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窮皮

宮新宇+陳鋒

淖卜子村的劉寶根三代單傳，到他這一代卻一口氣生了五個男娃。劉寶根會劁豬配種，還養(yǎng)了兩頭老母豬生崽賣，原本生活還湊合?？捎幸淮?，他上山捉野豬時，被沖過來的野豬用尖牙頂破了肚子，不幸身亡了。劉寶根的老婆王翠娥得知這個消息后，守著五個娃娃，眼睛都快要哭瞎了。

杜老二是個走村串戶收購山貨的小販，認識王翠娥一家后，每次路過時都會找借口上門看看，挑些賣相不好的杏干紅棗給孩子們吃，跟王翠娥母子嘮嘮家常，一來二去，兩家越走越近。

兩人一個寡婦一個鰥夫，即便相好上了，本來也沒什么?？啥爬隙灿袃蓚€兒子，加上王翠娥家的五個兒子，一共就是七個男娃。杜老二外號“二菜狗”，腰軟肚硬，田地活扛不下來，才倒騰點小買賣，也是賠多賺少。老婆就是嫌他沒本事，才跟人跑了。這兩人如果搭伙，那得制造出多少條光棍？

村里人也為王翠娥擔心，便忍不住旁敲側(cè)擊，不知王翠娥聽懂沒聽懂，她一概沉默不答。一晃幾年過去了，王翠娥帶著五個愣頭青改嫁了，不過她嫁的不是杜老二，而是嫁給了大板魚溝的張守財。還是杜老二為兩人穿針引線，做的大媒。

張守財打動王翠娥的是一句承諾：我做牛做馬，也得給五個娃娃都娶上媳婦。張守財會廚師手藝，跟王翠娥的原配丈夫一樣，屬于村里的能人，王翠娥感覺有了依靠。

剛嫁過去還好，過了半年多，張守財就露出鬼相了。張守財之前都是裝的，其實也是個站著腰疼，躺下哼哼的角色。他確實學過廚師，可嫌累早就不干了，只在紅白喜宴上支支嘴，混杯酒喝。跟入贅那家鬧掰，也不是他說的女方嫌貧愛富，而是他的老婆得了治不好的病，治病把家底花空了，他眼瞅著要跟著受苦，撇下老婆孩子一撩腿跑了。

王翠娥除了給五個娃娃刨食吃，還得供養(yǎng)伺候一個大男娃。她一氣之下，帶著五只拖油瓶回了家。沒想到家里已經(jīng)有人住著，她一問，住家把這4間磚瓦房買下了，是從杜老二手里買的。她這才明白過來，杜老二無事獻殷勤，圖的是她的房子。他跟張守財私下做了交易，他說服王翠娥改嫁，張守財將王翠娥的房子作謝，王翠娥不識字，被張守財欺騙，稀里糊涂地在房屋轉(zhuǎn)讓書上按了手印。

王翠娥家這么窮困，還能被奸人盯上，榨出油來，人們紛紛譴責杜老二真是個扒窮人皮的精怪，可木已成舟，一家老小總得找個遮風蔽雨的地方，王翠娥只得帶著孩子回了大板魚溝。

張守財除了懶點兒、饞點兒，時不時耍點小滑頭，倒也不為難孩子，對王翠娥更是甜言蜜語奉承有加，日子還能對付著過下去。過了幾年，孩子們陸續(xù)長大，問題又出現(xiàn)了。王翠娥的娃娃學習都不大靈光，早早就輟了學，輟了學也不老老實實地在家呆著，長得剛有鐵鍬高就出去打工了，而且一走就跟斷線的風箏似的，再不跟家里聯(lián)系。王翠娥擔心孩子們出事，便急著讓張守財幫她去找孩子們的下落。

張守財滿口答應(yīng)下來，然后便拿著王翠娥給的路費在外面瀟灑游玩。當年他娶王翠娥，除了找一個暖被窩的，還另有打算。別人看到五個娃都發(fā)怵，可在他眼里那都是銀子！大板魚溝每個男丁可以分6畝地，5個男娃就是整整30畝地，有這30畝地，他下半輩子就可以坐著收租子了。當初杜老二找他算計王翠娥，說好了杜老二得房他得人，兩人一人扒一層皮，那時他就看出了這隱藏著的第三層皮。

張守財當然不會幫他們?nèi)⑾眿D，那樣他就賠大發(fā)了。他琢磨出了個尖酸刻薄的辦法，他表面上對孩子們和善，私下里實施重點進攻，與孩子們單獨相處時用言語譏諷刺激，逼得孩子們說出不娶妻生子混出個樣來不回家的狠話，拂袖而去才罷休。所以孩子們才會紛紛不告而別，外出打工。

王翠娥受苦受累，張守財在外吃喝玩樂，一年后王翠娥等來了張守財?shù)氖w。張守財參與賭博，有人輸急了眼沒錢翻本，起哄說公安抓賭，張守財逃跑時慌不擇路掉進旁邊的河溝里淹死了。這下孩子們沒了，找孩子的人也沒了，王翠娥徹底沒了主意，每天行尸走肉般活著，見人就拜托幫她找娃，有一天大板魚溝的村民們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王翠娥也不見了。

又過了幾年，王翠娥還沒有回來，倒是王翠娥的兒子紛紛回來找娘了，他們現(xiàn)在都已成家立業(yè)，事業(yè)小有成就。聽到母親失蹤的消息，他們都悲痛不已。

通過鄰居幫忙牽線，王翠娥的五個兒子最后都聯(lián)系上了，他們聚在一起商議找娘的事?？扇撕ＣＣ?，到哪兒去找呢？有人提醒他們的地還在村上，想必娘還領(lǐng)著租金，順藤摸瓜也許能找到。五兄弟到村委會一查，地流轉(zhuǎn)給了南方的一家馬鈴薯種植企業(yè)，每年企業(yè)都會向一個固定賬戶匯去租金。他們一看開戶人，肺都要氣炸了。開戶人正是杜老二！

別說他們，外人也看不下去了，都說：“杜老二坑人也不換換，抓住個窮人往死里坑，皮扒了一層又一層。錢讓他得了也就算了，別讓他把你娘賣了！”

聽到這話，五兄弟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更急著找到娘。今年又快到支付租金的日期了，他們和企業(yè)商量好，故意延遲支付，等著杜老二上門催要，兒子們也好抓住這條線索搞清娘的下落。

過了一段時間，取錢的人來了，五個小子埋伏在暗處一看，來人正是杜老二。按照事先約定好的，他們沒有立刻動手，而是跟蹤尾隨杜老二，找到了他的住處，那是幾百里外一座城市樓群間的平房區(qū)。此時五個人再也按捺不住了，踹開門揪住杜老二就打。杜老二喝問憑什么打人，五人說自己是王翠娥的兒子，打的就是他。

杜老二聞言馬上恢復(fù)了鎮(zhèn)定，道：“也不看看你們面對的是誰，我是你們的爹，你們打我是以下犯上，忤逆！”

“老家伙，讓你瞎說?！崩衔逡蝗疫^去，被老大架住了。老大說：“別激動，先找到娘要緊。”

接著，杜老二說，他這就帶他們?nèi)フ夷?，然后，他把五兄弟帶到了附近一個水果攤，守攤的正是王翠娥！

“娘，莫非你真跟了他？”兄弟們指著杜老二發(fā)問。王翠娥點點頭?！澳愀l也不該跟他，難道他害得我們還不夠嗎？”兒子們恨得牙癢癢。

“他找上門來時娘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娘實在沒辦法，他說知道你們五個兄弟的下落，要帶娘去找？娘怎么能拒絕？”原來杜老二一直留意著他們家，每個兒子離家出走后，他都想方設(shè)法跟過去，掌握住址的變化。杜老二不善營生，家里有點什么又先往自己嘴里扒拉，他那兩個兒子估摸跟著他鬧不好要出去討飯，干脆跑出去自謀生路了。杜老二找他們費了不少周折，但也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訪查王翠娥的兒子就輕松了許多。

五兄弟一盤算，他們這個窮家竟然被杜老二扒了三層皮，看不出來，這老小子居然是個扒皮魔王！

“看在你幫我娘找我們的份上，那4間磚瓦房的賬就不跟你算了，把地租交給我娘，娘，咱們走。”老大代表兄弟五個說。幾個兄弟上前攙娘，娘卻不肯走。

“娘，莫非你還舍不得這家伙，他可是吃定咱了，咱家的臉皮都要被他扒光了！”兄弟們?nèi)碌馈?/p>

王翠娥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她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賬本，遞給兄弟們看。兄弟們傳看完，都沉默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賬本上記著那4間磚瓦房收入的花銷，一筆一筆都花在五兄弟身上，勾起了五兄弟對在外打拼最無助時候，得到陌生人幫助的回憶，其實那些援助多半背后站著那個看似無情的老頭。

“叔，你想幫助我們可以明說，干嗎兜這么大個圈子，搞得我們以為你是壞人？”兄弟們問道。

杜老二感慨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叔自己家還有兩個兒子要養(yǎng)，哪有能力幫助你們？我吃過大虧，有深刻的教訓?！倍爬隙苄秩齻€，父母苦熬苦掙，總算給老大老二娶了媳婦，輪到老三就無能為力了，三兄弟從小嬌生慣養(yǎng)，也沒什么本事，老三就打了光棍。杜老二雖說娶妻生子，老婆最終還是跟人跑了。

杜老二明白，自立自強才是扒掉窮皮的法寶。他看王翠娥對孩子格外溺愛，擔心五兄弟長大后重蹈他家的覆轍，就想辦法促使他們自立，要那4間房作謝媒禮是想斷了王翠娥的后路。其實這些年他和王翠娥就在七個兒子所在的城市輪換著居住，遠距離關(guān)注著他們的生活。之所以沒有現(xiàn)身，是他知道王翠娥有個心結(jié)，她始終希望兒子能主動回來尋找自己，現(xiàn)在這個心結(jié)打開了，母子也該團圓了。

“爹，你不光騙了他們，把我們也騙得好苦呀！”杜老二的兩個兒子都住在本市，聽鄰居說父親和人起了糾紛，怕他吃虧，急忙趕來，剛才的對話兩人都聽到了。

一家九口沉浸在幸福之中，帶路來的鄰居又有了疑問：“我就不相信，世上人有這么大的心胸，會把自己的意中人拱手讓人？”

杜老二羞澀地一笑，說：“那個時候光考慮千萬別讓兩個兒子打光棍，自己根本沒那種想法。兒子們都成家立業(yè)了，才覺得有些孤單。這不，他們自立自強了，咱也跟著享福了?！?/p>

一片爽朗的笑聲如波浪般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