德在哪里。不管怎么樣,他絕不退卻。他要先干掉莫非德,然后再去找高爾算賬。
包維克等著,他知道,耐心加警覺才能贏。在這樹林里,任何可能都會發(fā)生。他口渴如焚,想喝水。他聽見些微弱的聲音,他沒有動。烈日當(dāng)空,他匍匐在焦黑、干枯的松針葉上。四周盡是尖削陡峭的石壁,不遠(yuǎn)處,有巨石塊同倒下的大樹桿。那里似乎有更好的掩蔽。
莫非德一定會來。莫非德必定要殺他。包維克強制自己紋絲不動。他察覺到牛仔褲摩擦石頭或樹枝的聲音。他雙手緊握來復(fù)槍,手指移向扳機,準(zhǔn)備起身射擊。
包維克繼續(xù)等,渾身臭汗。他的每一根肌肉都繃得緊緊,隨時對應(yīng)動作。火光一閃,一記槍聲,子彈穿透他的牛仔帽沿,擦過他的后背。包維克立刻開了三槍,一發(fā)對正目標(biāo),一發(fā)朝向目標(biāo)左邊,一發(fā)朝向目標(biāo)右邊。
又來一發(fā)子彈,傷了他的耳朵,他立即向南邊的斜坡翻滾,以避開跟著來的射擊,同時也向目標(biāo)亂打一通。
翻滾之后,他起身沖向一些巖石。一粒子彈擊中巖石,又反彈過來幾乎打到他的臉龐,就像女鬼尖叫著,在他耳邊呼嘯飛過。包維克又迅速臥倒,莫非德追趕過來開槍。來復(fù)槍的咆哮,將包維爾來復(fù)槍的槍托擊得粉碎。
冒著莫非德的射擊,包維克一個鷂子翻身,連滾帶爬,逃向一個灌木林。他感到一顆子彈的沖擊,知道自己中槍了。但是莫非德并不住手,還追了上來,一槍接一槍。包維克轉(zhuǎn)身,從腰間掏出左輪手槍。
事情就有那么巧。正當(dāng)包維克拿穩(wěn)手槍,撲倒地面,莫非德跑在后面,沒有掩蔽。盡管汗水滲進兩眼,鮮血流出鼻孔,他咬牙切齒仍然將左輪手槍0.44口徑的鉛彈頭射出,還看見塵土從莫非德的襯衫上爆起。這個小矮個中彈向后倒地,但是他倒地的片刻,照樣射擊。包維克身體一震倒地。也像莫非德一樣,在倒地的剎那,他開了一槍,但沒有命中。
包維克滾進灌木叢,慌亂中就怕沒有掩蔽。他在樹木中一面還擊,一面連爬帶滾,去找個可以掩蔽的地方。同時,他也留下了一道血跡。
找到個可以掩蔽的地方,他坐起來,給左輪槍裝子彈。他沒有聽到什么聲音,也知道莫非德還沒有死,知道這場打斗,他,也許莫非德,或許他們兩個都會被打死。子彈裝填完后,他檢查自己的傷勢。他大腿肌肉上方有被子彈穿透的兩處傷口,很多血從那里流出來。他用手巾塞住兩個洞。再檢查全身。
他生怕子彈擊中他的要害,子彈的沖擊幾乎受不了??墒?,他很幸運。子彈打中盤骨,又彈了出去,留下很大的傷口,但并不深。他撕破襯衫,將傷口綁住。
包維克再查看他的子彈帶,還有二十幾顆。另外六顆在左輪槍膛里,如果這些子彈還不能贏,他就死定了。
怒發(fā)沖冠,不顧后果,他大叫,“我要宰掉你這個王八蛋,這是你想要暗算的最后一個人。”
“有種的就出來!”莫非德搭腔,“你滿身槍洞,熬不過今天晚上。”
包維克摸摸絡(luò)腮胡,打個轉(zhuǎn)身,將左輪插進腰間。他那強壯有力的雙臂沒有受傷,把自己撐起來。他順著巖石,他摸到樹林里,等待。
包維克覺得臉上有些涼涼的,原來空氣中吹來涼風(fēng)。他向四周觀望,大片烏云堆集山頂,雷電閃閃。涼風(fēng)繼續(xù)在他的臉上打轉(zhuǎn),有雨水的味道。
好像只有一分鐘,他張開眼睛,一片漆黑——漆黑,潮濕。下雨,原來昏厥過去了一些時間。
他睜開眼睛,世界上只有黑暗同極大的呼嘯聲,暴風(fēng)夾雜著雷電,像巨墻一般,狂掃山崗。高大的樹木被吹得像楊柳枝一樣,東倒西歪。半寸長的雨點,打在巒石上,打在泥土上,也打在蜷縮于樹根的包維克身上。
突然,即使大風(fēng)大雨,包維克還是聽到另外的一種聲音——很微弱,但絕對不會錯。他又聽到那奇特的聲音。電光中莫非德怒目圓睜,手槍在握,準(zhǔn)備射擊,等閃電再來時開槍,因為莫非德也看見包維克,不等了,開槍!子彈沒有擊中,包維克一個神龍擺尾,捏住左輪,朝莫非德的反向連開三槍,并且跳起來,一手射擊,一手抓住樹桿支撐自己。瞬間,包維克在漆黑中撲向莫非德。
不管三七二十一,莫非德繼續(xù)射擊,但是他已經(jīng)身受重傷,身體搖搖晃晃,槍槍落空。包維克雙手橫掃,抓到莫非德的腳裸。他猛力一扯,莫非德順勢倒地。即使自己也傷痕累累,他還是順藤摸瓜,掐住莫非德的喉嚨。他掐著不放,使勁捏,使勁捏,使勁捏,一直到自己也昏厥了過去。
神智漸漸地,漸漸地恢復(fù),包維克匍匐在地,面孔緊貼在被狂風(fēng)暴雨清洗干凈的石塊上。飽受摧殘的周遭,像死一樣地寧靜。他的頭殼,感覺好像被榔頭敲碎,肩膀同手臂僵硬,一條腿已經(jīng)失去作用。稍微掙扎,全身疼痛得要命。他四肢無力,動不了啦。
雨停了,風(fēng)也走了。千軍萬馬似的雷電,也離開這孤獨的山谷。靜悄悄,冰冰涼的晨曦中,包維克的手觸摸到一個軟趴趴的東西。他掙扎起來一看,是莫非德的尸體。
(Richard Wu,福建連江人,現(xiàn)居美國加州)
(本輯系本刊特約稿)
責(zé)任編輯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