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筍電視

那會兒我們家還住在一個叫臭水溝的地方。有一天下午父親突然背回來一臺電視機(jī)。對了，那天是星期天，我記得挺清楚，我還沒有寫完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yè)。我借口拉屎逃出來放風(fēng)，我母親盯得緊，寫不完作業(yè)不許出家門。

臭水溝的一群女人們當(dāng)時正坐在街口的一塊空地上拉家常，她們沒有工作，平時就是做做家務(wù)照料好孩子和男人的生活。女人們看到父親時嘴巴撐得圓圓的，似乎被人突然塞進(jìn)了一顆大雞蛋。

老三你那是背了個啥東西？

電視！

電視機(jī)？

嗯，電視機(jī)。

看小電影的電視機(jī)？

嘻嘻，以后不用擠破頭去買電影票了。

她們一臉驚慌，好像我父親背回來一個定時炸彈。過了幾分鐘，女人們紛紛站起來，伸長脖子撅著屁股，圍著裝電視的紙箱子看。我也想擠進(jìn)去湊一湊熱鬧，可身體強(qiáng)壯的女人們把父親圍得水泄不通。我知道她們肯定是不相信里面裝著電視，其實我也不相信。我父親平日里沒正形，嘻嘻哈哈愛和街上的女人們開玩笑逗樂子。有一回他從街口一路小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快，快，快去買電影票，礦上的大禮堂放電影《小花》，彩色的，還是寬銀幕。街上的男人女人撂下飯碗都急慌慌地去買電影票，在礦上看電影像過節(jié)一樣紅火熱鬧。人們?nèi)チ穗娪霸捍箝T緊緊地鎖著，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后來父親被臭水溝的女人指著眼窩臭罵好幾天。

這東西挺沉的吧？

沉，比二袋白面還重。

從電視里能看到天安門吧？

能，不光是天安門，還能見到國家主席呢。

瞎說，全國只有一個主席，他老人家住到你們家，還管不管國家大事了。

不是住在里面，是能看到主席的影兒。

有影兒有人，那還不是住在里面。

堂堂的國家主席住在憋氣小匣子里？

父親很想解釋清楚國家主席和電視的關(guān)系，可他也說不明白電視到底是個啥先進(jìn)玩意兒。

今晚上你們都來我家看電視。

哎，社會真是越來越先進(jìn)發(fā)達(dá)，躺在自己家炕上就能看電影！

是躺在被窩里看。哈哈。

老三好福氣，一邊摟著女人做好事，一邊看電視。

咳咳咳，當(dāng)著孩子們面，不能灰說。

狗屁，假正經(jīng)！小海，你爸和你媽平時在一個被窩睡不？

不知道。我把頭扭過去，我知道這一定不是好話。再說我也不愿意和那些女人搭話，母親說過。男人要有男人樣，成天和女人斗嘴撩牙沒出息。

臭水溝里老三最心疼女人。

餃子好吃，天天吃也膩嘴。

再胡說，小心小海媽過來撕爛你的嘴。

她敢？我老三的巴掌也不是吃素的。

吹吧你就，誰不知道齊老三天生怕老婆的貨。

我，我那是讓著她呢。你們女人不懂道理，講老實話哪個大男人收拾不了個老娘們，不舍得打才是真的，再說打壞了還不得咱花錢治病。真動開手，十個女人也不是一個男人的對手。

也不知是哪個被女人追著跑了一條街。

我，我著急上廁所呢。拉褲子上你們給洗褲衩呢。

呸，死老三，惡心死了，下流玩意兒。

灰女人都是讓我們好男人慣的。書上說了好男不和女斗，是不是兒子？

父親忽然把話題引到了我身上，我臉一下紅了。書上是不是這么寫著，我記不住。我從小不是好學(xué)生。

爸，咱家的電視？

嗯！咱家的！

咱家真買電視了？

真的。兒子，咱家也有電視機(jī)了。

我仰起頭看著父親，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又高又壯，我?guī)缀跤悬c不認(rèn)識他了。父親從來沒有說過要買電視機(jī)，他今天一定是發(fā)大財了！我猜想父親挖煤時挖到了金子，這金子的個頭還不小。一星半點怎么夠買電視。街頭的大喇叭里不是天天喊著烏金滾滾嘛。

這電視花了不少錢哇？

可不，三百六十塊。

哎呀呀，你們家真是有錢人，這么貴的東西也敢買。

再貴它也就是個物件嘛。

二霞就是有福氣，愛看電影，人家男人就買回個電視。父親滿面紅光，女人們夸獎一句，他就呵呵笑一聲。笑得嘴都歪到一邊啦。

我們家就在前面不遠(yuǎn)處，二分鐘就到了。有粉抹在臉上，他準(zhǔn)備在大街上再顯擺一會兒?，F(xiàn)在不光女人，男人們也向他投來羨慕的眼神。他向外撇開兩腿，上半截身子往墻根靠，裝電視的紙箱子也斜倚在石頭山墻上。爸用手背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想從褲兜里掏一根煙出來，試探了幾次，怕把電視掉地上，只好干吧唧幾下嘴。這要是在平時，我早幫他掏出來了，可今天我真有點傻了。父親那是背了一臺電視機(jī)，可不是普通的一口袋玉米面。

我第一回看電視在父親的一個工友家?？磳徟兴娜藥?，很多工友們都擠在他們家看，一邊看一邊議論誰是江青，誰是姚文元。不知誰家的孩子說了一句，毛主席的老婆一點也不漂亮。家大人立刻緊緊捂住孩子的嘴，并小聲說小孩子不懂事亂講話，大家就當(dāng)啥也沒聽到。我不操心四人幫的事，我關(guān)心的是這么小的匣子怎么裝進(jìn)去那么多的人。每次電視里有新人出來，我便轉(zhuǎn)悠到電視后面。父親生氣地呵斥我，好好看電視，不要繞來繞去，影響大家看電視。我嘴上答應(yīng)著，一會兒又轉(zhuǎn)到電視背后看一看。

礦上前年來過一個馬戲團(tuán)，里面有個最吸引人的節(jié)目叫《花瓶姑娘》，一個漂亮的姑娘把頭托放在一只大花瓶上說話，沒有看到身子，似乎是從花瓶里長出一顆人頭。花瓶姑娘會唱歌，還會回答人們的問題，多大了？叫啥名兒？喜歡吃啥？等等。當(dāng)有人問她有對象沒？花瓶姑娘羞羞答答地說沒有喜歡的男朋友，要在下一場演出里找。這時節(jié)目就該結(jié)束了。有個小孩子淘氣，往桌子下面丟了一個小炮仗，花瓶打碎了，從下面跑出一個驚慌失措的女人。節(jié)目演砸了，第二天馬戲團(tuán)就卷鋪蓋從礦上滾蛋。

我搬個小板凳坐在電視后面，大人都笑話我傻乎乎的，不看電視屏幕，看電視的屁股。我才不理他們呢，我準(zhǔn)備看大魔術(shù)，那么多人老在黑屋子待著還不得悶死了。再說難道他們都不吃飯上廁所？

確定就是我家的電視后，我理直氣壯地扒開人群，紙箱子上畫著一把撐開的紅色小傘，傘下面寫著小心輕放。我用一只手掌托了一下電視，紋絲不動，這家伙的確比炸彈重多了。怪不得父親要用幾道繩子綁在身上呢。別人家的幾個小孩子也想趁機(jī)摸一摸，我馬上就制止了，這么貴的東西，摸壞了咋辦？

三百六？比娶個女人還貴。

可不，劉大財從農(nóng)村娶個媳婦才花三百塊彩禮。

電視比媳婦好，媳婦只有一個人，電視天天能看到好看的女人。女人彎眉秀眼個個都像電影明星劉曉慶。

母親正好從家里出來，她一定是來抓我回去寫作業(yè)的。前面的事不知道，不過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父親后面的話，她垮下臉沒鼻子沒臉地訓(xùn)父親，看啥女人呢？看啥女人呢？還劉曉慶？老三你要臉不？當(dāng)著你兒子的面說這樣的話？父親像個犯錯的孩子低下頭，呵呵地傻笑了幾聲。

母親是村支書的女兒，在村里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當(dāng)初嫁給父親就是奔著他工人身份來的。她一心想把自家男人培養(yǎng)成一個干部，哪怕是個班組長呢。芝麻綠豆也是官兒。逢年過節(jié)時她早早地準(zhǔn)備好煙酒禮品讓父親去單位領(lǐng)導(dǎo)家走動走動，父親死活不去。母親后來也死心了，教的曲兒唱不到頭，父親那性格也不適合當(dāng)干部。

還是我母親見過大世面，看到電視機(jī)時沒有那些女人咋咋呼呼的表情，她眼睛嘴巴擠在一起笑成了一朵花，老三你也中大獎了？這是買了幾塊錢的彩票？你不是上班去了，怎么跑到城里買彩票啦？

太平間看大門的張小手上個月在城里抓獎中了一臺電視，人們除了羨慕，紛紛都說是他看管的那些小鬼暗中做了手腳，鬼插手幫了人的大忙。張小手只買了一張彩票，二塊錢。二塊錢就抱回臺電視，這事還不邪乎。張小手自己也承認(rèn)，死鬼們這回能天天看上電視了。電視搬回來沒敢拿回家直接就放在太平房的值班室。人看鬼也看。

大家晚上都來家里看電視，電視可是科學(xué)的東西。

母親從廣播里新學(xué)了科學(xué)這兩個字，現(xiàn)在動不動就愛用上。母親那得意洋洋的樣子，刺傷很多女人們的眼。她們怪聲怪氣地說，我們窮人家可看不起，那東西比金子還值錢，三百多塊錢呢。

電視是父親從單位賒來的。礦務(wù)局和春筍電視廠定了合同，以物易物，用煤換回一批電視。干部們體恤工人沒有現(xiàn)錢，先賒給工人看，買電視的錢每個月從工資里扣，每月扣三十塊，直到扣清欠款為止。母親聽明白這破電視要三百六十塊錢時，差點昏過去，哭天搶地地嚎，比家里死了人還哭得凄慘。

父親一下子蔫巴了，不停地和我母親說著好話。剛才他可是在女人堆里神氣地吹了半天牛，現(xiàn)在被母親一下子打回原形。父親真可憐。他好話說了幾個火車皮，母親只有一句話，電視從哪兒拿回來的，再送回哪兒去。反正家里是一天也不能要。我在旁邊著急死了，電視機(jī)又不是炸彈，怎么就不能放在家里了。不過我不敢插嘴，母親發(fā)起脾氣我們?nèi)胰硕寂隆?/p>

天慢慢黑了，父親背著電視還站在自家門口，頭上的汗珠子憋得比豆子粒都大，母親黑著臉堅決不讓他進(jìn)家門。街上的女人孩子吃過了晚飯出來看笑話，她們看著父親畏畏縮縮的狼狽樣都笑，你一言我一語繼續(xù)火上澆油，經(jīng)驗教訓(xùn)，老三，這就是不請示匯報工作的結(jié)果，以后還敢自作主張不？父親朝她們丟個求救的眼神，表情比哭還難看。我知道父親希望那些鄰居們幫他說幾句好話，好讓他過關(guān)，可我母親在臭水溝是有名的厲害角兒，誰敢在這時候招惹她。

父親轉(zhuǎn)過臉又小聲哀求母親，你先讓我進(jìn)去嘛，電視的事回家慢慢商量。家里的矛盾家里解決。

沒商量，丑話說在前頭，今兒有電視沒我，有我沒電視，兩樣你選一樣吧。

這話糊涂，你是我媳婦，你一個大活人怎么能和電視比？你比電視金貴一千倍。

別說那些甜乎好聽的，沒用，電視退還是不退？

退，退，退。明天就去退。

不行，現(xiàn)在就去。

父親嘟囔著，天這么黑了，路不好走，黑燈瞎火的萬一把電視摔壞了咋辦……這話特別管用，可不，這么貴重的物件摔壞是要賠人家的。還有路上萬一讓壞人搶走了呢……

聽到電視機(jī)可以暫時先拿回家。我可高興壞了，心想晚上可以看電視了。母親卻讓把電視機(jī)擺在柜子頂上，更不準(zhǔn)打開包裝。父親想把捆電視的麻繩抽出來，母親都不讓，反正明天要去退，繩子就套在上面吧，退貨的時候還方便。

晚飯有點糊弄人，粥里面的小米粒硬得硌牙，饅頭也是涼的。父親說想吃塊咸菜，母親惡聲惡氣說，自己沒長爪子？還有臉等我伺候。這就不是買電視的事，是你眼里根本沒有我這個人，買電視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先問一問我同意不？父親點頭哈腰又認(rèn)一遍錯。老婆我真的做錯了，下回我再也不敢。母親眼睛一瞪，還想有下回？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以后一定時刻把老婆教導(dǎo)記在心里。

母親坐著沒動，父親只好自己到腌菜缸里撈了一塊蔓青，切成細(xì)絲淋上香油擺上桌子。我母親又是一頓罵，她說爸撈菜的筷子不干凈，湯里帶進(jìn)油星，把一缸菜都鬧壞了。傻子也能聽出來，我母親明明是在找茬。父親這時候表現(xiàn)得特別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母親說啥，他都賠著一臉稀爛的笑。吃過飯，他立刻自覺地把碗刷了。這些活兒平時都是母親一個人干，我母親嘴巴厲害，可從來不讓父親做家務(wù)活。她覺得男人家成天洗鍋抹碗趴鍋臺沒出息。

母親盯著電視，越想越憋氣，家里的日子本來就不寬裕，現(xiàn)在憑空一下子添上三百多塊的外債，還是為了看電視，電視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錢花，這樣荒唐過日子的做法還不讓其他女人笑話爛了。我母親平日里爭強(qiáng)好勝，別人家做大衣柜，她省吃儉用也要打一套，別人的孩子穿的確良我和哥一人一條民警藍(lán)褲子。在臭水溝一個女人把家里的日子過得拉一屁股饑荒，那丟臉丟到外國去了。

還以為今晚不用寫作業(yè)了，家里出了買電視的大事，誰還有心思寫作業(yè)呢?？墒悄赣H放下筷子就把我攆到小屋和哥哥學(xué)習(xí)去，我知道她是要背著我們和父親算賬。父親偷買電視的事哪能輕意就放過去。

沒母親在旁邊守著，我寫幾行字玩一會兒，玩一會兒寫幾個字。哥哥狠狠瞪我一眼，呵斥我好好寫。我做個鬼臉繼續(xù)玩，我才不怕他呢。哥哥是初中生，他比我學(xué)習(xí)好，老師們都說他能考到局一中重點高中?？嫉骄忠恢幸粭l腿已經(jīng)邁進(jìn)大學(xué)門了。哥在學(xué)習(xí)方面很自覺，有空兒就看書。根本不用家大人督促。我不行，天生不是念書的料，一拿起書就頭疼，里面住了一窩哇哇亂叫的小蜜蜂。母親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我和我爸一樣，呆頭呆腦，將來都是下窯受笨苦的命。

父親和母親那邊越吵越兇。我覺得我應(yīng)該幫父親一把，如果我和哥哥都站在父親這邊，四比三，電視留在家里的機(jī)會就多些。我捅一捅哥的后背悄悄問，你想看電視不？

不想。

你知道這幾天電視演啥？

不知道。

說出來嚇?biāo)滥?，電視臺放香港的武打片。我邊說邊比畫了幾個武打動作，虎拳，蛇拳，無影追風(fēng)掌，這些都是和班里同學(xué)學(xué)的，他們從電視里學(xué)，我再跟著他們學(xué)。

不想看。

你真是書呆子，連香港電視劇都不想看?？措娨暿嵌嘤幸馑嫉氖卵健?/p>

哥皺著眉讓我不要打擾他，他還要學(xué)習(xí)。他在一張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我覺得哥雖然考試總是前三名，可在有些事上真的很傻。一個人怎么會不喜歡看電視呢。

作業(yè)寫了一半，瞌睡蟲來了，我半睜半閉著眼睛勉強(qiáng)寫完，寫出的字都疊摞在一起，管它呢，反正老師也說我是鬼畫符。

早上起晚了，母親破例沒有做早飯，一人發(fā)二兩糧票一毛錢讓我們?nèi)ゴ笫程觅I大油餅吃。母親這樣做分明是有點和父親賭氣，既然不好好過光景了，索性大家一起大手大腳大吃大喝算了。父親腆著臉伸出手也要領(lǐng)一份早餐費，被母親唾了一臉唾沫。你還有臉要吃要喝，抱著電視機(jī)啃哇。那個東西好吃，又是玻璃又是鐵練得一嘴好牙口。父親賠著笑臉，故意逗母親和他說話。母親緊繃著臉，眼里兇巴巴的，看到他們又要吵，我和哥哥趕緊上學(xué)走了。母親罵人時喜歡隨時轉(zhuǎn)移目標(biāo)，待在家里肯定沒好果子。

在路上我找借口和哥分開了，我對那份早點錢另有安排。家里買電視這個大事情，我得想辦法告訴所有的同學(xué)?？烧驹诎嗬锖耙簧ぷ佑悬c那個，太顯擺。嘿嘿！這不是我的風(fēng)格。想一想屁股后面跟著一群看電視的小兵感覺真是不錯。家里有了電視，以后我就不用寫家庭作業(yè)，隨便找個想看電視的同學(xué)抄一遍就行。不想抄就讓他替我寫。大不了讓他多看幾回電視嘛。晚上六點半的動畫片哪個小孩子不想看。香港的武打片哪個不想看。想著這一件件美事，我心里樂開了花。以后我也是有小兵的司令了，誰不聽我的指揮，就不讓他們來家里看電視。

我和街上的王麻子買了一份廣播電視報。電視報有一周節(jié)目預(yù)告，每天幾點幾分有啥電視節(jié)目都在上面登著。還有電視劇的劇情，介紹下一集要演什么內(nèi)容。這幾天正在播放香港的電視劇《霍元甲》，同學(xué)們天天在班里討論迷蹤拳厲害還是少林拳厲害。我拿著電視報進(jìn)班時，同學(xué)們當(dāng)然看到了，他們吃驚地問，齊建國你家買電視了？我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用筆在《聰明的一休》上畫個圈圈。他們又問我，一休昨晚上演到哪兒？我假裝聽不到，拿著筆繼續(xù)在電視報上把認(rèn)為好看的節(jié)目都畫了圓圈。鬼知道昨天晚上演啥啦，我看了一晚上電視機(jī)殼子。但我不能把真話講出來，那多沒面子。

第一節(jié)是語文課，我沒聽懂老師講啥，我心思全在電視機(jī)上，要是父親把電視退了就完蛋了。電視報也白買了。我想不明白母親那個人為啥不要電視。家里頭擺臺電視機(jī)，就如同開了一個小電影院。多牛逼呀！

父親和母親為了電視開始了一場漫長而激烈的戰(zhàn)爭。

父親以退為守，耐心地解釋著，電視雖是賒來，又不是一下子要那么多錢，分期付款，一年多點就還清了。一個月才扣三十塊。

母親步步緊逼，齊老三，你知不知道扣完三十塊錢，家里就沒什么錢了。

我把煙和酒都戒掉。父親咬咬牙下了很大的決心。

那也不行，剩下的錢連買糧都不夠。讓你兩個半大兒子喝風(fēng)去。

錢不夠你先和鄰居借一借。

為了看電視和人張嘴借錢，我是沒有那個臉。

咱是借，又不是不還。

你看看臭水溝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家誰家為買電視借錢？

那是他們不懂得享受。

笑話！看個電視就是享受了？

電視里啥節(jié)目都有，想看啥都能看到。

也能看到細(xì)腰大屁股的女人吧？

你，你胡攪蠻纏。

老三，給個痛快話，你是要電視還是要我？

當(dāng)然是要你了。

那就把電視退了。

好，好，明天去退。

我每天上課下課都惦記著家里的電視，下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看一看電視還在不在。電視在我們家已經(jīng)擺了三天，我心里暗暗地高興。我相信父親一定有辦法把電視留下。

父親這個人其實挺狡猾的，他使用的是拖延戰(zhàn)術(shù)，不和母親發(fā)生正面沖突。無論母親怎么發(fā)火數(shù)落他，支著兩只耳朵聽就行了。他的口頭語，罵又罵不死人。父親表面裝出老實聽話的樣子，心里的主意早拿好了。

母親步步緊逼，父親繼續(xù)敷衍，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拖了一天又一天。后來被逼得沒辦法說了實話，電視不能退，這種分期付款的東西不能退貨。再說退了他的臉往哪放。我偷聽到這個好消息，在炕頭上翻了好幾個跟頭，差點把脖子折進(jìn)肚子里去。

啥？為啥不能退？包裝也沒打開過？母親的聲音不覺抬高八度。

一個大男人在外面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當(dāng)初我當(dāng)著幾十個工友的面拍著胸脯說要給你買電視，我丟不起那個人。

要臉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錢花？

一個人沒皮沒臉了，還活個啥意思。

那是他們欺負(fù)你人老實。我去和他們理論。

二霞，別去了。電視肯定是不能退。

你不敢去，我去。牛不喝水還強(qiáng)按頭。

……

別，別，姑奶奶求求你，我明天就去退！

一個星期過去，電視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擺在柜子上。母親漸漸識破父親的計謀，她不得不拿出最后殺手锏，她罷工賭氣不給我們做飯吃，她想拿孩子將父親一軍，畢竟我們是他的親兒子。當(dāng)?shù)牟荒苎郾牨牭乜粗鴥鹤觽儽火I死吧。其實母親平時也做飯給我們吃，只是看到父親下班回來，就蒙著被子睡覺。父親看一眼睡在炕上的母親，嘆口氣，進(jìn)了廚房。父親炒菜好吃，普通的一棵白菜也能做出很多花樣，辣子菜，酸溜白菜，糖醋白菜。我們都喜歡吃父親做的菜。平時母親嫌他炒菜費油，不讓他做飯。父親把飯做好了，讓我們?nèi)フ埬赣H出來吃飯。我們都不愿意，這個時候招惹母親肯定會挨罵的。父親只好自己去請，母親賭氣不吃，吃啥吃，咽不下，早氣飽了。父親賠著笑臉說，生氣歸生氣，飯還是要吃的。我做了雞蛋羹。你起來嘗嘗，是不是燉得有點老了。母親終于被哄出來吃飯了。她板著臉端起一碗稀粥，父親討好地送上一個饅頭。母親吃著吃著不吃了，她想起家里一下子欠了三百多的外債，一種空前的絕望死死抓住她的心。這么大的一筆錢，什么時候才能還清。這個問題想一想都覺得可怕。她再也吃不下，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匆谎畚液透?，吃吃，吃什么吃，拉上一屁股的饑荒，你們以后都跟著你老子喝西北風(fēng)去吧。

父親最討厭吃飯的時候罵孩子，他說沒錢他去想辦法，錢的事不用母親操心。

那行，只要單位不扣你工資，電視就可以留下。

你，你這是不講理。

我就是不講理……

我母親把碗摔在地上。

我急忙拿掃帚簸箕掃干凈。我悄悄和哥說，爸這回真的背回一顆炸彈。哥讓我閉嘴。閉上嘴怎么吃飯說話。

吃過飯，刷了碗。我哥看書，我拿出楊樹蟲子玩。這種蟲子很好玩，有兩根黑白兩色的長犄角，你碰一下它的左犄角，它的右犄角也縮回去。

父親和母親在另一間屋子繼續(xù)吵。母親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輕敵，剛開始覺得在這件事上她一定能贏，啥東西買了還不能退？就是在紅旗大商場買了東西，不喜歡還能退。電視怎么就不能退了，一眼也沒有看，一個角角也沒碰壞。

父親有名的怕老婆。有一年我奶奶從鄉(xiāng)下來了，我奶奶和母親有意見，母親不高興，父親馬上送奶奶回老家去了?，F(xiàn)在電視機(jī)還能有老娘重要？

沒想到這回父親鐵了心一定要把電視留下。電視買了兩個星期，一直沒拿走。母親天天吵著退電視。

父親說，你平時也愛看電影，這錢就當(dāng)是一次性買電影票了。

放屁，我一年能看幾場電影，再說一場電影一毛錢，寬銀幕才二毛。你是豬腦子，三百多塊，多少年才能看回來本。

你算法不對，咱家四口人，看一場電影需要四毛錢。

小孩子看啥電影呢？

老天爺，這日子沒法過了，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離婚，一天也不和你過。

離婚，堅決離，離了你抱著電視過日子吧。讓電視機(jī)給你當(dāng)老婆，給孩子當(dāng)媽。

窗外運煤矸石的鐵牛車駛過來，轟隆轟隆的，聲音很大。哥放下手里的書，悲傷地嘆口氣說，他以后要到北京上大學(xué)，過和現(xiàn)在不一樣的生活。北京是個很遙遠(yuǎn)的地方。

母親天天吵，天天鬧，父親沒法子只好下班后躲在單位不回家。母親是啥人，孫二娘呀。單位算個啥，立馬就打上門去。

母親直接去父親的單位找他的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說，電視當(dāng)時是父親自愿買下的，退不了。當(dāng)初和電視廠子已經(jīng)簽合同。這么貴重的東西，別人家也買不起。

母親這回更抓住理由，罵父親窩囊廢，別人不敢要的東西，硬攤派到你頭上。你怎么連個屁也不放。人家家里沒錢，你家有錢呀？一個月往回家拿幾個大子自己不知道，還當(dāng)這個大頭鱉。這根本不是買電視的事，這是明欺負(fù)老實人呢。

母親大鬧單位的事，在礦上當(dāng)新聞傳了好幾天。父親也發(fā)了狠話，離，離婚，誰要不離誰他媽就是王八蛋。

離！離就離。誰怕誰呀。臭水溝的女人和男人吵架時，個個都兇巴巴地喊離婚。那是她們共同的武器。

在這關(guān)鍵的時候，我姥姥生病了，電報打到父親的單位，只有幾個字，母病速歸。我母親看著電報上那幾個字，眼淚像關(guān)不住的水龍頭。字越少越讓人揪心，也不知姥姥到底得了啥病，會不會是要命的大病。她不和父親吵架了，兩個人商量著回老家的事，走幾天？家里的狗呀雞呀咋辦？孩子下了學(xué)怎么吃飯？父親讓母親放心走，他和工友調(diào)幾天休息。我說，我不上學(xué)了，在家看門。父親笑了，家門還能讓賊背走。笑完趕緊又換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母親走的時候，不忘叮囑父親，讓他把電視送回去。

母親剛一出家門，父親便把電視的包裝打開了。我圍在電視前，等父親開電視。父親拿著電視機(jī)的說明書，一條條地看。看不明白的地方，問我哥。哥可是我們家最有文化的人。沒有室外天線，電視的接受信號不好，老是下雪花片。父親請來了單位的電工叔叔，電工幫我們用舊燈管做了一個臨時天線安在屋頂上，這回電視圖像一下子清晰了。我看完動畫片，看新聞聯(lián)播，然后是電視劇。廣告我也不舍得誤一眼。

我姥姥也沒啥大病，想閨女了，就讓我舅拍了電報。我懷疑是父親偷偷給姥爺寫了信，我姥爺好歹也是干部，見過世面，思想也開明。

等母親從姥姥家回來，我們已經(jīng)看了五天電視。父親現(xiàn)在的理由很充分，已經(jīng)用過的東西還怎么退？我覺得父親真聰明。

父親竟然敢背著她做出這樣的事，母親拿出斗狠斗勇的勁頭了，她覺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買電視的問題，而是一個家誰說得算，誰的權(quán)力大。她不能在原則性的大事上輸了。

我父親大概也吵累了，他們真的開始商量離婚的事。父親的意思是兒子歸他養(yǎng)，母親一口咬定兩個孩子都要，堅決不能把我們交給心毒手辣的后媽?？伤龥]工作，根本養(yǎng)活不了兩個孩子。商量不通。他們便約好第二天進(jìn)城找法院人離婚去。

哥，你說，他們真的會離婚嗎？

不知道。哥還在算他的數(shù)學(xué)題。

那天晚上電視里演母親最喜歡看的黃梅戲《女駙馬》，父親故意把聲音調(diào)得很高。

公主唱：駙馬原來是女人！ 想我金枝玉葉體， 怎能遭受這欺凌？ 越思越想越難忍， 隨我金殿面圣君。

馮素珍唱：冒犯皇家我知罪， 并非蓄意亂朝廷; 公主請息雷霆怒， 且容民女訴冤情。

……

母親開始坐在豆角架子下乘涼，后來終于坐不住了，搬著小凳子挪到離家門口近些的地方，再后來干脆坐在電視機(jī)下面，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一個人看得津津有味。

我悄悄和爸笑，媽原來也喜歡看電視。

母親那個人真是喜怒無常，晚上看電視時喜喜歡歡，早上起來還是要和父親離婚。爸說多少好話都沒用。然后他們坐車進(jìn)城去離婚。

他們晚上回來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一起吃飯看電視，聊天說話。后來他們每個星期四就會去一趟城里，聽工作人員耐心地調(diào)解完。父親請母親在城里吃小館子吃刀削面。吃完下個星期還去。他們的離婚官司一直打了兩個多月。臭水溝的女人都把這當(dāng)笑話了，看到他們往車站那邊走，就問，又離婚去？

我利用父母離婚的這段時間抓緊看完了動畫片《聰明的一休》，還看完了香港的電視劇，《射雕英雄傳》。我母親也跟著我們看，而且一回家就習(xí)慣性地伸手打開電視。

我們都知道買電視的風(fēng)波已經(jīng)過去。

天涼了，母親抓回兩頭小豬仔，豬是家里的一本小存折，養(yǎng)一年能賣一百多。兩頭就是二百多。父親下了班就去挑豬草。我也沒閑著，下學(xué)去菜場撿菜葉子。母親把雞蛋攢出來，賣了買油鹽醬醋。

現(xiàn)在班里的同學(xué)都喜歡找我玩，我家有電視，寫完了作業(yè)，他們可以看動畫片。有一天我從賣電影票受到啟發(fā)，為什么我不賣票呢。我做了幾張電視票，一張票二分錢。后來看的人太多，我漲到五分錢。每天下了學(xué)，我就開始收看電視的錢。這種好事沒過多久，就被他們的家長告到學(xué)校。老師找了家長談話，我當(dāng)然少不了挨一頓打。我的經(jīng)濟(jì)頭腦被活生生地扼殺在萌芽時期。

那天晚上父親最愛看的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了他還沒有回來。轉(zhuǎn)播臺正在重播香港的電視劇《霍元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母親根本沒有心思看，她一會兒出門看看，一會出門看看。晚間新聞聯(lián)播開始了。電視節(jié)目全部結(jié)束，父親還沒有回來。

父親出了事故。他的一只手被雷管炸傷了。父親傷殘后只能領(lǐng)到基本工資，更要命的是那個電視機(jī)，它不會因為父親出了工傷就不用還錢，欠款還是月月要扣。

父親養(yǎng)傷的那段時間，每天早上母親都會把電視打開讓他看著解悶。私底下她找了一份臨時工作，在環(huán)衛(wèi)隊打掃衛(wèi)生，每天揮著掃帚掃大街，包括打掃周圍的幾座公共廁所，男廁所也歸她清掃。每次她都要讓我先進(jìn)去看一下有人沒。然后我在門口看著人，她在里面打掃。有人要進(jìn)廁所我就讓他在外面等一會兒。

第二年我們家終于還清了買電視的借款。

后來呢，后來的日子好多了。哥哥考上他心儀的大學(xué)，也留在了他向往的北京。我一直沒離開煤礦，長大后就在煤礦參加工作，也留在了父母身邊。

母親去世后，父親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聽”電視。他得了嚴(yán)重的糖尿病，眼睛徹底不行了，能把煮雞蛋看成油炸糕。他早上把電視打開，開始聽新聞，到晚上什么節(jié)目也沒有了，他就坐在沙發(fā)上聽電視里發(fā)出的沙沙聲。聽著聽著就睡著啦。這時如果有人過來關(guān)掉電視，父親馬上就醒了，他嚷嚷著，我沒睡，醒著呢！

那臺老掉牙的春筍電視質(zhì)量真是不錯，雖然中間修過幾次，幾十年了，還能聽聲音。父親就這么聽著電視過了一天又一天。

陳年，山西大同人。自由職業(yè)，先后在《山西文學(xué)》《天涯》 《山花》 《作品》 《芳草》等雜志發(fā)表作品若干。有多篇小說被選載，并收入《中國短篇小說年選》，出版小說集《給我一支槍》《小煙妝》。曾獲烏金文學(xué)獎和陽光文學(xué)獎。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