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雪媛
一部詩集中,若有四五首,甚至只有兩三首是讓人過目難忘的,就可算是一部好的詩集。一首詩中,若有兩三句叫人眼前一亮,或者心底一沉的,便可視之為一首好詩。青年詩人江汀新近出版的詩集《來自鄰人的光》,我卻不能簡單地以好或者不好來評價。它坦誠,猶如一部個人心靈成長史,混合著鄉(xiāng)間的霧氣和城市地鐵的呼嘯,一股腦兒暴露在你的面前。那些令詩人反復墜入其中的童年夢境和照拂他頭腦窗欞的典籍的光亮,使整部詩集呈現(xiàn)出中國式鄉(xiāng)愁與德式漫游精神交織的風格,從中我們可以辨認出一種在這個時代變得物以稀為貴的純正(也可謂“中正”)而安然、敏感又熱忱的年輕知識分子的精神面容。我愿意接近這樣一個靈魂,而暫且不去論其詩句的品質(zhì)。所謂“詩人皆兄弟”這樣的說法,也只應是個體讀者與投契的詩人之間的隱形盟約。
一、永恒的返鄉(xiāng)之旅
時間是一塊覆滿思考的地毯。身體躺在那兒思念家鄉(xiāng)。
目光像雨點一般降落,我們顯現(xiàn)出來。
—《中午的歌》
這本薄薄的詩集在我看來就是一場不間斷的冥思和返鄉(xiāng)之旅;間雜其間的城市,好比歌爾德蒙的游蕩之所。大都邑燈火通明,映照著“我”的返鄉(xiāng)之途。最終,他需要的只不過是一盞幼時的“燈籠”,為了奔赴早已寫好的結(jié)局:
將有一個人,如赴約一般到來,
提著童年的燈籠,在田野的霧氣里
捕捉敏銳的死亡。
—《家鄉(xiāng)》
將有一所房子是空著的,
他將明白那就是家。
丟棄了燈籠,入睡
而陽光在天窗里搖晃,時值正午。
—《正午的陽光背叛了我》
一個人努力地、興致勃勃地投身于塵世生活之中,如同置身于正午的陽光下,無有退路。但內(nèi)心被忽明忽暗的光源指引著,那光源來自童年?!盁艋\”的意象襯托一種深沉寂靜的氛圍,它象征童年記憶和夢境,它引導著“我”,回到一所空房子。丟棄燈籠入睡,意味著“我”不再顧忌和牽掛,渾然如初。我想起策蘭那首題為Corona的詩中有這么一句:“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鏡中是星期天,夢里我們睡去。)在長長的白日夢中,我們沉沉睡去,如一百年前,如一百年后。在夢里,我們會口說真實。
在傍晚,雨快要降下,
我們坐在家的門口,
看著花圃里的一片昏暗。
但我們困倦得快要睡著。
《變得墨綠,這是使命》里的四句詩讓我極為傾心。即將來臨的雨,昏暗的花圃和困倦的我們,這仍然關乎童年敘事、返鄉(xiāng)之境?!拔覀儭弊诩业拈T口,在等著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等。花圃里暗影重重,小孩子們困倦得快要睡著,似夢非夢。戀人之間不也是這樣?愛情初起時,彼此感覺如幼時的伙伴,這困意來自久違的安寧與親密。在家的門檻上,在幼時的田野或樹林里,困意襲來,他們睡去如兩頭小鹿(小豬),或兩只鼴鼠。這是人類返回的欲望,好的愛情可以讓人回到童年和自然。傍晚的昏暗,也可理解為老年的象征,“困倦得快要睡著”,我從中讀到死亡?!八边@個字眼被江汀反復使用。比如下面這首《窗前的談話》:
窗前的談話,好似白日的鷓鴣
落在對面的床檁上。
我的祖母在院子里,
我的祖父在堂屋。
淺淡的鷓鴣。
淺淡的下午如此稀薄。
但現(xiàn)在它的顏色開始變深。
在很久以后
我會睡在你們的床鋪之間。
這一次,“睡”是明確地意指死亡了。而在其他幾首詩中,江汀并不避諱把 “死亡”直接寫入詩中,讀之卻并不讓人感到陰森可怖;相反,他賦予了“死亡”這個詞語一股安寧的力量,“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我仿佛可以想象,日后也將穩(wěn)妥地躺進它昏暗的腹中。人經(jīng)歷了游蕩,返回自身,返回幼年,便可安然入眠,或死去。
距離成就了“鄉(xiāng)愁”,異鄉(xiāng)人的視野創(chuàng)造了“故鄉(xiāng)烏托邦”。返鄉(xiāng)之旅是一個不斷喪失、脫落,又不斷重拾和重建的過程。記述,觀察,回憶,預測—這一切都是為了最終的返回—能安寧地睡在祖先的床鋪之間,并成為后代的祖先。
現(xiàn)在,讓我們來再讀讀這首《窗前的談話》吧。即使我是如此偏愛短詩,這首詩也未免短得令人訝異,三個詩節(jié),統(tǒng)共只有九行。更令我訝異的是江汀使用了鷓鴣這種“古老”的鳥來比喻祖父祖母之間的談話。溫庭筠十分偏愛這種鳥,有“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更有“畫屏金鷓鴣”之句。飛卿詞風深美濃麗,于這成雙成對的“金鷓鴣”之中可見一斑。因而在我眼中,這種來自江南、身形類似母雞的鳥幾成女子相思纏綿的代言之物,我的目光將之鎖定在古代女子的香閨里。江汀的鷓鴣,卻是“淺淡”的,它擺脫了貴重綺麗的金色外殼,飛出畫屏和繡羅襦,落進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中。“白日的鷓鴣落在對面的床檁上”,隔著距離和“我”對視;此時祖母在院子里,祖父在堂屋里,正隔著窗子說話。以場景一比喻同時發(fā)生的場景二,視覺意象與聽覺意象交融﹑相映,頗有古典詩歌的意境,如水墨起筆,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幾筆下去,卻是了然于胸,不著痕跡的筆法。相處幾十年的夫妻之間會怎么談話呢?有一句,沒一句,似有似無。往往對方只消說出一兩個字,自己便已知下文。熟稔至極的兩個人,還有什么長篇大論需要說呢?這日子過得如此淺淡,乃是經(jīng)歷了年輕時的種種風雨之后的安定形態(tài)?!按扒啊边@個詞語涵納了光亮和暗影。此時祖父與祖母在光亮下,“我”則處在暗影中。談話發(fā)生在“下午”,在老一輩人的日常里,下午較之上午更為散淡而漫長,要緊的事情,上午也該都已完成了吧。屋子里年輕的“我”也許被一種彌漫的歲月的墨水所包圍,如墜入幼年夢境之中,漫漫不知所終。但第二小節(jié)最后一句,詩人突然開始發(fā)力:
但現(xiàn)在它的顏色開始變深。
“顏色開始變深”,意味著原本模糊散逸的面目越來越凝聚清晰,這一句預示著某種決心正在浮出水面,讓人屏息而待。于是我們迎來了第三小節(jié),這也是整首詩的震懾之筆:
在很久以后
我會睡在你們的床鋪之間。
仿佛被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擊中,我的心一下子縮緊。在它緩緩松開之時,另一首詩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是歌德那首著名的游子夜歌—《流浪者之夜歌》:
一切的峰頂
沉靜;
一切的樹尖
全不見
絲兒風影。
小鳥們在林間無聲。
等著罷:俄頃
你也要安靜。
(梁宗岱譯)
那一年,歌德三十一歲,在Ilmenau山上一個獵人小木屋里,他用鉛筆把這首小詩寫在了墻壁上?!暗戎T:俄頃,你也要安靜”(Warte nur, balde ruhest du auch)。這是詩人在黃昏靜謐而強大的威力面前,心靈受到震動而寫下的一句預言式詩句。它意味著年輕氣盛的歌德在自然法則和宇宙力量面前的臣服,我們可以體會到那一刻詩人內(nèi)心的悲傷、平靜和超脫。江汀寫下《窗前的談話》的時候大約二十五歲。究竟是什么經(jīng)歷讓這位年輕人的目光和心境如此決然,以出奇的平靜寫下人之死亡的結(jié)局。我在他的另外幾首詩中發(fā)現(xiàn)了似乎能揭示謎底的字眼:“只剩下僧侶的平靜”“某位僧侶曾蒙蔽自己的靈魂”“游蕩吧,只要你愿意”“我常游蕩在郊外”……“僧侶”與“游蕩者”的形象頻繁出現(xiàn)于江汀的詩句中,像一對個性截然不同的同胞兄弟。這無法不讓我聯(lián)想到黑塞筆下的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一個在修道院里苦修,一個在世間游蕩享樂。他倆彼此深愛,卻始終遠離,最終歌爾德蒙回歸,平靜地死在了納爾齊斯的懷中。江汀的個人閱讀史深受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德語文學的浸潤,其中便有黑塞的身影,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及自己是“含蓄的歌爾德蒙”。我仿佛看到,在西方典籍的高大拱廊里,在東方典籍的曲折幽微里,江汀游蕩其間,冥思苦想,他執(zhí)著地進行著自我啟蒙和自我教育,“如同典籍和夢境,如一盞黃燈的執(zhí)念”。他年輕的寬寬的額頭逐漸生出蒼涼又平靜的智慧。
二、自身秘密的驗證
談話的時候
輪回在發(fā)生。
我保持了足夠的警惕。
但是一小塊瓷片墜落,落在這個餐桌上。
祖父曾告訴我舊事。他追憶他的岳父岳母,
兩人坐在餐桌另一端,帶著粉末性質(zhì)的音容笑貌。
某位考古學家洞悉這一切。
他復原出整個瓷器,輕輕握住那只微妙的柄。
他讓六十年后的我坐在你父母面前
想起祖父的那些回憶。
想象一隊列的我坐在這兒。
一同喃喃自語:是的,我早就認識他們兩位。
江汀這首《復原》像一個驚駭又溫暖的幽靈電影的片段。“談話的時候,輪回在發(fā)生?!钡谝恍」?jié)簡約、直接,把讀者迅速帶入詩的主題場域:關于家族記憶,以及生命的輪回。
為何要對這樣的談話保持“警惕”?是“我”在有意抵擋奇詭思緒的襲擊嗎?“我”努力讓自己停留在話語表層,而不讓想象蔓延。但瓷片還是掉落了—一個在驚駭中凝注的瞬間。讀者仿佛聽到瓷片敲擊桌面的清脆聲響,目睹短暫撞擊后,瓷片鋒利邊緣的震顫,以及碰落的白色粉末,細節(jié)如此真實地被記載在瓷片上。祖先的幽靈侵入了“我”的當下意識。
我們不乏這樣的體驗:尤其是在黃昏時刻的餐桌邊,某位關系親密的說話者臉上剎那間閃過的一絲表情,唇齒間飄出的一段語音,面前物品擺放的位置,盤中食物的氣息,以及幾樣事物之間偶然的秘密關聯(lián),會突然喚出許久之前發(fā)生的似曾相識的一幕,或許這一幕只是在夢境中發(fā)生,剎那間如霧如電,讓人不知身在何時、何方。
當祖父追憶起他的岳父母,“我”順著他的敘述游離出身體,從空中俯瞰桌邊人?!拔摇?展開了關于家族的歷史想象,把目光伸入從未抵達的往昔。祖先們坐在桌邊,操著原初的方言,“粉末性質(zhì)”寓意模糊的容顏,但這些容顏一定具有精細得觸目的家族印記;談話的內(nèi)容也模糊不清,但音質(zhì)綿密,切切嘈嘈。“粉末”“瓷片”和“瓷器”構(gòu)成了這首詩的核心隱喻。三者之間的關系是個體成員與整體家族的關系,是個人歷史碎片與整部家族史的關系?!澳澄豢脊艑W家”,也許是上帝,是隱匿的神明;也許是一個超越時間的“我”,千秋萬代的“我”,這個我將從粉末和瓷片中“復原出整個瓷器,輕輕握住那只微妙的柄”。瓷器表面的灰塵被拂去后,一整部家族史呈現(xiàn)出來。這只“微妙的柄”是貫穿家族命運的秘密嗎?“輕輕握住”,而不是“緊緊抓住”,意味著對家族歷史面貌謹慎地審視。
“想象一隊列的我坐在這兒。一同喃喃自語:是的,我早就認識他們兩位?!?當“我”把想象的觸角伸到六十年后:一個垂垂老者向兒孫回憶祖先,輪回在發(fā)生,所有的場景都驚人地相似。在家族歷史的長河中,那些對生命保持高度覺知的個體在找尋屬于自己的那一個位置,也許由此衍生出一種野心,或一種超脫心,一種悲欣交集?!拔摇笔羌易迨分械囊粋€章節(jié),或繼往開來,或微不足道,都歸屬于家族的命運之簿,將被后代翻檢,被瞻仰或遺忘。從“我”身上衍生的后代,以及后代的后代,將把“我”作為一個面目模糊的“祖先”,迎接幽靈對他們不期而至的造訪。
江汀記載下這片刻的游離和凝神,是用詩歌完成對“有限”的克服。他同時成為對自己命運的預言家和考古學家。
先人們在夢中
看見了后人們的生活。
—《先人們在夢中》
我在童年就看見過預示,
但一切仍然無可避免。
—《我在童年就看見過預示》
做一名清醒悲傷的預言者,一個自身秘密的驗證者,做自己的先人和后人。預見雨,卻不帶上雨具;瞥見時間,卻又失去它;預見長輩親人亡故,多年后,“在一片沉著之中”確認死亡與分離。他一次又一次體驗著預言驗證后的如釋重負。所有的預見都在推動著命運朝著既定的方向走去,無奈地,亦是決然地,有時則充滿神啟的力量。我們習慣于把童年視為混沌未鑿,天真爛漫的歲月,而少年時期則是被各種力量撕扯的矛盾彷徨期,人對自身命運的覺知和把握似乎是成年以后的事。但也許我們低估了孩童的性靈和能量。心理學家諸如奧地利的阿德勒就發(fā)覺,在生命的早期,個體就會賦予生活目標一個具體的形式,一旦原型形成,人的發(fā)展方向便形成了。孩童并非是一張任人涂抹的白紙,他們帶著與生俱來的稟賦和自身喜好去理解周遭環(huán)境,在或明或暗的意識中決定接受或者拒絕什么樣的影響,這便是生命主體的力量。早慧的兒童,能夠預測未來生活中可能會發(fā)生的事情,以及自己將成為什么樣的人。假如我們看到一個角落里的少年若有所思,也許他正在作出某個重要的決定。黑塞“從十三歲起就明白自己要就是成為詩人,要就是什么都不是”。敏感的江汀也早已預見,痛苦將是他尾隨踉蹌的事物, “詩人”是他無法抗拒的命運。
從一個人,成長為一個詩人;
又從一個詩人,成長為一個人。
—《自述》
這位東方的朝圣者,對陌生之城懷有無法滿足的激情,對返鄉(xiāng)之旅又懷有無法終止的渴望。身心在兩條道路上奔波。一路預見著,想象著;又一路思索著,驗證著。他在用詩歌不停地進行自我辨認和自我教育,一部個人歷史從而獲得深刻而曲折的細節(jié)。通往異鄉(xiāng)和返還故鄉(xiāng)的兩條道路相互抵觸,又交相輝映,不斷地被拓寬著,延續(xù)著。但是,那個古老的問題“你是誰”的答案卻早已寫好,揣在了他貼身的口袋里:
或許我就必須成為我自己。
那必是一個遙遠塵封的院子。
我的欲望結(jié)成了厚厚的青苔。
—《我在童年就看見過預示》
最終,故鄉(xiāng)的庭院,將收攏他所有作為“人”和作為“詩人”的努力,讓他的心靈倦怠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