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送水工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哪一年都熱，雖然已經(jīng)立秋了，但每天的氣溫還是38度。辦公室里的中央空調(diào)，幾乎扯開了嗓門，但室內(nèi)的氣溫仍將近29度，讓人有些心煩意亂。

“這天怎這么熱，空調(diào)也不起作用?！睆埨贿厙Z叨著一邊起身去接水?！把?！這水桶里怎都沒水了？也沒人叫送水。”

“我上午就給送水公司打電話了，他們說馬上就送，怎到現(xiàn)在還沒見來?！鞭k公室負責(zé)內(nèi)務(wù)的張姐說。

“這么熱的天，連水都沒得喝，還讓不讓人活呀?！睆埨贿叡г怪贿呌蒙茸邮箘派戎?/p>

“至于嗎？那不還能接兩杯水?！币慌缘睦钪魅斡行┎粷M。李主任其實并不是主任，因為她愛人在集團財務(wù)處當處長，為了報銷方便，單位便把采購的事交給她來負責(zé)。小到辦公用品，大到購買設(shè)備，都由她負責(zé)，大家便叫她李主任。剛開始，她還有些不習(xí)慣，日子久了，便也默認了。

“那水能喝嗎？都是桶底水。一桶水也就喝個三四天，這桶水都一周了，喝了對人身體不好?！睆埨麐傻蔚蔚卣f，“這要是在我們家，早都換了?！贝蠹抑溃瑥埨母改搁_了一家公司，她到這個單位來上班，純粹就是為了有份工作，好找對象而已。每月拿的工資，還不夠她開車上下班的油錢。

“有那么矯情沒？這是單位，又不是你們家。怕生病就別喝了?！崩钪魅梧止镜?。

“哎李主任，我又沒惹你，你故意和我過不去呀！”張利嗓門高起來?！拔揖驼f了句沒水喝了，又沒說你，你干嗎那么大脾氣？”

“你怪得著我嗎？我把購水的月票給張姐了。張姐也打電話了，那送水的不來是我的錯嗎？”李主任也扯開了聲。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這大熱的天大家火氣都大。我再給送水公司打電話。”張姐說著去打電話?！拔?，送水公司嗎？我早上叫的水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來？你們到底還送不送？再不送來，我們就不要你們的水了?！边€沒等對方解釋完，張姐就生氣地掛了電話。

不一會，就有人敲門?！斑M來?！睆埥銘?yīng)著聲。一個滿臉堆笑衣服濕透的小伙子，扛著一桶水進來?！罢鎸Σ黄?，今天要水的用戶太多了。公司送水的人又少，所以給你們送晚了?！毙』镒右贿厯Q水一邊解釋。

“要水的人多，就該給我們送晚？我早上就給你們打電話了，讓馬上送，你看這都中午了。若不是剛才打電話催，恐怕今天都不會來送。”張大姐生氣地說。

“不會，不會，實在是對不起。下次您再需要水，直接給我打電話，立馬給您送來?！毙』镒右荒樥\懇地說。

“這次就算了，下次若再這樣就不要你們的水了?！崩钪魅斡嗯聪?，“張姐，把水票給他?！?/p>

“謝謝，謝謝，真是對不起。”小伙子接過張姐的票。

“怎么？還有事？”看著小伙子拿了水票并沒有走的意思，張姐問道。

“阿姨，您能不能給我們公司打個電話，就說對我送水的工作很滿意，不然老板就要扣我的工資?！毙』镒涌蓱z巴巴地看著張姐?！澳銈冋l打電話都行，只要給我們老板說一聲，不然我今天就白干了。我今年剛考上大學(xué)，為了掙學(xué)費才送水的，這送一桶水我才掙一塊錢……”還沒等小伙子說完，張姐就打斷了他的話。“我現(xiàn)在就給你們公司打電話，你盡管放心?！?/p>

“謝謝您?！毙』镒痈吲d地說。

“你記下我的手機號，我們家的水以后都由你來送，我先訂一年的水，明天你就上我們家送?！睆埨f著，讓小伙子記自己的手機號。

“太謝謝您了?！毙』镒佑行┘印?/p>

李主任一愣，也不甘示弱地說道：“小伙子，你明天再來，我讓我們整個集團都訂你的水?！?/p>

“呀！真是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們。”小伙子羞澀地搓著汗津津的手。

“不用謝，這沒有啥?！薄斑@么熱的天，我們坐在空調(diào)房里都感覺熱，你們還跑來跑去地給人送水，也不容易?！薄斑@么懂事的孩子，知道靠自己力氣掙學(xué)費，有志氣?！贝蠹移咦彀松嗟卣f著。

小伙子興奮地走了，透過窗子看著他走在烈日下的堅強身影，不知道怎么回事，辦公室里的人，卻再也沒有感覺到熱了。

那個賣飯的女人

一看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了，前邊還有七個人，已經(jīng)無望輪到練車了，于是決定先和朋友去吃飯。學(xué)車的地方地處城邊，因為頭一天來，對周圍情況也不熟，我們走了大概一里路，才在一所學(xué)校附近找到了一家小飯館。

店里只有一個中年女人，正在案前包著餃子。門外沒有滅火的熱鍋冒著汽，門里案對面挨著放了兩個蜂窩煤爐子，一個上邊架著蒸籠，一個上邊蹲著稀飯鍋。氤氳的熱汽，絲絲縷縷，彌漫在只有七八張桌子的小飯館內(nèi)。我和朋友分別要了半斤餃子。就在我們剛剛坐定，從外邊進來兩個學(xué)生樣的男孩，只是后邊男孩的一只手搭在前邊高個男孩的肩上。我才注意到，前邊的男孩沒有雙臂，后邊的男孩雙目失明。

看見兩個孩子進來，女人一邊麻利地收拾碗筷一邊熱情地打著招呼：“你們倆今天下課怎這么早？”

高個男孩一邊走到最里邊的桌子坐下一邊笑說道：“小亮沒吃早點，肚子早就喊叫餓了。最后一節(jié)課是體育課，我們倆就早走了。”

那個叫小亮的男孩已經(jīng)在旁邊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他雙手捏著衣角低著頭說道：“早上一下子睡過了頭?！?/p>

女人笑道：“又睡懶覺了？不吃早點可對身體不好，以后多操點心別再睡過頭了?！毙×列邼攸c著頭。

“阿姨，還是老樣子，兩份稀飯兩籠包子。”高個男孩子說。

“今天是冬至，咱不吃稀飯了?！迸苏f，“阿姨給你們專門包了你們最愛吃的蘿卜大肉餃子?！?/p>

“太好了，今天有餃子吃了?！蹦莻€叫小亮的男孩開心地喊道。

我們的餃子已經(jīng)端上來了，濃濃的蘿卜大肉味，和著香菜香，讓人還未吃口水就先流出來。

“餃子來了，小心燙著?！迸私o兩個孩子也分別端來了餃子。

我好奇地看向那個高個男孩。只見他已經(jīng)脫了右腳的鞋子，那只光腳已經(jīng)熟練地拿起筷子，開始大口吃著餃子。我這才注意到，他坐的那張桌子比其他的飯桌要矮一些，他彎腰吃飯剛好合適。而那個叫小亮的男孩，拿著一把勺子，吃得較慢。

“別著急，慢點吃，看味道怎么樣?！迸藧蹜z地看著兩個男孩。

“很香?！薄昂芎贸?。”兩個男孩說。

不一會，兩個男孩已經(jīng)吃完了飯，他們問女人多錢，女人笑著說：“一人三塊?！眱蓚€男孩付了錢，還和來時一樣，高興地走了。

因為一點才開始學(xué)車，吃完飯的我們，就賴在飯館里取暖。店里來了一撥又一撥吃飯的人，既有附近的住戶，也有打工的民工。這些來吃飯的人，好像和女人都很熟識?？磁嗣χ?，他們甚至自己去盛稀飯，取包子，只是在結(jié)賬時報一下吃的東西。女人好像也特別信任他們，只顧算賬收錢。當然這中間還有一些殘疾孩子。我這才知道，飯館不遠處的那所學(xué)校是一所殘疾學(xué)校。

時間過得很快，我們準備結(jié)賬告辭。我問多錢，女人說：“一共一斤餃子二十元?！迸笥洋@訝道：“不對吧？剛才那兩個男孩，也一起吃了一斤餃子你才收了六塊錢。”

女人笑道：“你們和他們不一樣?！边@讓我和朋友有些不解。

旁邊一位民工樣的男人一邊吃飯一邊說道：“人家老板開這店，主要是為了方便那些孩子們吃飯，給他們算的飯錢一直是二十年前的價。別人來這吃飯，當然就得按現(xiàn)在市場上的價收錢。”

我們一切都明白了。當我們走出飯館時，只見太陽正在門外爐灶前忙活的女人背后，冉冉升起的太陽，那太陽猶如被女人背在肩上前行。

那一段學(xué)車的日子，我們天天去女人的飯館里吃飯，并約上了其他學(xué)車的朋友一塊去吃。雖然那里的飯很是尋常，可是我們卻吃出了另一種味道。

父親

還在院子，就聽見母親的吼叫，我趕緊跑進家，只見奶奶正在安撫焦躁的母親。我拉著母親的手，連喊，媽，媽。

看到我，母親眼光突然一亮，抓住我的手說，寶寶回來了，我的寶寶回來了?？粗赣H的情緒逐漸平定下來，長嘆了一口氣的奶奶說道，你可總算回來了，要不然真不知你媽會鬧成什么樣。我知道，自從上高中后，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因為看不到我，有精神病的母親，情緒時常會有波動。我寬慰著奶奶，高考結(jié)束了，我會在家照顧母親。

正說著，一身疲憊的父親回來了。他來不及洗一下濺滿泥水的手，連忙問道，考得怎樣？我笑說，發(fā)揮正常，一切順利。父親長松了一口氣，說道，這我就踏實了。你知道咱們家這個情況，只有考上大學(xué)，才能改變你的命運。你的學(xué)費，爸早給你備好了。

話還沒說完，父親就急著去喂豬?？粗赣H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在豬圈前忙活的身影，我的眼睛有點濕潤。我知道，為了照顧有精神病的母親、年邁的奶奶，供給我上學(xué)，父親可謂是費盡了心，還不到五十歲，就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

自打記事起，父親就像個陀螺似的，一刻不停。晴天去建筑工地干活，雨天在家里編織竹筐，既忙地里的莊稼活，又要養(yǎng)豬喂牛，幾乎從來沒休息過。從早到晚，他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忙忙碌碌，似乎永遠有干不完的活，永遠有使不完的勁。雖然家里很窮，過得很苦，有時一年連一頓肉都吃不上，但父親卻一直想法供給我讀書，而我回報父親的也只有更加努力地學(xué)習(xí)。

時間在父親的手中，變成了一項項活計。為了能多掙點錢，他拼命地干活，白天砌磚蓋房子，晚上去看工地。

記得那天，隨著郵遞員送來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還有鄉(xiāng)鄰們的祝賀，父親似乎從來都沒有那么風(fēng)光過?？粗赣H春風(fēng)得意的樣子，隔壁的牛二叔打趣道，老憨，你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你若去城里看兒子，人家問你時你怎樣說？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的父親，憋了半天才唯唯諾諾地說，我就說我是他鄰居，他爸讓給捎點東西……爸，你怎么這么說呢？無論到什么時候你都是我爸。我嗔怪著父親。而父親只是傻傻地笑著，笑得很燦爛。

也不知是否真因為牛二叔那句戲言，大學(xué)期間，父親從沒有到城里來看過我，但每月的生活費卻雷打不動地按時到賬。雖然我告訴父親，我勤工儉學(xué)的錢和獎學(xué)金，已經(jīng)足夠我的開支，但父親仍堅持寄錢。就在大二那年，積勞成疾的奶奶撒手人寰，為了不影響我學(xué)習(xí)，父親硬是沒有告訴我，直到寒假回家，我才知道奶奶去世的消息。而因為照顧母親還要養(yǎng)家，父親似乎更加蒼老了，連背都彎了。

終于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總算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那一個春節(jié)，當我興沖沖地準備回家接父母親進城時，卻不想等待我的卻是噩耗。牛二叔流著眼淚對我說，你可回來了，你爸病了大半年多，可是他硬是不讓告訴你，說農(nóng)村娃娃沒錢沒背景，在城里不容易……看著被肝癌折磨得已經(jīng)痛失人形的父親，我淚如雨下。我怎么也沒想到，那個曾經(jīng)健壯如牛、從來都不知道累的父親，瘦弱得竟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在父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才知道，那一年風(fēng)雪天，做工回來的父親是在縣醫(yī)院門口撿的我。原本他想把這個秘密保守一輩子，可是他不想讓我在這個世上沒親人，他讓我有機會了去找下自己的親生父母……

父親永遠地走了，他沒有給我機會去孝敬他，也沒有好好地享受一個屬于他的節(jié)日，這就是父親，我生命中那個最偉岸的男人。

愛住醫(yī)院的老人

母親在做體檢時，突然被查出神經(jīng)纖維瘤，急需住院動手術(shù)。

周一一大早我就帶著母親去辦理住院手續(xù)，醫(yī)院里人來人往嘈嘈雜雜，跑了一個多小時，才將住院手續(xù)辦好。在護士長的帶領(lǐng)下，來到病房，只見靠門口的已經(jīng)卷走鋪蓋的病床邊坐了一位老太太，跟前放著一堆東西。

“怎么還沒走？你又沒有什么大病，住在這也沒意義，趕緊回家去吧，別影響其他病人住院?！弊o士長沖著老太太喊道。

老太太乞求地說：“你讓我再住一段時間吧？我這身體總感覺不舒服，這才住了兩周時間，回去一個人，萬一有什么問題都沒人知道。”

看著老太太可憐巴巴的樣子，護士長緩和了語氣說道：“大媽，不是我不讓你住。實在是沒床位，新來的病人還在這等著，你要是不放心自己的身體，過一段時間再來住也行。但是現(xiàn)在你住院的時間已經(jīng)超了，得必須立即出院?！?/p>

看著沒有商量的余地和站在旁邊等著病床的我們，老太太無可奈何地提起自己的東西，一個人緩緩地走出病房?？粗鴿M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孤寂的身影，我于心不忍，問道，“這老太太出院，怎么也沒個家里人來接？”

“那老太太是從內(nèi)科轉(zhuǎn)來的，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檢查身體啥病都沒有，可她卻懷疑自己有病，就想住在醫(yī)院里?！弊o士長一邊幫著鋪病床一邊說：“老太太八十多歲了，就一個人生活，也挺可憐的。聽說有個兒子在國外。這一年里，她就能來住院三四趟，是醫(yī)院里的老熟人了?！?/p>

很快，母親住上了病房，兩天之后就進行手術(shù)。在醫(yī)生的精心治療下，恢復(fù)得也很快，一個月后就可以出院了。那天，我正在給母親辦理出院手續(xù)，又看到了那位老太太，她又在辦理住院手續(xù)。

“你母親出院呀？”老太太關(guān)心地問。

“嗯，基本康復(fù)了，出院后回家靜養(yǎng)。”我回答著。

“怎么不多住一段時間？不過這住院的費用倒是挺貴的，你母親住院，不像我這，95%的報銷比例，住醫(yī)院比請保姆都省心省錢。”老太太說得有些洋洋得意，“所以我隔段時間就來住院，在這既有人照顧，又有人陪著說話，比住在家里強多了?！?/p>

我聽得有些啞然和無語。

秦延安，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陜西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7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有近千篇作品散見于《山花》《時代文學(xué)》《啄木鳥》《延安文學(xué)》《散文百家》《人民日報海外版》《新華日報》《南方周末》《羊城晚報》等全國一百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