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
2013年,我考入北京服裝學院中國少數(shù)民族藝術專業(yè),在這里度過了兩年半的碩士研究生時光。從入學開始,我就堅持擔任北京服裝學院民族服飾博物館的志愿者講解員。一來,因為館長是我的導師,講解是我必備的業(yè)務技能;二來,我實在太喜歡館里的這些寶貝了,它們不只是老古董,更是千百年來勞動人民實踐經驗的總結。創(chuàng)意、靈感從不是悶頭苦想就能得到的東西,很多同學總是絞盡腦汁忙著創(chuàng)新,卻甚少回頭看看我們祖先那些絕倫的智慧與審美。甘泉有時就在身邊,不要因為不了解而棄之不飲,沉下心來,向傳統(tǒng)學習吧。
2016年1月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哪兒都不想去,也真心覺得自己已經干不了別的了。于是,我選擇“賴”在學校,“賴”在博物館,繼續(xù)攻讀中國傳統(tǒng)服飾設計創(chuàng)新研究專業(yè)的博士學位。
“半成品”寓意
在織染繡廳里的許多展品都存在這一種現(xiàn)象:不完整。就像這塊花溪苗族十字挑花繡片——它的上方露著一塊沒有任何紋樣的黑底。用來給八角花紋樣勾邊的紅、綠色線條,似乎也沒有縫完??吹竭@樣的“半成品”,總有參觀者會問些為什么?!澳昃檬廾撀淞耍俊薄白龅揭话霙]線了?”“少數(shù)民族同胞不拘小節(jié)?”
為了解答這個我也郁悶好久的問題,我平時會不由自主地留意、查找相關的資料。終于,在去苗族地區(qū)田野調查的過程中獲得了答案。應該說,這些空白之處是主觀上的“不做滿”,而并非客觀原因的“沒做完”。苗族婦女喜歡在服飾裝飾上“留一手”,她們祖輩流傳著“全縫完眼睛就瞎了”,“這輩子都做完了,我下輩子就不知道怎么做了?!钡恼f法。
她們相信今生余留一點空隙,來生還可以照此覓得制作的方法路徑。不得不說,這些看似迷信的說法,卻與“滿招損”,“凡事留有余地”的人生哲學有著不謀而合之處。
我把從民間得來的答案告訴給參觀者,他們恍然大悟的驚嘆樣子,就是傳統(tǒng)民族服飾文化的魅力所在。講解的工作漸漸成為了我學習的機會與動力,它敲打著我對未知的好奇心,敦促著我對新知識不斷求索。
正確的“錯別字”
蘊含在藏品背后的有趣故事不勝枚舉,而我畢竟涉獵有限,總是會有層出不窮的新問題讓我答不上來。就在挑花繡片的對面,陳列著一塊塊織錦,其中有一塊是布滿漢字的“土家族福祿壽喜紋錦”。一次,一位眼尖的參觀者挑出上面排列著的不少“寫反的字”,并追問這是否是因為土家族沒有文字,又不識漢字而織造出的“錯別字”。當時語塞的我,只能在講解結束后進行一次次地瘋狂的地毯式搜索。
原來,這只是因為制作者視字為圖,字形的使用只是為了表達其內在的吉祥寓意,故無意識追求文字的正反顛倒。他們并非是弄反了、織錯了,而是把文字當成紋樣來處理了。在他們的思維里,“?!薄ⅰ暗摗?、“壽”、“囍”與指代著美好寓意的蝙蝠、靈鹿、仙鶴、蝴蝶、花卉相同,圖形的正反,不會改變紋樣本身所傳遞出的美好之情。既然象征吉祥的紋樣是“正也吉祥”、“反也吉祥”,那么表示吉祥的文字又有何不可?通過提問而引發(fā)的找答案式的學習方法,比我自己悶頭干嚼理論來得輕松,記得深刻。
“偷懶”的境界
再來看這樣一件藏品:彝族五彩棉拼布對襟女上衣。第一眼看去,可能每個人都會被那鮮艷的色彩和可愛的小三角所吸引,它滿足人們對民族服飾關于鮮艷、喜慶、熱鬧的幻想。但仔細看才會發(fā)現(xiàn)這件衣服的妙趣之處:衣身色彩鮮艷,可所有色彩都是按對比色關系進行排列,活潑跳躍但多而不亂;服裝上所有圖形元素,不是用三角形組合成方形,就是方形中套著三角形;領口也沒有裁成常規(guī)的圓領,而是做成了與衣身拼布相呼應的方形。如此一來,各種零碎的裝飾元素被牢牢地控制在統(tǒng)一的圖形框架中,顯得協(xié)調有序,又不失細節(jié)趣味。
不過,最令我拍案叫絕的,還是這位制作者的“偷懶”功夫。以衣服的“白色大三角”的拼布區(qū)域為例,乍看之下,“白色大三角”是由十五塊“紅色小三角”和十六塊“白色小三角”拼合而成,但湊近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制作者其實是先在“白色大三角”的中間縫上了一塊“紅色中三角”,再在“紅色中三角”上縫上三塊“綠色小三角”,被中間這塊“中號紅三角”分割出的三個“中號白三角”里,也各縫上了三塊“紅色小三角”。一塊“中號紅三角”的加入,大大減少了制作者需要逐一拼接縫合的次數(shù)。假設少做一個小三角可以縮短5分鐘的制作時間,那么做完這樣一件衣服,還真是能節(jié)約不少時間呢。
這種省時省力的方法既不影響視覺美觀,又比直接用小碎布進行拼合來得更牢固耐用,聰明的“偷懶”方式,充分體現(xiàn)出少數(shù)民族造物者的智慧。設計巧思的來源,有時就是這么不經意。
“缺胳膊”背扇
在沒有講解任務的日子里,我也會做一些點庫的工作,對藏品進行拍照、釘簽、測量、整理。這是一個可以批量式的“閱讀”藏品的機會,零距離的接觸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平時注意不到的小規(guī)律、小秘密。
館藏的不少背扇(南方少數(shù)民族背小孩兒的用具)都只有“身體”,沒有“胳膊”,這是因為背扇往往主體結實耐用、裝飾精美,而兩端的綁帶易磨損,所以需要經常更換。但我在民間采風時聽到過另一種說法:由于收藏者多是傾心于背扇上考究的裝飾紋樣,那么這些背扇的制作者——心靈手巧的少數(shù)民族母親,會讓收藏者拿走背扇的主體部分,自己留下不太起眼的綁帶,希望就此可以保留住自己與子女間的情感、念想。
與冰冷的現(xiàn)代手推車相比,背扇在徹底解放女性雙手的同時,更將孩子與母親緊緊地系在一起。孩子體會著母親的體溫,體會著母親傾注于千針萬線中的心血,體會著母親通過親手縫制傳達出的濃濃愛意。這“溫馨的理由”是我在日常中收集補給來的,不僅豐富了我的解說詞,更讓我從多個不同地角度了解到藏在現(xiàn)象背后的服飾文化。
“隱形”的聯(lián)系
另外,廣泛的興趣和對生活的悉心留意,也有助于對知識的體會。在過往的學習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一旦來自各個領域的知識被打通,它就能幫助我加深記憶,對事務形成更加全面的認識。
在北服博物館的少數(shù)民族服飾廳,觀者可以輕易分辨出北方少數(shù)民族寬袍的大氣,與南方少數(shù)民族百褶裙的秀麗。對于跳了十年爵士舞的我而言,則會思考服飾差異與舞蹈動態(tài)間的關系。
從我最喜歡的蒙古族舞蹈開始,蒙古族女子舞蹈的主要動作集中在肩部,基本動作就有柔肩、聳肩、彈肩、甩肩、繞肩、抖肩、硬肩等。對于肩部的靈活運用或源自于她們在馬背上長年累月的感受與創(chuàng)造,對肩部的重視反映到服裝上,表現(xiàn)為長袍上強調肩部造型的泡泡袖。
傣族姑娘跳舞講究“三道彎”,所以她們的民族服裝勢必不可能是寬衣大袍,而是能夠勾勒出人體的曲線的貼體筒裙。
黔東南地區(qū)的苗族以銀裝盛飾為美,分量十足的銀飾主要集中在身體的腰部以上位置。相對而言,下肢所受的約束較少,所以她們的舞蹈動作則多集中于腰部以下,以腿部和手臂的小幅度擺動為主,是一種重心下沉,以“踩踏”為主要律動的舞蹈形態(tài)。
由此可見,無論服飾與舞蹈的誕生孰先孰后,顯然,服飾始終是與人類生存地域、生產方式、生活娛樂息息相關的。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