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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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節(jié)舊沙發(fā)
袁省梅
誰也不知道這個打餅子的攤子什么時候擺到十字路口的。
十字路口的東西路上,北邊是一家醫(yī)院。醫(yī)院小吧,來往的人倒不少。住院出院的,前來探望親友的,天天跟趕集一樣,出來進(jìn)去的車不斷,出來進(jìn)去的人也不斷。路西,也就是醫(yī)院對面,臨街是一溜經(jīng)營禮品、水果的商店、超市,生意就紅火得不得了。十字口的南北路呢,東北方向是一個小區(qū),東南方向上還是一個小區(qū)。每天有兩輛公交車通過這個十字口。一輛是環(huán)城公交,一輛是開往山上的石灰石礦班車。
打餅子的攤子就擺在十字口的西南角上,西邊緊靠的是一家超市。
打餅子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餅子攤擺在小平車上,車把里箍了個大油桶改造的爐子,爐子上蓋個烏黑油亮的大鐵鏊子,鏊子上擺了六張餅子,都是半圓的,焦黃,白潤,上面的芝麻一點一點的,黃的白的,也看得清楚。車廂上架了個案板,大,厚實,油潤潤的,一看就是長年累月歷經(jīng)了油的滋潤。案板上堆著偌大一塊面團(tuán),黃白,暄騰,蓋在一塊油布下。案板下的車廂里呢,也沒空著,放了面粉袋子、油壺、水壺,還有一個黑乎乎的編織袋,里面裝的是焦炭。大大小小的袋子擠擠歪歪的,都在車廂里堆著。一個小個子男人在案板前聳著肩膀埋頭揉面,好大一塊面,幾乎要占了案板的一半了,他揉起來倒是輕松,一雙油亮的大手抓了一把椒葉撒在面上,又抓了一把小茴香撒上,就抓捏著面團(tuán),兩邊一折,一摁,然后呢,就握了拳頭在面團(tuán)上搗。搗一下,一個坑,搗一下,一個坑。等面團(tuán)上布滿了坑,又抓起面團(tuán)折,兩手一起往中間折,再握了拳頭搗。這樣的反復(fù)揉、搗好一會兒,就抓了刀,從面團(tuán)上切下一小團(tuán),再揉。面團(tuán)小了,揉起來也就容易多了,他好像也不在意了,手下揉著,臉就仰了起來,東看西看的。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呢,南來北往的人,南來北往的車,各忙各的。他手下的面團(tuán)呢,就不斷地變換著形狀,一下扁了,一下又光溜溜的圓,像是玩。揉光了,就搓條,就揪劑子。他揪劑子很用力,左手握了面條,右手四個手指一摳,手里的面就發(fā)出一聲嘭的脆響,揪下一個,叭的摔在案上,嘭的揪下一個,叭的摔在案上。叭叭叭,等三個劑子揪好了,手里的面團(tuán)也沒了。然后,抓起一個油漆麻花的棗木搟面杖,搟面團(tuán)。搟面杖短,也就七八寸的樣子,而
且也不粗,握在他的手心,是剛剛好,很稱手,而且呢,也跟那案板一樣,紅油潤澤的樣子。他搟一下,就把搟面杖在案板上咣的敲一下,搟一下,咣的,再敲一下。有等車的人,閑著沒事,就數(shù)男人一個餅子搟開能敲打幾下?;蛟S,河?xùn)|這地方的人把烙餅子叫打餅子,就是從此處來的吧。一,二,三,咣咣咣,三下,不多一下,也不少一下。三下把一張面團(tuán)搟得溜圓,男人就會抓起案板邊的一只圓筒盒子,在面餅子上晃晃。盒子上有幾個細(xì)小的孔,嘩嘩嘩嘩,碎小的芝麻一顆顆就蹦撒到了面餅子中間,刀一切,分成兩半。三張溜圓的面餅子都切成了半圓,他放下刀,左手輕輕捏起一張,右手呢,已經(jīng)貼在了面餅子上,一旋,面餅子就到了右手掌上,又一旋,叭的一聲,面餅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貼到了鐵鏊子上了。轉(zhuǎn)眼,案上的半圓面餅子都貼到鐵鏊子上了,六個,鏊子上正好擺滿。小個子男人又站在案前,抓了刀,切下一塊面團(tuán),揉。男人在案前揉面去了,女人呢,就站到了爐子前。女人胖,也高,是要比那男人高出多半個頭,而且皮膚白,看上去很年輕,二十八九歲的樣子。沒一會兒,鏊子上的面餅子就飄出了香味,金黃油潤的,香噴噴、熱烘烘地在十字口繞開了。餅子快熟了。女人就把餅子一個個翻個個兒,烙烤餅子的另一面。女人翻餅子不戴手套,也不用鏟子、夾子什么的,就用手,翻一個餅子,叭,拍一下手,翻一個餅子,叭,拍一下手,叭叭叭叭叭叭,六下,鏊子上的六個餅子全翻了個個兒。等鏊子上的餅子兩面烙黃了,還沒熟透,還要放到爐子里烤一會兒。這個,還是她的活兒。推開鐵鏊子,就看見爐桶的半腰間砌了個一指多寬的泥臺子,一圈。女人很仔細(xì)地把餅子一個個擺在泥臺子上。爐子里的焦炭火旺,她伏在爐子上,她的臉也被耀得紅艷艷的。
有人來買餅子,女人就推了鐵鏊子,從爐子里掏摸出一個來,裝在袋子里,熱乎乎地遞給人,說,剛烤熟,正好吃。人剛抓過餅子,就嚯嚯地叫了,燙死了。女人就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呵呵笑,剛從爐子里拿出的呵。人們沒想到,這個又胖又高的女人,一說話,先笑,說話呢,慢聲細(xì)語的,挺好聽。人又叫了聲,嚯,可不小。是夸女人的餅子比別人家的大點,半圓的餅子,半個蒲扇樣大。咬一口,又嚯地叫了。這回是夸餅子好吃,香,外皮酥脆,里頭松軟,還有芝麻香,還有小茴香、椒葉香。車子后的女人聽了又呵呵笑,說,面是自己家地里的小麥磨的,肯定好吃。還是輕聲慢語的,卻有掩飾不住的得意,是有點夸口了。男人好像沒聽見,自顧聳了肩埋頭揉面,偌大一塊面團(tuán),在他手下滾過來滾過去。
餅子攤往南十來步遠(yuǎn),超市背后,有個摩托車修理鋪子,修摩托的小趙喜歡吃餅子,一天總要來買兩三個餅子吃,買得多了,又離得近,跟這兩口子就熟悉了。有一天,小趙叫打餅子的男人哥,開玩笑說,哥哎,嫂子看上去還是個學(xué)生樣,不是你拐來的吧。男人瞅了小趙一眼,又低下頭叭叭叭地摔著面劑子,說,可不是嘛,拐她個大學(xué)生。小趙就笑得剛嚼了一嘴的餅子都噴到了地上。爐子前的女人飛了男人一眼,抿著嘴,咯咯笑。
半上午半下午,買餅子的人少,泡沫箱子里也攢下了半箱子打好的餅子,男人就叼著煙,踅摸到修理鋪前看耍撲克牌去了。餅子攤前剩下女人一個在忙。她也像男人一樣,在案板前切面,揉面,揉好了,一樣的,揪一塊劑子,叭,摔在案上。從揉面到把半個面餅子托在手掌中貼到鏊子上,一招一式,跟男人的一模一樣,不多一下,也不少一下。小趙來吃餅子,就問女人,嫂子哎,你跟我哥哪個是師傅?女人掏出一個熱餅子遞給小
趙,看了一眼牌場邊的男人,不說話,抿著嘴笑得滿臉紅。
案上的面打完了,女人就坐在一節(jié)黑舊的沙發(fā)上歇一會兒。黑色的人造革沙發(fā),是一節(jié)單人的,一尺多寬的座子,沒有坐墊,靠背倒是軟和,卻是磨蹭得裂了口子,里面黑黃的海綿隱隱約約都看見了??勘澈竺娴膰家呀?jīng)沒了,黑銹的彈簧、黑黃的木條,都裸露著。沙發(fā)在超市的山墻腳下放著,誰也不知道這節(jié)沙發(fā)是哪兒來的,可能是附近的人扔的,垃圾桶里放不下,就放到了外面。放到了外面,拉垃圾的車就沒有裝上拉走。女人每天來了,就把沙發(fā)拍打一遍,擦抹一遍。閑了,就坐在沙發(fā)上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和車。醫(yī)院門前經(jīng)常會有個熱鬧,哭笑吵鬧的,揮刀舞棒的,追著可街上跑的,路過的車和人就停下了,扭頭問一旁的人咋回事咋回事,脖子曳得老長,還是看不見,就腳步風(fēng)快地追攆著去看了。女人從不去看。她也不去撲克牌場看。她的任務(wù)好像只是打餅子、賣餅子、看守攤子。
是暑假的一天,餅子攤前多了個小男孩,女人和男人的兒子,虎頭虎腦的,四五歲的樣子,皮膚像了媽媽,白。他一會兒躺在那個黑舊的沙發(fā)上,指間捏個卡片,嗖地往天空扔,扔得高了,就咯咯地笑得兩條小腿都伸到了空中亂蹬。一會兒,又纏磨到女人背后,拽一下女人的圍裙帶子,再拽一下,輕輕的,非得要媽媽理會他了,才停了下來。女人就一邊看爐子里的餅子,一邊回頭逗他。小兒子呢,就左躲一下,右閃一下。媽媽呢,裝作找不著的樣子,左找右找的,皺著眉頭急慌慌的樣子,嘴里碎碎地念叨,小寶呢,我的小寶呢,我的小寶找不見了呢。小兒子就咯咯地笑,嗵地蹦到女人臉面前,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尖說,小寶在這兒呢,看見了嗎,小寶在這兒呢。女人也裝作剛看見的樣子,把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大大地張開著,一驚一乍地叫,原來小寶在這兒啊。要是媽媽不理他,他就抱著媽媽的胳膊,把自己掛在媽媽身上,不讓媽媽干活。男人看見了,就火了,瞪著眼睛,齜著牙,大吼,去去去,一邊玩去。女人乜男人一眼,放下手里的活兒,奓著手,用胳膊把兒子夾到胸前,左臉蛋上親一下,右臉蛋上親一下,然后,把他抱到沙發(fā)上,擦了手,從車把上的一個大紅的皮革包里,掏摸出一袋奶,牙咬開一個小口子,捏了袋子,遞到小兒子的嘴下,快點咂快點咂。兒子一手抓了奶袋子,看著媽媽,一只手就在媽媽的臉上撫摸。媽媽呢,一只手抱著兒子,一只手伸在奶袋子下,一動不動了。兒子喝完奶,女人又從包里掏摸出一個小小的生字本,一支鉛筆,蹲在沙發(fā)邊,教他寫123,aoe。小兒子呢,也學(xué)了媽媽的樣子,蹲在沙發(fā)前,把本子鋪在沙發(fā)座子上,握了鉛筆,埋下頭,寫123,寫aoe。女人歪著頭,看兒子寫123aoe,臉上一忽兒微笑,一忽兒看兒子小小的手抓個筆那么的費(fèi)力,她也跟著滿臉的緊張??粗妥チ藘鹤拥氖?,教兒子,1像粉筆細(xì)長條,2像小鴨水上漂。寫了兩個字,女人蹲不住了,腿麻了,就松了手,叫兒子自己寫。女人說,小寶寫得可好了,寫一個給媽媽看。兒子就歪了頭,嘴里咬了東西一樣,緊緊地閉著,腮幫子硬硬地鼓出來好幾道印,手里的鉛筆握得緊緊的,筆尖都快把本子劃破了。女人低頭看著,咯咯地笑。
暑假快結(jié)束時,男人和女人吵架了。男人要送兒子回鄉(xiāng)下去。老家有幼兒園,關(guān)鍵是,老家有爺爺奶奶招呼小寶。女人不依。平日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人,唯唯諾諾的女人,這件事情上是一點也不柔弱了,也不唯諾了,態(tài)度特別的強(qiáng)硬,言語不多,卻是執(zhí)拗的,是說一不二的。女人說,一歲就把小寶扔老家,現(xiàn)在小寶都四歲了,你不知道
我有多想他。說著,女人就哽咽了,這次小寶來了,我就不讓他離開我了,要不,我就跟他一塊回去。女人抹著淚,話上軟和了,就讓他在我們跟前吧。還是細(xì)細(xì)小小的聲音,卻含了請求,也心疼,是不舍了。男人心動了一下,他哪里又舍得?可是,兒子在身邊,怎么做生意,天天在街頭,怎么管孩子,總不能把孩子天天帶到街上玩吧,城里的幼兒園,就是私人辦的很小的幼兒園,也比老家的幼兒園貴好多,更何況,他們每天忙忙碌碌的,哪里顧得上管孩子呀。女人卻咬著牙,不改口。男人急了,指著女人就罵了起來。男人個子不高吧,嗓門挺大,一張嘴,嚇得兒子縮在媽媽懷里,瞪著眼睛看爸爸。女人抱起兒子,撫著兒子的背,沒事的,小寶不怕,爸爸跟咱們鬧著玩呢,小寶看爸爸多丑呀,咱可不看他的丑樣樣。女人抱著兒子到一邊寫字畫畫去了。
到底是,兒子沒有送回去。這樣,每天早上,男人只好一個人推著車子來擺攤,攤子都擺了一會兒了,來來往往的人都來買餅子了,女人還沒來。女人把兒子送到一家私人辦的小幼兒園,還不離開。她悄悄地躲到窗戶下,聽兒子還哭不哭,看老師訓(xùn)不訓(xùn)兒子。聽見兒子奶聲奶氣地跟著老師念兒歌,她才去看攤子了。下午呢,也不等男人收攤子,她就走了。幼兒園快要放學(xué)了,她得去接兒子。去吧,也不等放學(xué)時間,早早就去了。還是不放心。
一早一晚,正是吃飯時間,上下班高峰期,來買餅子的人就多。男人就手忙腳亂地又是打餅子,又是賣餅子。有的人等不及,就扭頭走了。男人看著顧客跑了,就生氣,等女人一來,就把女人訓(xùn)斥一頓,又賭了氣似的說要把兒子送回去。女人知道男人要是真的下了決心的事,她也攔不住,再送兒子接兒子時,放下,或者接上,扭臉就走,是一刻也不多耽擱了。
男人和女人沒有想到的是,快到中秋節(jié)時,十字路口又來了個打餅子的攤子,就在他們對面,十字口的西北角,醫(yī)院圍墻外邊,一個敦敦實實的胖男人在案前揉面。他們的生意就明顯少了。以前吧,他們一天要打兩袋面粉的餅子,現(xiàn)在只能打一袋,有時還賣不完。男人就給攤上加了鹵肉鹵蛋、小菜、香腸、串串香。人們買一個餅子,再夾一份菜,或者肉,有了餅也有了菜,正好吃。這樣,男人女人的餅子攤生意又好了起來,而且呢,因為加了花色,餅子雖說是打得少了,收入?yún)s沒有減少。女人呢,也比以前忙了些,她就沒有時間早早地接兒子去,都是到了時間再去。把兒子接了回來,也顧不上跟兒子玩,就叫兒子到墻腳下的沙發(fā)上寫作業(yè)、畫畫、折紙玩。
那節(jié)沙發(fā)還是在超市的山墻邊放著。
兒子也聽話,不亂跑,也不纏磨媽媽了,守著那個黑舊的沙發(fā),一會兒坐在沙發(fā)上看畫書,一會兒又蹲在沙發(fā)邊畫畫,累了,就躺到沙發(fā)上。那么小的沙發(fā),二尺寬的一節(jié)單人沙發(fā),哪里能躺下他呢?他就屈著腿,或者是,把腿伸到沙發(fā)外,仰面躺著,吃一口餅干,念一聲兒歌:“小魚愛在水里游,小鳥愛在樹上跳……”有時呢,小兒子就埋頭趴在沙發(fā)上畫畫,畫一張,擺到沙發(fā)上,畫一張,擺到沙發(fā)上。沙發(fā)上擺不下了,他就把畫鋪到了地上。一會兒工夫,花花綠綠的畫圍著這小小兒子和那節(jié)破爛的沙發(fā)擺了一圈,就像是小小兒子和破沙發(fā)邊,開了好多的花,活潑,艷麗,五彩斑斕。過路的人看見了,心里就涌出了別樣的感動,是又傷感,又欣喜,站了腳看著畫和那小小兒子,嘖嘖贊嘆,看這孩子畫的畫多好看呀,人人鳥鳥的,都像回事。女人聽見了,就扭頭看一眼兒子,呵呵笑。
有一天,兩個穿著制服的人夾著個黑包站在男人女人的餅子攤前,一個瘦高個,一個黑臉年輕人。是這個轄區(qū)的城管。瘦高個耷個眉眼,說了一句“收費(fèi)”,就緊緊地閉了嘴,從包里掏出來一個窄條的本子,收據(jù)本,又掏摸出筆,低了頭在收據(jù)單上寫。男人趕緊把一雙糙紅的油乎乎的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從懷里掏出一盒煙,拔出一根遞過去,給瘦高個,不要,又給黑臉年輕人,也擺著手不接。男人湊過去看收據(jù)上的錢數(shù),呵呵笑著,叫那兩人哥,說哥哎,少寫點,生意不好,人少,一天下來掙不下幾個,少寫點啊哥。那兩人中的瘦高個子下巴點著對面胖子的餅子攤說,生意不好咋還來了個?你在這都快擺一年了,是不?我們啥時候收過你的費(fèi)?都是老百姓,掙倆錢不容易,可人家上頭知道了,專門指出你這倆餅子攤,我有啥辦法,我又不能給你們把費(fèi)繳了是不是,我也沒幾個工資。男人嘿嘿笑,還想求求情少寫點費(fèi),聽瘦高個這么說,他就哥哎哥哎地叫著,嘴不停地說謝謝哥哎謝謝哥哎。收據(jù)單寫好了,是一個月的費(fèi)。寫收據(jù)單的黑臉說,你要是愿意繳一年的話,費(fèi)還能少點。男人看看女人,女人就走了前來,說,就一月一月繳吧,手頭上沒那么多錢。男人又嘿嘿笑著喚哥,那就一月一月繳吧,下月給我們少點啊哥,真掙不下幾個。黑臉不說話。瘦高個笑笑說,好。男人叫他倆吃餅子,說,我這餅子好吃,脆,香,比別人家的都大。那兩人不吃。男人就說,那哥啥時候想吃了過來呵。瘦高個扭臉要走時,又回頭對男人說,要是上頭來檢查了,我們通知你,你得利利索索地收了攤子,不收的話,上頭罰多少可都是你的。你知道,現(xiàn)在哪里都是個城市建設(shè),不讓亂擺亂放。男人小心地捏著收據(jù),說,肯定了肯定了。那兩人過了馬路,去對面胖子的攤上去了。
中秋節(jié)一過,下開了雨。秋雨綿綿。一場秋雨一場涼。氣溫是跟滑滑梯一樣,倏地低下去好幾度。女人的小兒子感冒了。兒子病了,不能上幼兒園,也不能帶到攤前去,女人就要留在出租屋里陪兒子,一會兒給兒子喂水喝,一會兒又摸摸兒子的頭,浸濕一條熱乎乎的毛巾給小兒子擦擦腿擦擦胳膊。男人見了,就不耐煩地嚷,哪有那么嬌氣呢,小娃娃哪個不生病能長大。男人是想叫女人跟他一起去擺攤子。他一個人,顧客多的時候,又是遞餅子又是夾菜,還得收錢找零,實在的是,應(yīng)付不過。男人說,費(fèi)都給人家繳了,坐屋里歇著,不是白繳了嘛。不管男人咋說,女人卻不去。女人說,掙錢重要,還是我娃重要。就一句話,而且呢,還是細(xì)細(xì)軟軟的聲調(diào),可這聽上去細(xì)細(xì)軟軟的聲調(diào)里呢,卻一樣的是含了固執(zhí)、不容商量的決心,是說一不二的,是做母親才有的疼愛和執(zhí)拗。男人扁扁嘴,無奈了,翻著白眼說,那我也不出去了,咱一家就喝西北風(fēng)吧。女人咯咯地笑,抱了兒子親一口,說,喝西北風(fēng)就喝西北風(fēng),只要跟我娃在一起。
男人不出去,斜歪在床上,盯著手機(jī)玩游戲。女人就叫兒子找爸爸玩去。女人說,爸爸可厲害呢,會畫飛機(jī)大炮,還會疊手槍機(jī)關(guān)槍呢。兒子就抓了一把超市發(fā)的廣告紙,撲在爸爸懷里,要爸爸疊手槍機(jī)關(guān)槍。男人白了女人一眼,說,你就不能見我閑了。女人抿著嘴,呵呵笑。
男人把廣告紙裁成手掌大的方塊,教兒子疊手槍機(jī)關(guān)槍。女人坐在窗戶下繡十字繡,看那父子倆玩得熱鬧,也不繡了,卷起十字繡,坐在兒子身邊,撿起一張方塊紙,疊了只小帆船。
兒子說,我也會疊小船呢。
女人說,我這個是帶蓋的船呢。
兒子就叫爸爸,問爸爸會疊帶蓋的船不。
爸爸說,誰不會呢,你媽媽疊得船那么
小一點點,咱不疊她的,爸爸給你疊個航空母艦吧。
兒子說,航空母艦多大?
爸爸說,航空母艦可大了,像咱們村那么大。
兒子不知道村子有多大,就問,有我們幼兒園那么大嗎?
爸爸說,比你們幼兒園大多了。男人從桌子上撿起顆餅干渣,放在桌子中間,說,看見了嗎?比如說,餅干渣是你們幼兒園,桌子就是航空母艦。
兒子還是不懂。兒子不懂就不再問了,拱在爸爸身邊催爸爸快點疊個航空母艦。
女人問兒子,爸爸厲害嗎?
兒子仰臉看著爸爸,說,爸爸可厲害呢。
女人咯咯笑,飛了男人一眼,學(xué)著兒子奶聲奶氣的話,說,爸爸可厲害呢。
男人斜女人一眼,嘴角揚(yáng)了一下,是得意了。
等兒子好了,雨腳也提起來了,女人把兒子送到幼兒園,男人推著小平車到十字路口去擺攤,卻沒了位子。也不是沒了位子,是他們的攤位上擺了一個餅子攤,十字口西北角的那個餅子攤擺過來了。他們只能靠著里面擺了。不在十字口,生意肯定會受到影響。
男人放下車子,就叫那人挪開。
那個打餅子的胖子歪著頭,斜了眼睛看他,挪哪兒呢?
男人說,我在這兒擺著,你不是沒看見,咋也得有個先來后到吧。
胖子不讓開,說,狗屁個先來后到,哪個擺上了就是哪個的。
男人一聽這話是不講理了,就攥了拳頭往胖子跟前走。男人結(jié)實,有力氣,拳頭一握,胳膊上就凸出來硬邦邦的肉疙瘩。女人知道男人打架潑命,下得起手,看男人鐵青個臉,恨叨叨地站胖子跟前,問胖子挪不挪,她就趕緊上前站在男人和胖子中間,把男人往后推了一步,轉(zhuǎn)臉對胖子說,我們在這兒擺了快一年了,你都看見了,你來沒幾天,在對面擺,那就各在各的地方擺吧。
胖子不過去,聳著鼻子,扯了嘴角,指著腳下說,這是你老子給你買下的?寫你名還是寫你姓了?
修理鋪的小趙聽見吵鬧過來看。女人就指著小趙說,你問問他,我們在這里擺了多久了,咋說咱得講個理是不是。
小趙呢,不接女人的話,擺擺手,說,我還一堆活兒呢,你們吵啥啊吵,別吵了,干活吧。扭臉走了。
胖子看小趙走了,扯扯嘴角,扭臉也揉面去了,揉面吧,也不安心,偷偷拿眼角斜覷男人,是擔(dān)心男人撲過來打他。
男人看胖子根本就沒有讓開的意思,他揮了下胳膊,叫女人讓開,又往胖子跟前走。
女人趕緊拽住男人,叫他忍忍,說,咱出門來是做生意哩,又不是打架哩,咱就在這邊上擺吧。男人掙著,叫女人起開。女人死死地拽著男人,就是不讓他去。人們沒想到平日里看上去柔柔慢慢的女人,還真有一股子蠻勁。男人在女人懷里掙了幾下,都沒有掙開。人們看著,就哈哈哈哈地樂了。人們說,女人就是拿她的體格體重拽,也能拽住他。
胖子偷眼看男人女人不跟他吵鬧了,也低頭忙活開了。
一時半刻的,人們就聽見搟面杖在案板上敲擊得咣咣聲、翻動餅子的啪啪聲,在十字口響了起來,似乎是,比來來往往的小車大車的聲音還要大。
后來,當(dāng)人們說起下午的事情時,都搖頭說沒想到那女人輕聲細(xì)語的,總是一張笑臉跟人說話,會為了一個破沙發(fā)跟人去潑命。有人就問小趙,說你離得近,咋回事呢,真
是為了一個破沙發(fā)?聽說她撲過去時喊了聲,喊了聲啥呢?小趙黑著眉眼,我哪曉得,我當(dāng)時正好手里有個活,根本不在跟前。那人就念叨,真不值得,為一個破沙發(fā),真不值得。
那天下午,女人把兒子從幼兒園接回來,叫兒子去沙發(fā)上寫作業(yè)時,發(fā)現(xiàn)超市墻腳下的沙發(fā)不見了。四下里一找,就看見沙發(fā)被胖子墊到他的平車下面,以前墊的是個凳子,現(xiàn)在凳子在胖子的屁股下。女人就跑去給胖子要沙發(fā)。
女人指著平車下的沙發(fā)說,我得把沙發(fā)拿走,你把凳子墊上吧。
胖子說,你的?
女人說,嗯。
胖子說,寫你名了還是寫你姓了?還是這句話,分明的,是不講理了。
女人生氣了。兒子在沙發(fā)上寫字畫畫,胖子不可能沒看見。女人就說,沙發(fā)上沒有寫我名也沒有寫我姓,可是我從路邊把它撿回來,放在墻腳,你說是不是我的,我不跟你吵,你把沙發(fā)給我,我娃要在沙發(fā)上寫字哩。
胖子說,哪個跟你吵了,哪個愛跟你吵了。
女人說,那我把沙發(fā)抽走,你把凳子墊上來。
胖子說,凳子墊了,我坐啥。
女人想想也是,就說,我給你找?guī)讐K磚頭支車子吧。
男人卻不叫女人去找磚頭去。男人看也不看胖子一眼,走過去就要從車子下抽沙發(fā)。胖子急了。沙發(fā)一抽,車子就傾翻了。車子上的面、菜,都會翻倒地上。女人也急得喊男人不能抽,胖子起來攔男人時,她就抓了凳子,男人抬起車子,把沙發(fā)抽了出來,她就趕緊把凳子墊在了車子下,車子晃了幾下,穩(wěn)住了。
男人把沙發(fā)抱到墻腳,叫兒子寫作業(yè)去。
胖子低著頭,撇著嘴,咬著牙,想去搶沙發(fā),看看黑著眉眼的男人,終不敢,哼哼唧唧地罵了幾句,站在案前,手下的活兒卻不慢,咣咣地又是搟餅子,又是烙餅子,只是那咣咣聲是比以前響亮多了,是帶了氣了。突然,人們看見,胖子抓起案上的刀朝沙發(fā)走了過去。
女人的小兒子正趴在沙發(fā)上寫作業(yè)呢。
胖子卻不是砍人去了。他一把推開女人的小兒子,舉起刀子砍沙發(fā)。他咣咣地砍著沙發(fā),邊砍邊罵,媽的,讓你用讓你用,媽的,老子用不成誰也別想用。
女人的小兒子嚇得坐在地上哇哇直哭。
小兒子的文具盒、本子、書撒落一地。
本來就很破舊的沙發(fā),在胖子的三砍兩砍下,沙發(fā)背上裂開一個大口子,黑黃的海綿一塊一塊地掉了出來。沙發(fā)的座子是個光溜溜的木板,淺黃色,女人的小兒子在上面畫了一輛汽車,一棟樓房,幾朵小花,花前畫了三個人。小兒子說那是他們的家,花園前的三個人,是爸爸媽媽和他。現(xiàn)在,胖子舉起了刀又砍座子。座子上的汽車樓房和花園,還有花園前的三個人,都被砍得七零八落。
男人聽見聲音,倏地扔下手里的餅子,幾步奔過去把兒子抱起。
女人也嗷地嚎叫了一聲,奔到沙發(fā)前,喊,不能砍壞了,我娃的書桌。她一下就抱住了沙發(fā)。
胖子的刀落了下來。
袁省梅, 1970年生,山西河津人。作品200余篇散見于《百花園》《山西文學(xué)》《短小說》等幾十種報刊。多篇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入選《2011年中國年度小小說》《21世紀(jì)中國最佳小小說》等多種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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