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他是一個一絲不茍的人,頭發(fā)每天都要梳,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衣裳也非常整潔。大部分時間他穿西裝,還會打上領帶。
但他是一個農民,家里有十多畝地,有個小型的養(yǎng)豬場,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干活的時候,他當然不會穿西裝,而是穿一身淡軍綠的布衣。別的農民干活累了,會點上煙,田埂地頭隨便哪兒一屁股就坐下了。他是坐在小木凳上的,慢慢地喝著從家里帶來的茶,那神態(tài)像是坐在茶館里欣賞江南絲竹。
一個農民如此優(yōu)雅,顯然很另類。有一年,市里來了一個大領導,在村里開座談會,他也在場。領導一直在看這個身著西裝,舉止嚴謹?shù)霓r民。會開到一半,領導忍不住了,低聲問村里的干部。村干部嗓門大,大咧咧地說:“他沒文化,是個老農民,不是退休干部。就喜歡穿得周正點,平時都這個打扮?!?/p>
領導點點頭,又朝他看看,似乎感覺很有些匪夷所思。
后來他得了病,是肝癌,家里人瞞著他,說只是肝炎。他吃了一個多月的藥,覺得不對勁了,問家里人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大女兒一口咬定是肝炎。他不信,獨自跑到城里去檢查,知道是肝癌晚期。他一個人乘車回家,剛好有一位親戚來串門,他自己到店里買了酒,又到地里拔了一些菜,烹飪了一桌好菜,和那親戚一直聊到晚上。
親戚走后,他站起身來,臉色驟變,摸著腹部說痛。
當晚他就進了醫(yī)院,并再也沒能從醫(yī)院里出來。肝癌是非常痛苦的,許多身罹此病的人,會痛得滿床打滾。但是他從住院的那一天起,總是平平靜靜的。
有個護士給他注射藥水,發(fā)現(xiàn)他的床單已經濕了,身上全是汗水,他緊緊抓著床單兩側,因為用力很大,手上青筋畢露。護士奇怪地看著他,后來突然明白過來,輕聲說:“老伯,如果痛,可以出聲的?!?/p>
他擠出一句話:“可以忍的?!?/p>
他去世的那天,是一個雨天。他似乎已有預感,看著窗外一陣又一陣的雨,對陪在床邊的女兒說:“我回家的時候,不要用拖拉機,最好叫個中巴,這樣雨就不會淋到我身上了?!?/p>
女兒非常奇怪,不知父親為何出此言。
他說要刮刮胡子,最好能理個發(fā),換身干凈的衣裳。他說話的時候,呼吸越來越微弱。女兒看看不對勁,去叫醫(yī)生。
醫(yī)生趕來時,他已經一動不動了,但手還緊緊抓著床單。女兒去握他的手,哭著喊“爸爸”,他似乎還有一點知覺,嘴里似乎發(fā)出了一個音——痛啊。
他去世了。
這個農民的故事,是一位朋友講給我的。后來他的女兒要把父親的遺體拉回家,村里所有的中巴車主都不情愿,最后只得叫了一輛拖拉機。因為雨很大,到家時,遺體還是淋濕了。
女兒跪在地上哭:“對不起爸爸,你身上濕了。”
鄰居看了說:“你爸爸一生愛干凈,趕快給他換身干凈的衣裳吧?!?/p>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但這個農民的形象有時會突然從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我不知道為什么。
今年春天,我在老家的書房里,翻出了一本結滿灰塵的《蒙田隨筆集》。隨便翻,機緣湊巧地翻到了其中的一頁,上面寫著:從事哲學不是別的,就是學習死亡。蒙田說,從你出生的第一天,你的每一天都向死亡邁進,而最后一天到達終點。在人的一生中,“我們可以把我們的財物、生命轉借給我們的朋友,以滿足他們的需求。但是,轉讓尊嚴之名,把自己的榮譽安在他人頭上,這卻是罕見的?!?/p>
我被這句話擊中了。許多徘徊在心底,欲說還休或說不上來的一切問題,被這句話全部概括了。人是要有尊嚴的,從生到死,這是一個永恒的主題。愛和恨,道德與非道德,名和利……都逃脫不了為“尊嚴”的追求。也許我們并不一定懼怕死亡,但是,誰也不能保證當死亡來臨,還有一種東西可以支撐起我們最后的尊嚴。當生命走到盡頭,仍然堅持以“面”的方式離去,這是作為一個人的最大尊嚴。
這位老農肯定不知道蒙田,也不懂哲學。但是他一生中所有的堅持,不就是一個人的尊嚴嗎?
日本有個著名的和尚叫一休,一休年輕的時候,有人難為他:世界上什么事最大?一休和尚用筆在地上寫下了一個字:死。
學習死亡,就是學習如何面對人生。那位老農,在我看來,完全可以和蒙田促膝長談甚至把酒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