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藍(l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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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日
蔣藍(lán)
早晨六點即醒,看看窗外,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涼颼颼的,晦暗、低垂的厚云拖曳殘余的夜色往西緩慢飄去,給我剩下的,是一個低矮而陰霾的蜀國初秋。云在天空壅塞,當(dāng)云被風(fēng)撕開時,藍(lán)色的天穹靈光乍現(xiàn),突然以我難以想象的陰沉狀態(tài)出現(xiàn)。陰霾之后是陰云,云又像是漂洗過的,在河沙一般的天空逐漸潔白。
給父親的靈位上香,他在九年前故去。母親現(xiàn)遠(yuǎn)在加拿大漢密爾頓市的姐姐那里休養(yǎng),她昨晚打來電話問我好。母親說我是早上八點鐘左右出生的,為辰時。按照流行的星座,我屬處女座,這星座似乎對我不利。
吃完一碗面條,我打開電腦,修訂昨晚沒有完成的一篇文章《卡地亞之豹》。這是詞典式散文專著《豹詩典》當(dāng)中的一章,獵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時尚之都巴黎具有非同尋常的寓意,它牽扯到當(dāng)時最負(fù)盛名的女性——意大利“暗黑女侯爵”瑪切薩·路易莎·卡薩提,麗人煙視媚行,寵物就是豹,有印度獵豹和非洲黑豹,女侯爵具有展示怪癖嗜好的狂熱愿望。比如,在深夜的威尼斯圣馬可廣場,她獨自帶著兩只戴寶石項圈的黑豹溜達(dá),身影像墨汁讓古老的街道模糊不辨,但暗黑女神與黑豹互為彰顯;再比如她曾以蛇作為項鏈,裸體穿起皮草外套招搖過市……當(dāng)時眾多藝術(shù)家都以她為原型進(jìn)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她的生活場景與凸凹身體儼然成為巴黎藝術(shù)家的一塊想象飛地。她以活著的蛇作為項鏈并不為人知地在夜間散步——名貴皮草下是她的裸體,牽著稀有的印度豹,這些豹的脖子上戴著鉆石鑲嵌的項圈。不管她往哪里,總能塑造風(fēng)潮、制造天才,甚至讓最守舊的王公貴族忘情贊嘆。
近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寫《豹詩典》,但我的生活與豹無關(guān),手里有一對來自天山的雪豹爪,成為了我唯一的緬懷之物。時間差不多了,我才跟女兒打通了電話。女兒十一歲了,利用暑假隨媽媽外出,昨天才從泰國旅游回來,有一肚子見聞要對我講,還特別說,為我買了禮物。我說,我不開車來,騎電動車來接你。女兒同意了。女兒從小不喜歡汽車,總說頭暈,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我用自行車載她逛街。
今天是星期天,一早人車不多,我順一環(huán)路飛速前行,再拐道插入一條靜謐的小馬路,沿沙河一側(cè)的林蔭道曲折北行。今天是我五十歲生日,除了比平時起床略早,似乎沒有感到有絲毫特別。河水泛著白色,河畔的絲絲河風(fēng)夾纏著牛毛細(xì)雨,仍帶有一股特殊的野水氣息。深吸一口,往事就撲面而來。這種古河流,在成都已經(jīng)很少了。
一晃眼我在成都已經(jīng)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熟悉這座城市的經(jīng)脈,目睹了它的田疇漸漸成為高樓林立的集鎮(zhèn),也目睹了大量的茂密林被經(jīng)濟(jì)擴(kuò)張的欲望剃成陰陽頭,最后成為整齊劃一的景觀樹。記得我的三十歲、四十歲生日也是在成都度過。滿四十歲前一天,父母專程從老家來成都,父親帶來一瓶他放了十幾年的五糧液與我同飲。第二天我送父母去火車北站,回到老家父親就開始發(fā)病,檢查結(jié)果是肺纖維化,此時距離他逝世剛好一年。
接到女兒,我仍然原路返回,順著沙河走。女兒還沒有變嗓,童音清脆,講芭提雅,講人妖,講大象、鱷魚表演……我靜靜聽,沒有答話。
哦,記得我與女兒差不多的年紀(jì),父親開始訓(xùn)練我和姐姐的籃球與田徑。一早跑步,下午打籃球。老家周邊沒有正規(guī)體育場,我們沿著公路跑步,從東興寺到王爺廟。為準(zhǔn)確計算距離,身為工程師的父親有一把兩米的鋼卷尺,他和姐姐就兩米兩米地測量,再用一根鋸條在路肩上鋸出一個口子,一直測量出兩公里的準(zhǔn)確長度。我記得,最后的終點那里,鋸出的是雙線。那里是龍鳳山山麓,斜斜的巖石面,鐫刻有馮玉祥將軍1944年7月15日來自貢市舉行愛國獻(xiàn)金運動時所題寫的“還我河山”四個隸書大字。父親說,字是馮玉祥住在自貢市鹽務(wù)管理局宿舍(北院,即今中共自貢市市委所在地)時寫下的,那里是我爺爺后來在鹽務(wù)管理局工作時的辦公室。
我開始鍛煉耐力,風(fēng)雨無阻,一直跑到了初中階段。父親用卷尺測量出來的那段距離,成為了我人生的第一階段蹤跡史。十幾年后,城市道路改造,路肩石砂巖被拆除了。
2014年初春之際,我修訂十二稿的三十萬字非虛構(gòu)之書《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唐友耕與石達(dá)開、駱秉章、丁寶楨、王門豈運交錯的歷史》由云南人民出版社推出。我前后踏訪二十五個縣市,查閱了三百萬字史料,在一種近乎被掏空的狀態(tài)下,我意識到我正在靠近一個限度,我漸漸感覺到了它明晰的存在,甚至觸摸到它的裙裾了,但這個限度又滑手而出。我實在精疲力竭,已經(jīng)不大容易回憶起它的容顏,但是我知道,順著我的行蹤,我一定會與之相遇。顯然,它遠(yuǎn)比父親在路肩上鋸出的刻痕更難以捉摸。這就意味著,我的蹤跡史其實是我的文學(xué)蹤跡史,它追求人生的完整表達(dá),而非歷史的完整呈現(xiàn)。今年初我又開始了《蹤跡史》的修訂工作,補充了近十萬字。草蛇灰線,藕斷絲連,刀頭舔血,有火就有灰,包括突兀而峭拔的剔骨還父、剔肉還母,我的蹤跡徹底融到了歷史的蹤跡當(dāng)中。我手里沒有步入迷宮的阿里阿得涅公主的金線。我走的路告訴自己,迷宮是連續(xù)的,陷阱下面還有陷阱,我根本不需要奇跡。
中午在蜀府宴語酒樓吃飯,來了十七位客
人,絕大多數(shù)是夫人單位的同事,我的朋友僅有四位。她經(jīng)營十幾年的公司,在債務(wù)與季候的重壓下,準(zhǔn)備徹底放下了,這是最后的午餐。我吹熄了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但不想吃。三瓶二十多年前的老茅臺喝完,就散了。我恍悟,紙上的蹤跡史,那些孜孜以求的歷史人物的蹤跡,一當(dāng)踏上他們行走過的道路,用自己的蹤跡去印合他們的蹤跡,我不但從泥土里獲得了一段充滿體溫的往事,也讓我的蹤跡一寸一寸入到往事之中。我是時光的一個線標(biāo),也是空間里的一個點位。我就像那些沙河邊垂釣者魚竿上的浮標(biāo),一動,就拽皺滿河秋波。我的半生不過在天地之間劃出了一小段蹤跡,甚至,還沒有父親在路肩上鋸出的刻痕清晰。
黃昏時分,我送女兒回去后,再次路經(jīng)沙河。星垂天宇,叢林低伏,大群蝙蝠在低空密集穿梭,但是我分明聽到了子規(guī)鳥凄切的鳴啼,聲音靠近金屬。喬木的蕭蕭落葉在水面漂搖,貼水而飛,就像是一頭花豹把自己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來。落葉不像是獨自凋零,倒像是有紅葉題詩的急不可耐。落葉不是隨波逐流,它們一會兒側(cè)身而立,一會兒俯仰閃避,在一股大勢的默許下它們大部分繞開了河道里的障礙,但還是有一些落葉擱淺,其中有幾片又終于旋轉(zhuǎn)掙扎而出。我想,從遠(yuǎn)方河心升起的黑暗里,一定有一雙手在等待落葉的歸帆。我看見四周多是悠閑的散步者、不??裎堑拇髮W(xué)生,當(dāng)然,還有氣急敗壞的絕望者醉倒在河邊木椅上……
我所說的大限,如果是一種智慧和福分,似乎越過了我所聽見的風(fēng)聲。如果說,孔夫子眼中的“天命”是關(guān)于主體存在、發(fā)展和變化的一切總體概括的話,那么“知天命”是他的自況與自傲,自謂具有了判斷自己生存環(huán)境和前途以及周圍事物走向的能力。我不能去評說孔夫子的見解,我不是努力要回到事理的真實,而是我的腳就站在真實的地界。真實不是挺括的刀鋒,真實是柔軟的,但又不能隨心所欲。盡管在年輕歲月里,我早就注意過真實、真相、事實的分野,那時我的思想隨筆就是為從事實里提煉真相,到了如今,我不再刻意去著意它們的差別了。
我有兩年不看電視了。也許是酒意,睡到半夜醒來,開燈寫詩《生日的下半夜》,算是我的五十歲自壽:
我從醉意中冷醒
看見月光在陽臺欄桿上與金屬調(diào)情
霧靄低回,花香可疑
醉態(tài)酩酊的女人
在成都的窗下唱歌
街燈加大了她的飄搖
她隨手拾走了燈桿的影子
所有的燈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
與其說我早已獨自成行
不如說是漁父載我渡向?qū)懽髦?/p>
我腰下無劍
只交給他一根肋骨為記
天心月圓之下
聽見那個女聲把錦江越推越寬
還能聽到小獸的哭泣
水光里堆滿賭博與火焰
如果有一個聲音喚我歸去
我會立即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