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焱
坐在我對面的馬丁·克里德,令人驚訝地,并沒有頂一頭他在上海喬空間個展海報照片上的炫酷“爆炸”頭。灰白短發(fā),穿件貌似不甚合身實則老派時髦的西裝,笑容燦爛,看起來好像和國外報道中那個作品冷峭奇絕到令英國觀眾也怒扔雞蛋的前衛(wèi)人設有點小錯位。
“我一個月前剪掉了,因為突然很討厭長頭發(fā)的自己。剪掉又后悔了,還是喜歡原來的樣子。我留了很多年長發(fā),這是我第一次剪短。這個改變的唯一好處是讓我意識到自己多么熱愛長發(fā)?!?/p>
在我掏出錄音筆之前,馬丁·克里德(Matin Creed)已經(jīng)把他自己的小錄音器(Audio Recorder)放桌上,等待采訪開始。他向我介紹這是電影人常用的一種錄音工具,長處是捕捉現(xiàn)場音,比普通錄音筆的收音效果更好一些。日常所有的采訪,和朋友的大多數(shù)聊天,他都習慣錄下來。“談話也是一種作品。有時候靈感就是從談話中涌現(xiàn)出來的,我得錄下它們,否則就像繪畫沒有紙筆一樣。我覺得詞語是我創(chuàng)作中一個特別重要的主體,就像那些霓虹燈裝置,實際上都是通過詞語來進行溝通的載體。”
尚未剪掉一頭“爆炸”式長發(fā)的英國藝術家馬丁·克里德
展示在上海西岸喬空間門口的《編號2756:理解》,是馬丁·克里德以他知名作品《UNDERSTANDING》制作的中文版本。這位英國明星藝術家的中國個展將持續(xù)到明年2月。之前他的那件英文巨型霓虹裝置《No·2630:UNDERSTANDING》是安放在紐約布魯克林的大橋公園,而在空間和語言都轉換完成后,“UNDERSTANDING”這個詞在中文里的多重釋義也同時呈現(xiàn):理解、諒解、認識、默契。
對語詞的這種敏感和迷戀,已經(jīng)成為馬丁·克里德的辨識度之一。他告訴我,在錄音機外他還有兩個為文字而備的秘密工具。這些年他已經(jīng)習慣了隨身攜帶一種Moleskine的小本子,即時記錄自己看到的有趣詞語或者好玩想法。他通常兩周多就能寫完一本,然后貼上日期標簽保存起來,目前已經(jīng)收了好幾抽屜。另外就是手機:“我經(jīng)常半夜醒來,腦子里會冒出一些詞語片段。有時也不光只是詞語,還有節(jié)奏,那我就隨時用手機里的語音本(Voice Note)錄下來?!?/p>
克里德的作品極簡,但并不概念學術,泰特美術館的前任館長曾評價他“簡單而抒情”。他有幾件著名的作品,聽起來匪夷所思,放在日常環(huán)境里,卻往往給人最直接的打動。
上世紀90年代,他還沒有出名,因為缺錢,總是盡可能用最節(jié)省的材料在最小的空間里完成作品。有一天,他把一張A4紙攥成了一個紙團,作品名字就是《揉成球的一張A4紙》。
1999年,他和前女友分手,沮喪中聽了很多安慰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能是其中人們重復最多的。于是他把這句話做成了霓虹燈裝置——《EVERY THING IS GOING TO BE ALL RIGHT》,從1999年到現(xiàn)在,這句令人感到慰藉的空話已經(jīng)閃爍在世界多座城市的標志性建筑之上,比如紐約時代廣場、溫哥華中國城、蘇格蘭國家現(xiàn)代藝術美術館,成為永久裝置。
上海喬空間馬丁·克里德個展作品《作品編號1819》
2000年,在一個空房間里,克里德讓里面一盞燈每隔5秒一開一關,如此不斷自動循環(huán)直至展覽結束。他回憶說,當時實在是因為沒有足夠自信可以找到一件作品放進這個房間,正好房間里有盞燈,他想,那我就讓它一開一關吧,“會有某些東西發(fā)生的”。2001年,他因為這件《227號作品:這些燈會忽明忽滅》獲了英國當代視覺藝術大獎——“特納獎”(Turner Prize),也成了這個最具爭議獎項歷史上最具爭議的獲獎者。一位名叫雅克利納·克羅夫頓(Jacqueline Crofton)的藝術家,甚至向忽明忽滅的房間的墻上扔了一個雞蛋以示抗議。英國一篇報道說,克里德因為這件事也很受傷?!拔也煌5卦趦蓚€極端中間徘徊:我的作品是團屎,我的作品非常偉大。”
成名后,2008年他獲邀進入當代藝術家?guī)缀跞巳讼蛲膫惗靥┨孛佬g館渦輪大廳做展。和之前那些名人都帶去巨型裝置不同,他差不多是空手而去,所做的只是每隔30秒就安排一位運動員猛跑經(jīng)過,把習慣靜默的美術館“改裝”成了大變活人的背景板。這就是他的《850號作品:奔跑者》。
克里德每一件作品幾乎都遭到質疑:如此簡單直白,到底算不算藝術?獲特納獎時,他33歲。他說,當時第一個感覺就是自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作品而不再逢迎他人。他獲獎后完成的頭兩件作品,都是霓虹燈裝置:《Babies》和《Shit》。望文生義,既有《寶貝》一樣的甜蜜,又想對著一團《屎》大喊“去他的”……多少都可以看出他當時直觀又復雜的心理。
克里德1968年生于英國維克菲爾德(Wake-field),家庭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他的父親是個銀匠,在他3歲時,全家因為父親工作變動而移居到蘇格蘭的格拉斯哥(Glasgow)。他在那里長大,有人認為后來在他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冷俏的幽默以及不動聲色的溫情,都有蘇格蘭人性格底色??死锏?986年考入倫敦大學學院的斯萊德藝術學院(Slade School),那是英國最好的藝術院校之一。進校第二年,他已經(jīng)顯得和別人不太一樣,他決定將自己的全部作品用數(shù)字編號命名,這個數(shù)字“工程”到今天仍在不斷累加。
當克里德開始后來知名的霓虹燈創(chuàng)作時,他當然清楚自己并非獨一無二。美國藝術家布魯斯·瑙曼(Bruce Nanman)早在六七十年代就開始用霓虹燈符號進行觀念創(chuàng)作了。但瑙曼比較偏愛文字游戲實驗。比如他將None Sing(無人唱歌)的字母改換一下順序,變成Neon Sign(霓虹燈標記),再用霓虹燈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這種文字游戲探索的更多是藝術形式和符號意義的關系,相比之下,克里德的作品簡單而直接,詞語就是詞語本身,意義有時通過文字和環(huán)境的互文來顯現(xiàn),或者剝除意義?!拔业某霭l(fā)點是情緒?!笨死锏逻@樣說。他也宣稱過,自己創(chuàng)造作品并不是對概念藝術的學術探究,而是“想要去交流并說‘你好”。他后期的墻畫作品,簡單而有秩序地重復不同顏色和形態(tài)的事物,比如直線、半圓、菱形,讓人感受到藝術家在幽默之下隱藏的焦慮感。在采訪中,他不斷從西裝口袋里掏出濕紙巾來擦拭雙手,顯然,那并非出于清潔的需要。他有一件在某著名畫廊展示的作品,是以自己日常用過的無數(shù)紙巾堆成。
在上海喬空間的“馬丁·克里德”現(xiàn)場,除了油畫、霓虹燈、裝置、墻面繪畫、雕塑等形式,還有兩件新作是藝術家2015年后的視聽錄像裝置,《讓他們進來》(Let Them In)和《邊界控制》(Border Control),題材都和歐洲難民危機有關,由Telephone Records錄制了他創(chuàng)作的單曲,配上他拍攝的視頻。一個只想跟人說“你好”的藝術家,如何看待藝術和社會政治的關系?克里德說,和自己其他作品一樣,這兩件錄像裝置其實并沒有特別的政治含義。他向來討厭“邊界”這種東西,不喜歡被限定,所以歐洲難民危機之后,他經(jīng)常想到關于國家邊界的問題?!盀槭裁匆心菢右粭l線?”他認為國界的存在非??尚Γ堰@種看起來理性思考不多的情緒變成了上述作品。
多數(shù)藝術家都追求智識和思想者的身份,尤其是對于已經(jīng)成名的人。但馬丁·克里德反其道而行。他說,只有藝術這個領域可以讓人做愚蠢又瘋狂的事情,而這正是藝術有意思的地方。
(本文圖片來自藝術家、Hauser&Wirth畫廊和喬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