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虎
現(xiàn)在我們提起李公樸這個名字來,一定要與另一個名字連在一起,那就是聞一多。而大眾對李公樸的認識,似乎也停留在了他被打、被暗殺這一形象上,好像他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概念,而對于他在犧牲之前的一切卻極其缺乏了解。
好在李公樸是個善于運用文字來記錄行止、表達思想與情感的人,通過他的文章,我們可以進入他的精神世界,看見其一生的努力與作為,并透過他的眼睛看見他所處的時代,從而也漸漸于文字之中看見一個形象生動鮮活的、既性情又理性的李公仆。
(一)
考察李公樸的思想形成過程,可以從他留學美國時應鄒韜奮之邀為《生活》周刊寫通訊開始。這一組幾十篇文章,記述了他于1928至1930年間在美國方方面面的見聞以及所思所想,既敘且議,風格高度地一致——受愛國心的驅使,他非常主動地切近觀察美國在社會文化、政治生活等多方面的情狀,給予記錄與分析,同時與國內相關情形進行對比,反思國家現(xiàn)存弊端與不足,并提出強國的號召或意見建議,對中國之發(fā)展寄予了熱望。如此,他的求學經(jīng)歷便成了他的一個調研過程,為其今后形成日漸成熟的教育理論與政治理論打下了基礎,為其歸國后更進一步地采取助推國家發(fā)展的措施做好了思想的準備。
在《美國普通人民對選舉總統(tǒng)之態(tài)度》一文中,他記述了自己與同學到投票處參觀一事:“吾在康君填票時詳詢填票之手續(xù),均蒙一位發(fā)票子之女士按票講解,最后復得該區(qū)之主席許可,至樓上參觀數(shù)票之情形”,“每一張選票,不僅僅為各黨之候選總統(tǒng),并有本州政府任期已滿之重要職員及本城市長,與許多須取決于人民公意之本省重要問題,如增加救火人員撫恤金、養(yǎng)老費、增加汽車油捐等問題”。在對比了美國選舉的安靜與當時國內選舉“毫無秩序”的情形,表達了“不勝惘然”之情后,他筆鋒一轉,又指出,美國“在政治方面仍為兩黨操縱一切,在選舉之前,則允許將來如當選后,定做這樣或實行那樣,待選舉期一過,得政權者之一黨,仍照己意而行使職權……人民亦無如之何”。在分析了美國選舉的弊端之后,他的結論是:“以美國人民之程度,其政治內容尚如此之不完全,于此可知‘民治之實現(xiàn),良非容易之事也。同時,我人應覺得倘今后國民政府積極從事建設工作,健全五院之組織,教育與經(jīng)濟同時猛力發(fā)展普及,則廿年后,我國政治工商之進步,要亦不難與英美并駕齊驅,此全視我國人之猛省與努力耳。”
國家內亂,國力無法充實,民生不能富裕,是李公樸留美時最為痛惜之事。在《工余見聞與感想》一文中,李公樸記述了他在魚廠打工時所見中國、日本、菲律賓、美國等多國工人在美地位的不同,并痛心于國內軍閥亂戰(zhàn),國勢衰弱,國家地位難以提高。在《在美的中國人地位》一文中,他更是對于中國人在美地位難于提高的原因進行了理性分析,從“無團結精神”、好內斗,和國家內亂、政府不能維護華僑利益等方面進行了概括。在《中日在美僑民之前途》、《中山先生給誰氣死的》等文中,他進一步表達了對于華僑地位的萎縮和國內“沒有團結力來振興內政,抵御外侮”的憂慮與憤慨。這樣的憂慮與憤慨,促使他成為了一個充滿激情而又理性、堅定的思想者與行動者,于是在后來的日子里,他便一邊依靠辦校、辦刊和出版來進行思想上的教育和呼吁,一邊又以實際的行動關注于民生、奔走于國是。
他的憂慮還表現(xiàn)在中外政治文化交流尤其是對于國際宣傳的不暢上。在《十二分津津有味的神情》一文中,他指出,美國人“急切的要聽中國最近的政治、軍事、外交、財政發(fā)展之情形,與今后之計劃”,然而在美國卻很少能看到中國書籍,因此主張:“當此中美關系日形密切之秋,盡力介紹有價值之英譯國學與問題之書籍,同時并鼓勵國內外學者多盡力于翻譯工作,以應需要。”除了表明他自己要翻譯一些著作外,他還通過《生活》周刊向國內征求贈書。在此文中,他的政治判斷力已經(jīng)得到顯露,分析指出,出于各自利益的不同考量,美國希望中國有統(tǒng)一的中央政府,而日本則希冀中國陷于混亂之中。這道理一定程度上在于美國離中國遠,它要與中國做生意;而日本離中國近,它要侵犯掠奪。寫此文時是1929年,在隨后的歷史中,日、美都用實際行動表現(xiàn)出了它們各自的這種態(tài)度。
他還對美國社會異于國內之處給予了較多關注。《上了軌道》一文,通過魚廠對于捕魚法律的遵守及其與政府稽查人員之間毫無應酬招待之事,贊揚了雙方的守法精神,認為這是“政治上了軌道之國家所不可缺少的要素”?!队辛嗣姘院蟆芬晃闹?,講了美國女性受教育和從事職業(yè)的數(shù)目大增的情況,并對比了女性在結婚前后對于職業(yè)選擇的差別,以及中美在婚禮方面一繁一簡的不同?!段宸昼姷目駸崤c一夜的高興》一文,對中美過新年的情形進行了對比,認為中國年節(jié)時除了“看戲賭錢式消遣”再沒有多少好一點的娛樂,“很有提倡改良的必要”。在《望塵莫及的濃厚興味》中,則更進一步地對美國人娛樂的豐富和中國人娛樂的匱乏有所對比,提出“適當?shù)膴蕵芬彩窃黾游崛司袼枷塍w力的一種要素,所以在今日之中國雖問題有緩急之分,然提倡高尚的娛樂固亦未可忽視”?!杜畠骸芬晃膶Ρ攘酥忻兰彝ビ^念的不同,并由此探討了養(yǎng)老問題,文筆相當?shù)厝岷?,也折射出了一個開明睿智的作者形象。
(二)
社會教育是李公樸一生為之奮斗的事業(yè)。他的教育觀念的形成和對于教育方式的采納,一半既緣于自己的求學經(jīng)驗,一半又緣于他在美國感受到的中美教育的差距。李公樸在社會教育實踐方面,辦有《申報》流通圖書館、《申報》業(yè)余補習學校、《申報》婦女補習學校,以及與陶行知共同創(chuàng)辦的重慶社會大學等,與實體學校相配合,還辦有《讀書生活》等雜志,以及讀書生活出版社,發(fā)表、出版與實際的工作和生活密切相關的文章與書籍,以對青年讀者的學習和實踐形成切實的幫助。在《我與〈讀書生活〉》一文中,他對自己的辦刊和出版理念都有表述,并對這種理念的由來給予了解釋。他講:“《讀書生活》雜志的本身,就是一個理論與實踐聯(lián)系很密切的學?!?,“這‘學?;说碾s志,也就創(chuàng)造了雜志的‘書報化、‘講義化的新教育方法”,從而“實現(xiàn)了廣大的社會教育”。雜志怎么實現(xiàn)“講義化”呢?它刊載了“艾思奇的哲學講話,夏征農(nóng)的文學講話,曹伯韓的算學講話,高士其的科學講話,以及本社同人共同擔負的讀書寫作問答”,并且“特別注意到‘通俗化的問題”,從而“不僅幫助了大批的失學青年解決了讀書問題,而且在實際上更幫助了許多的被關在學校大門內讀死書的學生,有了很好的讀活書的機會”。讀書生活出版社出版的也是“一種新形式新內容的通俗讀本”,“不僅是合乎實際的社會生活,而且是大量的散播了一些新文化的種子”。
那么他的社會教育理念是怎么形成的呢?是因為,第一,他“深深感覺到幼年失學的痛苦”,因為在商店當學徒,既沒有學習的時間,也“找不到最合乎學徒們生活的書籍、雜志或報紙,幫助我解決知識上、精神上的苦悶”;第二,等他受過高等教育了,才發(fā)現(xiàn)學非所用,“一踏入社會擔負起實際的工作,立刻就到處碰壁”。而其時美國社會教育的情形或許對他形成了啟發(fā)。留學時所寫《筑路工人與八年教育》一文中,他講,一個普通工人除能接受基本的學校教育之外,“在他們做工時間中,政府及其他社會團體,尚多方設法供給彼等可得較高深知識之機會。如工人演講會、工人短期講學所等等組織,請大學教授及專門人才用極淺顯之言語,解釋一切普通政治、經(jīng)濟、社會及人生問題,使這班失學的工人都能明了這種種專門學識之大概情形”。
李公樸的社會教育,是極具針對性和實用性的。在平時,是為了提高青年男女的知識素質、從業(yè)能力,在戰(zhàn)時,則又提倡國難教育、抗戰(zhàn)教育,因為“民族解放斗爭,不獨要動員全民族大眾的身體,同時還要動員全民族大眾的‘靈魂,民族解放斗爭的過程,不僅是物的組織過程,人的組織過程,同時還是意識的組織過程”。因此,他極力地倡導“迅速締結一個人民陣線”,形成“一切的救亡圖存對策的基礎”。這些主張,提出于“九·一八”之后,“七·七事變”之前華北危局已起的時候。其時,李公樸對局勢的認識與判斷非常清醒,因此對于采取“綏靖”政策的蔣介石一系非常惱火,頻頻發(fā)表時政言論揭露日方的分裂策略和抨擊國民政府及其新聞媒體等對于國難的逃避現(xiàn)實的主張與做法,號召團結抗日。在《讀〈敵乎友乎〉書后》中,李公樸寫道:“可是我們卻不能因為國民力量不足,武裝準備不充分,就自己灰頹,不求上進。更不能也不應該在不能對敵的時候,轉而曲求為友。因為國際間,力量既不相等,對方一定用優(yōu)勝劣敗的原理來征服你,逼你走上滅亡之路;所以求和必需勢均力敵才能真正言和,否則也要是劇戰(zhàn)之后,縱然是打了敗仗,對方還不敢輕視你,總可以勉強講和。”“我們必定要有做敵人的資格,才可以做朋友,國際關系,本無絕對的恩仇,只有以國家為本位的利益?!?/p>
在教育方面,李公樸非常注重知行的合一,讀書與實踐的結合。他曾說:“‘活讀書和‘讀活書這兩點是我常常和業(yè)余補習學校學生談話的中心意見,也是我自己教與學的一點經(jīng)驗”,認為:“把讀書與做人、做事和求進步三件事結合起來才是真正的讀書,才能求得真正的知識”。而他本身就是一個教育方面的理論家與實踐者的結合。一方面,他寫了一系列的文章來探討教育問題、提出系統(tǒng)的教育主張與措施,另一方面,他還自己辦學,形成了巨大的影響。由教育擴大到從事出版,再而又擴大到為了求取社會進步而從事諸多政治的活動,他一生雖在諸多領域都卓有建樹,其實在這些領域的作為都是具有高度的一致性的。教育與出版工作,是為了啟民智、促民主、惠民生,政治活動也是為了國家和國民的強大與進步。可以說,目的是明確的,途徑是多樣的,只不過教育是較間接的手段,政治活動更加直接罷了。
他的一生參加了眾多的政治組織,以此來直接地參與到國家事務中去。從留學時期,他便認識到了政府之外的人民組織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到了華北危機之際,他的思想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在《偶爾想到》一文中,他從實業(yè)家張謇死后他的事業(yè)便走向沒落的事實,引發(fā)出一系列思考,認為“個人的努力,若沒有組織來支持,個人一發(fā)生了變化,他的過去一切的努力,不但不能繼續(xù)發(fā)展,并且還要走上破滅的道路”,“處在這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今日中國情勢之下,要打破一切的難關,要挽救民族的危機,更不是這種個人的孤軍奮斗所能生效,這種個人的努力,應該以有組織的集團的努力來代替”。
與教育觀念相一致,李公樸的政治思想也是來源于實踐又應用于實踐的。就像他在留學時對美國社會進行了主動深入的觀察一樣,在抗戰(zhàn)期間,他對在中共領導下的延安和晉察冀邊區(qū)也進行了深入的實地考察,并寫了一系列文章對其進行全面的真實呈現(xiàn),對其做法給予了高度認可,而這一經(jīng)歷也奠定了他在戰(zhàn)后傾向于中共的思想基礎??此谏轿?、在延安、在晉察冀邊區(qū)考察抗戰(zhàn)形勢的那一系列文章,雖然保持了一貫的冷靜而理性的行文風格,但對于在中共領導下的抗戰(zhàn)行動的那種欣喜、那種贊美、那種熱烈的信心依然透出了紙面,讓讀者可以看到他作為一個戰(zhàn)士在面對同志和面對敵人時煥發(fā)出來的截然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
縱觀李公樸的一生,他的心理力量是非常強大的。1928—1930年李公樸留學國外,看見美國人富足有序,反觀仍處于軍閥時期的祖國,卻從來不曾氣餒,總在文章中提出療救的希望;抗戰(zhàn)時期,從社會教育、新聞出版和政治活動諸方面極力地倡導和組織抗日的人民陣線,對形勢既有清醒的判斷又有理性的對策,士氣十足,信心百倍;抗戰(zhàn)結束后,繼續(xù)堅定地為了實現(xiàn)民主建國而呼吁奔走,即使因此受到暴力對待(較場口慘案),仍然信念堅定,愈益奮發(fā),甚至懷著清醒的為真理而赴死的意識,直至罹難。而他之所以會有如此強大的心理力量,與他向往光明的天性、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和身體力行的精神莫不有關。他的形象由此而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