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以霓虹燈裝置成名。當初為什么選了這種方式?
馬丁·克里德:一開始用霓虹燈是因為它實用。最早我那些作品都是放置在戶外的,黑夜里如果想讓人看清楚,就得明亮。等我越來越多地使用霓虹燈以后,就和我以唱歌的方式使用文字是同樣的道理了:可以通過控制霓虹燈的開關來產(chǎn)生某種節(jié)奏,就好像說話時,說和不說之間的停頓。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曾多年不畫畫,你當時跟媒體說是因為沒有想清楚繪畫的意義。但這次你在上海喬空間的個展有不少畫作。什么時候又開始畫了?想清楚繪畫的意義了嗎?
馬丁·克里德:我確實曾經(jīng)停止畫畫,因為我想搞清楚自己為什么要畫畫。上學時候我學的是油畫,那時覺得自己之所以畫,是因為我學的就是這個,所以畫畫變成了一種預設。而我并不喜歡這種預設的過程,我不希望受到任何限定,不想為了實現(xiàn)什么結果而創(chuàng)作。所以我就停下來,嘗試去做一些不需要預設的東西。當你看一幅畫的時候,無論如何都逃不開后面那堵掛畫的墻,我覺得這非常干擾作品的純粹性。所以我后來開始用整個空間來做一件裝置,這樣的話,作品就成為一個很純粹的整體而不用再和其他事物分離。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那么你現(xiàn)在想清楚了,繪畫對你的意義是什么?
馬丁·克里德:我很討厭邊界,而畫都是有邊界的。當我以整個房間、整棟建筑物來做繪畫或裝置的時候,我其實不知道該在哪里停下來。當作品占據(jù)了整個房間,我會想,為什么不向門外延伸呢?這就像是另一個“畫框”。在做這些作品時,我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自己在掌控整個世界的錯覺?,F(xiàn)實生活中我當然不可能掌控什么世界,我需要認清自己是浩瀚世界中的微茫個體。那我就想,為什么不在畫紙上試試?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幾年前我在西班牙馬德里看過你的回顧個展,其中有一件是你將一排釘子釘在墻上,它們和燈光下投射的自己的影子構成了作品。簡單到無法忘記。我很想知道那個階段的你對藝術形態(tài)有什么思考?
馬丁·克里德:對,應該是很多大小不一的釘子。我所感知的世界是混沌的,目之所及,心之所想,真實與非真實交集在一起。如果你讓我做一件非常清晰明確的事情,比如選一個單詞或者畫一根直線,對我來說都是“殘酷”的也是違反本性的——在一個如此復雜多變的世界里,這些事物都太過確定了。我有時候把一件作品當作是整個世界的縮小版,即“微縮宇宙”(Microcosmo),比如現(xiàn)在展廳里那幅大畫,在一幅畫中用了各種各樣的色彩,色彩之間也并非涇渭分明而是相互混雜。你所說的那件釘子的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在這幅畫之前,同樣隱含了“微縮宇宙”,所以我使用了從大到小各種規(guī)格的釘子,是一個“大人”和“小人”的家族。你看到的疊落在一起的椅子也是一樣。我不喜歡把什么東西藏在作品里面,我想讓它們一覽無余,看得清清楚楚。這種“一覽無余”包括讓人看到一幅畫是怎樣畫出來的,因為對我來說,“繪畫是對已發(fā)生事實的記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二十來歲畢業(yè)后開始做職業(yè)藝術家。那個時期你周圍的人都在做什么樣的藝術?你如何確認了自己想做什么?
馬丁·克里德:我還在藝術學院時,以達明安·赫斯特(Damien Hirst)為代表的“英國青年藝術家”群體(YBA)已經(jīng)流行起來了,比我出道早四年。這樣的趨勢幫助了我,因為當時全球有很多關于“YBA”的展覽,我的作品也逐漸有機會出現(xiàn)在這些展覽當中。但我覺得自己并不屬于“YBA”一代?!癥BA”是當時的時髦潮流,我這么說并不是貶低他們,他們實在是太流行了,而我和他們的風格不是很一樣。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當時苦惱自己如何超越、如何出頭嗎?
馬丁·克里德:可能稍微有一點。我私下里也認識一些“YBA”,有的是在聚會上認識的。當你真正見到這些藝術家本人之后,可能會帶走一些你未見其人時的神秘感,會讓你感覺“既然你能做,我也能做”。但是剛從學校畢業(yè)的時候,我確實非常壓抑,身無分文,只有一點點失業(yè)補助,而我那么想做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想去找工作。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賺到錢,我只能做一些很小的、不花錢的作品,比如把一張A4紙揉成一個球……那種壓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更加悲傷,因為我覺得現(xiàn)在的心境和過去并無不同:那時我感覺生活艱難,但還抱著以后會慢慢變好的希望;現(xiàn)在我依然感覺生活艱難,區(qū)別只不過是我接受了生活本就艱難的事實。而且,我也接受了生活不會再變好的事實。所以我依然是悲傷的。
三聯(lián)生活周刊:33歲拿下最著名的藝術大獎“特納獎”,也沒有改變你的生活觀感嗎?
馬丁·克里德:這個獎確實改變了我的一些想法。我很開心能得到這個獎,就像以前在學校里得獎一樣,得獎之后我就覺得自己可以從學校畢業(yè)了。拿了“特納獎”以后,我的感覺是自己再也不需要討好和取悅我的“父母”了——這里的“父母”并非是我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父母,而是說那些高大上的、像泰特美術館(Tate Museum)那樣的權威。我之前做作品都很想讓他們喜歡,得到他們認可,但始終沒有得到。獲獎以后我自由了?!疤丶{獎”讓我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東西,而不再是為了逢迎他人。對我來說這就是一種自由。很多事情都無非如此。比如獲獎或是得到一棟房子,你會發(fā)現(xiàn)這并不能解決你所有的問題?!疤丶{獎”也讓我明白,獎項同樣不能解決一切。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的作品被人評價為簡直極簡到“一絲不掛”,但作品標題又特別冗長。你對語詞的這種迷戀是希望闡釋作品,還是為了好玩或其他?
馬丁·克里德:我其實不想那么復雜。有的作品確實有很長的標題,但也有很多作品干脆沒有名字,只有數(shù)字編號。對于我來說,長標題不是為了顯得意義復雜,相反,是要簡單、易懂、直白。比如我的作品編號158就有一個長名字:《Something on the left just as you come in not too high or low》,作品大概就是一張紙放在一個白色畫框里,掛墻上,寫上字,那行字的內(nèi)容和標題一樣,畫框也確實在房間左邊,“不高又不低”。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如果你出去看展覽,什么樣的作品會讓你覺得有意思?
馬丁·克里德:我覺得并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但我肯定不喜歡那些看起來自以為是、通曉萬物的藝術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東西。我當然并不確定通過看作品就能知道一個人是否自以為是,但有時聽藝術家一開口就能明白,這個人是不是很自大。我喜歡那種看上去傻傻的、笨笨的,但能讓我一笑的作品,而不是看起來故作玄虛的東西。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一直做音樂、玩樂隊。如果用音樂視角來描述你的繪畫或裝置,你覺得大約是什么風格?朋克?
馬丁·克里德:我并不太想把自己的作品限定在某一種既有的風格之內(nèi)。我現(xiàn)在的作品更接近于那種很快速、直接的創(chuàng)作,如果用音樂的視角來定義,應該算是即興吧,等于在演出現(xiàn)場即時即刻迸發(fā)出來的那種。
我總覺得人就像個高壓鍋(Pressure Cooker),很多壓力,控制不好很容易陷入危險境地,而創(chuàng)作就是在幫著把壓力釋放。有的藝術家會把壓力先釋放到工作室,再從工作室轉移給外部,工作室于是成為他們與這個世界的中轉。但我不想要什么工作室,我想直接向世界表達。這也是即興創(chuàng)作的意義所在,不需要彩排,不需要寫在紙上記錄下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難道至今都沒有自己的工作室嗎?
馬丁·克里德:沒有,我就在家工作。不過我也會有其他場所幫我完成作品的最后制作。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前段時間藝術圈有一個很著名的采訪,很多知名藝術家被要求回答同一個問題:What is art for(藝術何為)?我也想知道你的答案。
馬丁·克里德: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我還沒搞清楚藝術是什么。但是我們所熟知的藝術,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領域,只有在這里,人可以不循常理,做些愚蠢又瘋狂的事情。生活中太多地方要講道理,但在藝術這個領域,你可以發(fā)發(fā)神經(jīng)。我覺得這很重要,因為生活本身就很愚蠢,人又往往要在其中裝智者、裝精英,這種故作聰明違反了生活的本質。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最后一個問題:你覺得鮑勃·迪倫會去領他的諾貝爾獎嗎?
馬丁·克里德:……我覺得他會。
(實習記者王琪對本文也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