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恒達
今年是偉大的西班牙人文主義作家塞萬提斯逝世400周年。他筆下的不朽人物形象堂吉訶德始終活在世界各國人們的心中。在中國,他更是同中國文化相結合,顯示出一種獨特的魅力,令人難忘。其實,塞萬提斯甚至早就預言了堂吉訶德與中國的不解之緣,包括在中國成立的塞萬提斯學院之類的機構,也早已出現(xiàn)在他的預言之中:“最急著等堂吉訶德去的是中國的大皇帝。他一月前派專人送來一封中文信,要求我——或者竟可說是懇求我把堂吉訶德送到中國去,他要建立一所西班牙語文學院,打算用堂吉訶德的故事做課本;還說要請我去做院長?!保ㄈf提斯,《〈堂吉訶德〉(下卷)獻辭》)雖說塞萬提斯不過是說笑而已,但畢竟他想到過他的堂吉訶德要來到中國,而且在中國的接受非同一般?,F(xiàn)在看來,他終于心想事成,盡管把堂吉訶德請去的并非中國的大皇帝。
相比于西方一些著名文學作品,塞萬提斯的代表作《堂吉訶德》流傳到中國要略晚一些,但是一經流傳到中國,其影響就經久不衰。其主人公瘦高的個子,穿一身騎士盔甲,頭頂一個破銅盆,手持長槍盾牌,騎在一匹駑馬上,旁邊有一矮胖的農夫騎在一頭低矮的毛驢上陪伴他,這形象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短眉X德》翻譯的版本之多,也非大多數(shù)外國文學作品可比。
魯迅(1881—1936)和他胞弟周作人(1885—1967)屬于我國最早對《堂吉訶德》發(fā)生興趣的學者。早在大約1908年,他們兄弟倆在日本時,就為得到了一本德文本的《堂吉訶德》而興奮不已。周作人甚至說,這部作品是他“很喜歡的書的一種”,于他“比《水滸》還要親近”。(周作人:“塞文狄斯”,《自己的園地》)在1918年發(fā)表的一本教科書《歐洲文學史》中就描述了堂吉訶德這個人物,強調了這個人物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頗在意于他的信仰與理想。周作人在“五四”期間宣傳的新村運動被認為就帶有堂吉訶德的理想主義色彩。魯迅則約郁達夫(1896—1945)為他們合編的《奔流》刊物翻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文章“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魯迅在《奔流》編校后記中說:“Turgenjew(屠格涅夫)取毫無煩悶,專憑理想而勇往直前去做事的‘Don Quixote type(堂吉訶德式)’,來和一生冥想,懷疑,以致什么事也不能做的Hamlet(哈姆雷特)相對照?!保斞?,《〈奔流〉編校后記》,《魯迅全集》)魯迅按照屠格涅夫的觀點,把堂吉訶德解釋為一個在理想驅使下積極進取的人。20世紀30年代,魯迅和中共早期領袖瞿秋白(1899—1935)一起翻譯過當時蘇聯(lián)的教育家、文學家、政治活動家盧那察爾斯基(1875—1933)的劇本《解放了的堂吉訶德》,魯迅在后記中說:“吉訶德的立志去打不平,是不能說他錯誤的;不自量力,也并非錯誤。錯誤是在他的打法。因為糊涂的思想,引出了錯誤的打法?!边@是對堂吉訶德本身的評價,但是由于盧那察爾斯基將堂吉訶德這個形象用來適應當時蘇聯(lián)的革命形勢和他本人的思想傾向,劇本中的堂吉訶德被塑造成一個政治上糊涂的人道主義者,“常常被奸人所利用,幫著使世界留在黑暗中”。雖然這是對經過改編的堂吉訶德的評價,但是由此可以看出,魯迅在人道主義問題上的思想傾向是和盧那察爾斯基一致的,試圖從政治角度來評價人道主義立場上的吉訶德主義的缺點。但是,魯迅畢竟認為堂吉訶德雖傻卻仍是老實人,他對堂吉訶德精神的認可,竟然使他自己也被稱為“同風車格斗的Don Quixote”(李初黎,《請看我們中國的Don Quixote的亂舞》),遭到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一幫年輕作家的攻擊。他在《真假堂吉訶德》一文中稱堂吉訶德為“戇大”,但又說“他其實是十分老實的書呆子”,他借堂吉訶德來批判那些裝瘋賣傻卻自以為很革命的人:“真堂吉訶德的做傻相是由于自己愚蠢,而假堂吉訶德是故意做些傻相給別人看,想要剝削別人的愚蠢?!?(魯迅,《真假堂吉訶德》,《魯迅全集》)魯迅對堂吉訶德的看法,可以說代表了堂吉訶德這個形象進入中國初年,中國進步知識界對他的普遍看法。對魯迅、周作人及其與堂吉訶德的關系深有研究的學者錢理群指出,以魯迅為代表的中國進步知識分子對堂吉訶德的看法為后來堂吉訶德精神的大發(fā)揚做了鋪墊。后來,抗日的烽火燃起,雜文家唐弢寫出了《吉訶德頌》,慷慨激昂地表示要為被世人認為可笑的堂吉訶德翻案,認為堂吉訶德是一個光榮的名稱,強調堂吉訶德精神的戰(zhàn)斗鼓舞作用。錢理群進一步指出,“這確實是一個堂吉訶德精神大發(fā)揚的時代。許多懷著中國將在這場戰(zhàn)爭中發(fā)生根本蛻變的理想,義無反顧地奔赴抗日第一線的熱血青年都自稱為‘堂吉訶德’或‘吉訶德先生的門徒’。他們也確實不愧為那位西班牙騎士的東方精神兄弟,他們把堂吉訶德由幻想激發(fā)起來的不可遏制的熱情,不屈不撓的意志,完全忘我的犧牲精神,都發(fā)揮到了極致。”(錢理群,《豐富的痛苦》)
1955年,中國政府出面組織了紀念塞萬提斯不朽作品《堂吉訶德》(上卷)誕生350周年的活動,肯定了這部作品的人文價值。中國學術界由此而形成了對堂吉訶德比較一致的評價趨向,強調這部作品通過堂吉訶德這個形象而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強調他堅持社會正義和高尚理想,也指出他理想中所包含的人文主義傾向及其同現(xiàn)實的距離。在藝術上,這個形象被認為其中所包含的美學上兩個對立概念因奇特的結合而產生強烈審美效果。
堂吉訶德這個形象在中國的接受,也由于1957年以來蘇聯(lián)、西班牙拍攝的關于堂吉訶德的多部故事片及一部卡通片的上演而多次出現(xiàn)高潮。2010年,中國有一群年輕人拍攝了一部后現(xiàn)代式的短片,叫作《堂吉訶德們》,除了片名和堂吉訶德有關,其他毫無關系,展示的完全是中國的事情,但是仔細想想,片中年輕人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不就是對《堂吉訶德》的一種中國式的后現(xiàn)代演繹嗎?這也可以看作新一代中國年輕人以自己的方式對堂吉訶德的接受。1977年以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等出版過中國畫家周有武(1941—)、雷時圣(1939—)、羅盤(1927—2005)等人畫的連環(huán)畫《唐吉訶德》,在中國少年兒童中產生了深遠影響,使這個形象在廣大中國孩子的心中扎了根。今年在繪畫界,上海的米蓋爾·德·塞萬提斯圖書館為紀念西班牙文化名人塞萬提斯逝世400周年并慶祝塞萬提斯學院成立25周年,舉辦了“堂吉訶德在中國”的繪畫大賽,通過藝術審美來加強年輕人對堂吉訶德接受中的審美情趣。1965年首演于百老匯的音樂劇《我,堂吉訶德》經多年成功上演之后,于2012年由七幕人生音樂劇團隊獨家引進,走上中國舞臺,經過兩輪60場的演出,大獲成功。2015年,《我,堂吉訶德》又在《堂吉訶德》(上卷)誕生400周年之際進行了中文版的制作,在上海連演18場,到今年,又繼續(xù)在北京、上海演出。該劇以“戲中戲”的形式將作者塞萬提斯的經歷與其作品《堂吉訶德》融為一體,為中國觀眾更深入全面地接受堂吉訶德及其作者做了出色的引導,再加上音樂的效果,又將這種接受推向更完美的藝術境地。
翻譯是對外國作品的接受的一個重要方面?!短眉X德》在中國最早由不懂外文的林紓(1852—1924)于1922年在陳家麟的幫助下用文言文翻譯了其中的第一部分,并有刪節(jié),取名《魔俠傳》。在30年代,《堂吉訶德》的翻譯版本竟達四個之多:開明書店的賀玉波(1896—1982)譯本(1931),世界書局的蔣瑞青(生卒年不詳)節(jié)譯本(1933),上海啟明書局的溫達之(生卒年不詳)譯本(1937),上海商務印書館的傅東華(1893—1971)譯本(1939)。此外還有上海新生命書局出版的汪倜然(1906—1988)編寫的該寫本(1934)。傅東華翻譯的《堂吉訶德》后來在1959年至1962年間,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全二冊帶有精美插圖的版本。至此為止,所有譯本均非直接譯自西班牙語原文。
楊絳女士(1911—2016)一直喜愛《堂吉訶德》這部作品,后來一位中宣部的領導請她翻譯這部納入國家翻譯計劃的作品,她欣然接受。但她認為,要譯好這部作品,她必須首先學好西班牙語。于是她自1959年起,從零起點開始學習西班牙語。憑著她已有的英法兩門外語的基礎,她的西班牙語水平提高很快,到1962年她已有把握進行文字翻譯了,就開始《堂吉訶德》的翻譯工作,到1966年已完成了大部分的翻譯工作,但不久后譯稿不幸丟失,雖然后來失而復得,她還是決定從頭再來,終于在1976年秋冬大功告成。她的譯作不僅暢銷,而且還成為她送給到訪的西班牙國王、王后的禮物。雖然有人批評楊絳的譯文有不夠準確之處,但是她以古白話小說風格翻譯的這部作品,其如此揮灑自如、娓娓道來的優(yōu)美文筆,卻無人能比。尤其,這種古白話小說風格正是中國人接受《堂吉訶德》一類作品的最佳土壤,一旦作品植入其中,很自然地就會受到中國讀者的歡迎和接受。所以,楊絳的翻譯對《堂吉訶德》在中國的接受有著獨特的貢獻。
在楊絳譯作大獲成功的同時,我國又出現(xiàn)了一大批《堂吉訶德》的譯文。其中董燕生(1937—)、孫家孟(1934—2013)、屠孟超(1935—)、張廣森(1938—)大多是學習西班牙語的科班出身,都是教授西班牙語的大學教授,他們在翻譯《堂吉訶德》的時候,都有他們自己對譯文精確度和文筆的嚴格要求。他們都對我國讀者解讀和接受堂吉訶德這個形象作出了貢獻。
我國讀者對堂吉訶德別具一格的接受,與對作品的出色翻譯和介紹有關,也跟我國的文化土壤有關。從魯迅筆下產生阿Q的形象并非偶然,中國文化土壤中滋生出阿Q的那種“精神勝利法”,人們很快會聯(lián)想到堂吉訶德總是生活在騎士的幻想和騎士信條可以戰(zhàn)勝一切敵人的精神勝利幻覺中。但是,按照錢理群的說法,堂吉訶德精神包含兩個側面,一方面是對于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另一方面,堂吉訶德顯然存在著精神的迷亂?!棒斞笇⑻眉X德精神的這一消極面,加以突出、強化,把堂吉訶德式的精神迷亂視為一種自欺欺人的精神麻醉劑,這樣的嚴峻批判態(tài)度,是由于他對中國國民性弱點的一種痛苦體驗與深刻觀察,更是出于改造國民性的強烈愿望與巨大熱情。作為一個自覺的啟蒙戰(zhàn)士,魯迅把自己的任務規(guī)定為‘將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談全部掃除,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部撕掉,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部排斥’……”(錢理群,《豐富的痛苦》)在阿Q身上,魯迅夸大了堂吉訶德式的弱點,目的是和真正的吉訶德精神進行對照,還是要中國人在國民性改造中接受堂吉訶德這個老實人。
中國人對堂吉訶德的接受的真正土壤,還在于中國的儒家文化。雖然堂吉訶德的出現(xiàn)是要掃除風靡一時的騎士小說,但是堂吉訶德所遵循的騎士精神、所恪守的騎士準則,卻反映出騎士所追求的平等和正義的理想。正是這種理想,對歐洲讀者,也對中國讀者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堂吉訶德的理想和行為準則很像中國儒家提倡的義字當頭的君子理想。孟子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堂吉訶德的道德理想,他對正義的追求,觸動了恪守君子準則、義字當頭的中國人的心弦。中國人在孔子的道德理想和俠客的行為準則中理想化了他們對義的愛好。在武俠小說中,所有的武俠行為都像君子,他們代表了對義的追求。無論是堂吉訶德走遍天下、打抱不平的騎士精神,還是中國舍生取義的俠義精神,其實都是一種社會正義理想的追求,所以說,堂吉訶德在中國受到獨特的、非同凡響的接受,是因為他在中國找到了理想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