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的舌頭（組詩）

王志國

春 夜

春天一到，心就亂了

你坐在花下

像一個待放的花蕾

有著不為人知的哀愁和嬌羞

那一晚，在后花園

春風(fēng)送來淡淡的花香

我躲在暗處，像一棵卑微的小草

滿懷期待，卻又遲疑不絕

空攢著一身氣力

最終沒敢，從樹蔭里探出羞澀的頭顱

旋風(fēng)中的人

風(fēng)在他的身上不停地打結(jié)、纏繞

旋轉(zhuǎn)的泥沙，粗礪、狂躁

像再怎么用力也扯不斷的繩索

只有塵埃，落下，又被卷起

卷起又復(fù)垂落……

遠(yuǎn)遠(yuǎn)看去，風(fēng)的旋渦里

一把扭曲的天梯，在崩塌

旋風(fēng)中的人，像一朵蘑菇的根

緩慢地牽著遠(yuǎn)觀者的擔(dān)憂

當(dāng)所有的景象都被沙塵遮蔽

沒有人知道，那一把扭曲的梯子

會突然從哪里開始垮塌

揚(yáng)塵、落沙——

風(fēng)暴的中心，那個人

像一根銹蝕的鐵釘

把風(fēng)的尖叫，牢牢地釘在腳下

山林里的路

像一條條冬眠的蛇

躺在山林深處，躺在闊葉林

與灌木叢的交替地帶

行人的腳步，就是春雷

就是喚醒他們的古老咒語

只要腳步在荒草中呼喚

它們就會悄然醒來，把遠(yuǎn)方交出來

把彎曲的夢想送到你的面前

等你去逐一踏訪

山林里的路，是松散的時光

散漫地灑落在密林深處

是一種目的有了更多的方向

是一個人的未來有無限的可能

山林里的路，通往溪流

也通向荒原。通向春天也通向歧途

在糾結(jié)與分叉之間，我們始終在路上

道路在分叉處打結(jié)，而我們

常常在去與來之間徘徊

孤山寺

一座山

托舉著孤寂

一座古寺

蔓生連天的荒草

除了，風(fēng)聲，鳥鳴

以及夕光里翻飛的塵埃

一山的寂寥

消解于時光緩慢的流逝

惟有石上青苔

生亦寂寂，死亦寂寂

與孤山共荒涼

通往春天的路

每一條都是歧途和陌路

青草的波濤，勢不可擋

卻又無聲無息

槐花一串串，像掛在枝頭的鞭炮

風(fēng)中炸開陣陣清香

麥苗青青，一壟壟

像兵士，列隊亮出刺刀

一株并蒂生長的蒲公英

——這春天最親密的姊妹

一枝捧出金黃的小花

一枝打開夢想的傘羽

隨時準(zhǔn)備御風(fēng)飛翔……

太耀眼了，這些春天的勛章

佩戴著驚雷和芬芳

一路奔跑，停不下來

直到時間的野馬，蹄印踏遍天涯

直到彎彎曲曲的來路上

只剩下人間的孤獨(dú)與疲倦

尚在路上的良人啊

如果你還年輕，就讓十里春風(fēng)吹徹你

讓時間緩慢地緩慢地流過你的胸膛

如果你已蒼老，也不必憂傷

且平靜地踏上落滿花瓣的歸途

不動聲色的

把滄桑踩在腳下

目 送

穿過卵石密布的河岸

大河在這里拐彎

繽紛的花瓣漂浮在水面

有雪白的，也有桃紅色的

像一條河流斑斕的鱗片

更像是春天，捎給遠(yuǎn)方的一封封信

不時有風(fēng)，吹拂著

水波上的花瓣

沒有花香，沒有鳥語

只有不規(guī)則的堤岸和水面蕩漾的倒影

一路挽留

那一天

綿長的河岸

只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目送春天的遠(yuǎn)去

春天說出的話

桃花，像媚言

蠱惑野風(fēng)掀起波浪

梨花，像稚語

每一朵都清純無邪

迎春、玫瑰、薔薇、芍藥……

是不是春天的姊妹，聚在一起

聊的都是紅顏命薄

只有槐花不矜持，一開口就是一長串

像我那位伶牙俐齒的小學(xué)女同學(xué)

一說話，就露出一排小白牙

即使瞪著眼睛罵我

微風(fēng)中也會傳來好聞的清香味

春深處，每一朵花

都是春天用心說出的話

每一句都藏著風(fēng)雨

凋謝的，零落成泥，已成舊事

過了今年，再也不會被誰提起

藏在蓓蕾里的

是不是真的，還沒有準(zhǔn)備好

春風(fēng)的舌頭

沒動過歪心的人

小時候，媽媽對我說

沒動過歪心的人

走到哪里，腰都是直的

就像佛前的酥油燈

持續(xù)跳動的火苗，源自一根端正的芯

這么多年過去了

酥油燈依舊在佛前搖曳

大慈大悲的菩薩仍在受用人間的香火

媽媽卻不在了，五年前

這個一生都沒有動過半點(diǎn)歪心的人

在與疾病搏斗了十六年之后

面對持續(xù)的病痛、日漸腐朽的身體和親人含淚的眼睛

她終于向命運(yùn)賣出破綻

顫抖著，像一個對塵世動了歪心的人

滿懷歉疚地把自己蜷縮成一個嬰兒

最終微笑著在我們的懷抱里，伸直了腰身

仿佛菖蒲遇見了艾草

一尾患有自閉癥的魚走上岸

開始用腮呼吸

一個怕水的人在水邊寫下詩篇

憂憤卻跳進(jìn)水里

魚一樣開始自閉與浮沉

冰冷的王權(quán)是嗜血的刀

弄臣用鮮血碰杯，直諫者

以死支撐將傾的大廈

惟有那奪命的刃口，在凝結(jié)

草民的憂傷

一條大河波濤洶涌流向虛無

一葉葉龍舟劈波斬浪迎面而來

太快了，誰也看不清

立在船頭的人，哪一位才是

時光淹不死的忠良

這一天，每一個人都站在水邊張望

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睛

仿佛菖蒲，遇見了艾草

敘述一條河流

我已經(jīng)開始厭倦敘述它的奔流和氣勢

從查針梁子的黑白河分支

到梭磨河詩意地匯聚

再到杜柯河奔騰地交融……

大金川，仿佛一只攤開的手掌

梭磨河、杜柯河、李家溪……

這些眾多叫得出名字和無名的支流

都是它展開的手指

伸向不同的方向與山脈

像一道道抽向人間的閃電

每一條匯聚其中的溪流

都有纏繞的疼痛和奔流的傷痕

多年以來，金川河始終自西向東流淌

在它長長的流向里

奔跑著隔世的憂傷與荒涼

克爾因、熱腳、集沐、黨壩、周山

慶寧、咯爾、沙爾、勒烏、安寧、馬奈、巴底……

這些熟悉的地名

是它幾千年來洶涌的波濤，還是它駐足時流連的回望？

當(dāng)然它也是打在眾人心頭的一個結(jié)

它讓我們的祖先、父輩慢慢地蒼老、逝去

同樣也讓我們長大

學(xué)會順從

時光的流逝

從5521米的高原雪山

流經(jīng)峽谷、陡峭的歷史

流向大地的低處

滔滔流逝的河水呀

無論悲喜、哀愁

它就這么流淌著、流淌著

時而安靜、時而喧囂

像纏繞的絲線

萬年光陰，經(jīng)不住一次緩慢的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