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氣流里沉淀著夏初以來所有的溫度,既讓人煩躁,又令人不安。
我低著頭,看到影子重疊在赭褐色的細碎磚塊上,覺得眩暈。對這即將到來的夏季,充滿了恐懼。活著的,只有垂在磚塊上被風吹動的五星紅旗的影子。我搓搓手指,干燥又干燥。
以前也見過尸體,大多是親人鐵青而塌陷的面龐。但現(xiàn)在這種情況,左手落在草叢里,大腿掛在窗戶的欄桿中,整個上半身黏在臺階上,還是頭一次。雖然高中時候看過不少生理衛(wèi)生的書,但看不出死因,也不會看。只是覺得這具散落的尸體與校園格格不入,而且,頭呢?一陣暖烘烘的干風迎面而來,我聞到尸體里鐵銹的味道。我有些撐不住,蹲在地上,干嘔了起來。但脊背一涼,覺得尸體正向我爬過來。我回頭一看,它還在那里,蒼蠅也沒有一只。我用食指摳著嗓子眼兒,想吐出些東西來。直到被刺激的淚腺流出的液體滴在眼鏡上,我才覺得自己的處境可憐。坐在地上,看著食指和中指間連成一線晶晶的唾液,竟心酸了起來。我拿出手機,撥通趙悅的電話,說:“趙悅,我愛你?!?/p>
趙悅沒說話。
我說:你能每天為我做飯,陪我逛書店,聽我講故事嗎?
趙悅還是沒有說話。
無名的悲傷從兩腮間升起,腫大。我感覺我要哭。
趙悅那邊傳來嘟嘟的聲音。
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陪著我的,只剩下一面紅旗和尸體。
這時,趙悅的電話打來,我感受到手機的振動也令我激動起來。我接起電話,說,趙悅,你知道嗎?我……
趙悅打斷我說,我過來了。
我掙扎著起身,顧不得皮膚又滲出了許多的汗。四下打量,看到趙悅在距離我三十米的地方,從主樓的后面穿堂而來,我有點兒供血不足,但我還是迎了上去,我抱著她,她也抱著我。我感覺到她起伏的胸脯頂在我的胸脯上,但給我安慰的,是汗與汗結結實實地貼在了一起。我的鼻子掃到她的頭發(fā),帶著干澀的香味兒。我說了些什么?還是沒有說?我的手下滑,到了肩胛骨的地方,感覺黏黏濕濕的一大片,我睜眼,看到手掌全是血。我脖頸往后一仰,趙悅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具尸體。
我突然醒來,看了下手機,14:25。
臥槽,還有五分鐘就上課了。
2
我所在的學校,是一個區(qū)級二流初中的分校。分管這個小區(qū)的副校長,是一個體育老師,姓錢,但性格和姓氏并無關系,新進三年的老師,全都給壓縮在教學樓后面的宿舍樓里。那里面,四四方方,總共六層。四層以下是學生,往上是教師。按照慣例,都是兩點整,學生像洪水猛獸般沖出宿舍樓,十分鐘后,各中青年教師才放羊般漫步出來。而當我走出宿舍樓時,已沒有學生和教師在外面了。我看了下手機,還剩兩分鐘上課。幸好第一節(jié)是自己班的,奈何平時群眾基礎不錯,學生也不會對我遲到說些什么。想到這兒,覺得當一個班主任還是挺有滿足感的。
午夢的氤氳還未散去,我走起路來還有些搖晃。這一覺睡得浮汗遍身,感覺透支了太多的精力。最近,趙悅總想著和我分手。談了三年,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睡前我們大吵了一架,沒想到夢里我這么沒出息。更沒出息的是,還以為睡起來趙悅會給我發(fā)上百條道歉短信,誰知道連流量通知都沒有。而且,夢里在說“我愛你”時候,為什么用的句號,而不是感情洋溢的感嘆號?夢里的聲音是怎么轉(zhuǎn)換成視覺影像的?我做個夢為什么如此細小的地方都注意到了?正想著,灼白的太陽照在地上,反射到眼里像沙白的磚地上長出了無數(shù)的針,刺得我后背癢癢。一想到我要在這么熱的天氣里,從一個四樓跑到另一個四樓,覺得這比沒出息還絕望。上午教研的時候老錢還在說,年輕教師要處理好生活和工作的關系。怎么處理呢?領導巴不得你生活里也全是工作。早早散了會,我也就回宿舍睡覺了。沒成想,平時睡四十分鐘剛好醒來,這多睡了半個小時,就把生物鐘打亂了,可能是吵架太耗力氣。
宿舍前面,有一棟五層的U型樓,那是我上課的地方,古板而堅硬。每次看到它,都像一座反卡夫卡式的城堡,進去就出不來了。平時,一到下課,整棟樓都在晃動,四起的吼叫蓋過了鈴聲。七人寬的走廊出口,沖出的學生像十幾根被你拖曳著的粗糲的麻繩,摩擦中的撕裂感從眼眶傳到內(nèi)心。那時我就知道,我是個人,但我是個不喜歡人多的人。每次我都等學生被荷爾蒙慫恿著到了操場之后,才能以從容的心態(tài)走進主樓大廳。一來避開人群,二來對學校的規(guī)章有些抵觸。不知從何時起,老錢要求所有學生對看到的不論認識不認識的教師都要喊“老師好”,而教師也要一一招呼。說到這兒時,老錢還動情地說:“你想,一個學生,能得到老師的回應,內(nèi)心會多么的溫暖。”我們私下想,這打不打招呼,你還能管?老錢進而補充道:“上次我看到一個學生寫的周記,說打招呼的老師和藹可親,不打招呼的老師面若冰霜?!蔽衣牭竭@里,簡直就要罵娘,你老錢還要看學生周記來監(jiān)督我們?。∮媱潓嵭辛巳奶欤蠹业念i椎病都治好了。本來,教師只是不和學生一起上廁所,現(xiàn)在好了,教師都不和學生走一條道了。
我快步走進主樓,就聞到了一股泔水味兒,那是黃師傅為了降溫而把各種節(jié)省下來的液體灑在地面的結果。我聳了兩下鼻翼,想把氣味趕出去。主樓大廳的兩側掛著很多死去的偉人,偉人下面的塑料宣傳欄里,是各屆知名校友。在他們標準的微笑和注目中,我拾級小跑上四樓,即使在這樣炎熱煩躁的時候,我還是在重復又重復的動作中收拾心情。
下周就要考試了,學生要比往日安分很多。各班大門緊閉,一來是因為開了空調(diào),二來也是不想讓路過的老師知道本班的復習進度。我走過11班的時候,看到孫騏拈著一根粉筆在黑板上敲來敲去,余光瞟到了我,轉(zhuǎn)過臉跟我微笑,學生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我從那個小窗戶里招了招手,就徑直走到自己班。
來到門口,我遲疑了。平日里沸反盈天的他們,今日安靜了很多。我估摸著班長肯定吼了他們兩句,八成都趴在桌上靜息。我捋了捋頭發(fā),不能讓學生看出我是因為沒睡醒而遲到,要讓他們不多的情商悟出老師是因為別的更重要的事情而遲到。我一進門,大家抬頭看我。我說,今天不講課,拿出卷子來吧。
說時,我掃了一眼全班,發(fā)現(xiàn)老錢在最后一排窩著身子,坐在一個塑料凳子上看課本。我心里咯噔,嘴上還是調(diào)侃了一句:怪不得這么安靜,原來校長來聽課了。大家不敢明笑,低著頭悶笑,看上去像在哭,“觳觫”了幾下。我心說,領導來聽課還好,講完卷子就糊弄過去了,可遲到他是實實在在看進眼里了,估計課后又要挨批。
這次期中,我出的題。本想著學生熟悉了我的思路,應該考得不錯。誰知道整體水平大幅度下滑。我猜老錢就是因為這個來的。學生拿出卷子,我聽著這異常整齊的嘩啦啦聲,又看了看老錢。他在四處張望,想必沒有卷子,在看我們班學生的聽課狀況。不管他,我順著題目一道道講下去。偶爾穿插兩個笑話,大家也都繃得很緊。本來就煩躁的下午,因為幾個沒有爆的笑點,讓我覺得有些失落。這卷子講得也了無生氣,漸漸熬成了對答案。老錢也打了一個哈欠,掏出手機看了看,就再也沒放回去。
丁零一聲,熬到下課,我還在黑板上留作業(yè),老錢就點著頭搬著凳子快步走了出去。班長上來小聲說,校長進來的時候,班里有點兒亂。我故作鎮(zhèn)定,說,還有嗎?班長搖搖頭。
我夾著書,感覺心里有塊兒死皮,怎么也揪不起來。迎頭進了辦公室,看到只有孫騏在。
3
孫騏是語文組的一朵奇葩,在全國專業(yè)排名第一的吉林大學學的古文字,既是校學生會主席,又是省級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獎章獲得者。我問他,那你為啥來教書了?孫騏說,去波蘭進貨,被人家騙了,官司沒打贏,就這樣了。是真是假,只有孫騏知道,我們都只負責聽著過癮。孫騏甘肅人,說話卻沒西北的悍風,尖而細,強調(diào)某事的時候,像吵架,總是把每個字的音長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上次有個學生把桌子拆了,站在辦公室受訓。孫騏把書拿起來,又猛地扔在桌上,然后問:你說,你干什么了!起起伏伏,跌跌蕩蕩,第一個“你”字由低到高,突破云霄,像是整個胸腔懟了出來,直接把學生嚇哭了。
這時,孫騏看到我,端著杯水過來故作悄聲:是不是被老錢聽課了?
我說,孫老師,辦公室就咱倆,你別這樣,搞得我有點兒緊張。老錢就過來慰問下單身青年教師,你怎么知道的?
孫騏壓低腦袋,眼睛越過眼鏡看著我,笑著說,嘿嘿,我看到他從隔壁辦公室搬了把椅子,就趕緊關了教室的前后門。等了一會兒他沒來,就知道他去你班上了。你別不信,你看,這次期中考試,就咱倆考得差,總得有一個被聽課。
正說著,我?guī)煾高M來,像問路一樣問我,老錢聽你課了?
我撇撇嘴,說,全世界都知道了?
我?guī)煾刚f,哈哈,果然。我剛才看到老錢拿著板凳過去,就知道他聽課了。而且,當時只有你們班下課,他也只能是被你放出來的。
我垂著腦袋,問師父說,那我要不要象征性地問問領導,對我上課有什么意見。
我?guī)煾刚f,問了也是白問,一個學體育的,成天不跑步,就知道來聽語文課。
我笑著走出辦公室,準備去樓下上課。邊往一樓走,邊給趙悅發(fā)微信:悅,還在生氣嗎?我看到老錢從樓梯拐角處上來,我往右讓了一小步。老錢抬著頭,笑著說,思琦啊,剛才,是不是沒備課?
我說,沒有啊。說著,往下走了兩步,好讓老錢的腦袋不那么僵著。并轉(zhuǎn)念一想:老錢沒說我遲到的事兒。
老錢繼續(xù)說,沒有?那怎么沒用PPT。
我笑著把書從左腋下遞到右腋下,說,講卷子嘛,一般都不用。
老錢說,你講卷子的時候,有七八個學生在睡覺。我叫他們起來,他們一會兒又睡了。你這個班,有點兒問題啊。
我僵到兩腮的肌肉把整個臉往后拉,表情不自然起來,搪塞道:錢校,沒辦法,那幾個學生在誰的課上都睡啊。
老錢嘆口氣,說,第三節(jié)課記得來開班主任會,不要忘了。
我說,錢校,那你這是去哪兒?
老錢說:聽聽孫騏的語文課。
4
我這個校區(qū),有三個副校長,一個教心理的,四十多歲的女老師,一個教生物的,五十多歲的男老師,還有一個就是老錢了。老錢相對那兩個高屋建瓴的副校,管的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情。學生做操的時候,天天見他在臺上訓話,久而久之,起了個外號,叫錢光頭。其實老錢的光頭,全是為了工作,據(jù)他說,這不是謝頂,而是早晨起來查崗圖方便,就直接剃了。老錢查起崗來,那叫一個要命。作為一個八十年代北師大畢業(yè)的體育系高材生,一直保持著優(yōu)秀的作息習慣,六點起來跑步,七點吃早餐,七點二十站在主樓前的操場,和各位睡眼惺忪的老師點頭微笑。別人以為的點頭是打招呼,我和孫騏私底下都覺得那更像是點名。上上下下六十個班,點上差不多六十下,老錢就看看表,七點三十五,開始一層層巡查,看看各班早讀情況。老錢衡量早讀的標準很簡單,只要夠大聲,只要夠整齊,那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早讀課。老錢沒事兒的時候,還喜歡拿著小本子到處聽課,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他最愛聽語文課。我?guī)煾笇Υ说慕忉屖牵挥姓Z文的門檻最低。而語文組新進來的老師,只有我和孫騏兩個,每天都有百分之五十的中獎率,今天好了,大家都是百分百。
好在第二堂課老錢不會來。那是周正天的班,一個英語老師,比我大三四歲。他們班學生成績好,情商也高,常常比我自己班的學生還好用。
我走到一樓,看見周老師已經(jīng)站在門口。大家頷首,我就安靜地走進去。一聲“起立”,把我嚇了一跳。我說,大家都是自己人,別那么客氣,坐坐坐。說著下去關門的時候,看到周老師還沒走,我們又是頷首。估計他聽到我剛才的言語,也會不以為然。周老師是英語組的異類,既不時髦,也不活躍,冬天沖鋒衣,夏天白T恤,跟他聊起天來,有一種便秘的感覺,換句話說,就是有聊天的樣子,卻硬是聊不出內(nèi)容。
回到臺面上,我把椅子拖出來,說:把卷子拿出來。
一樣的內(nèi)容,一樣的笑話,沒有領導在后面看著,講起來就是輕松。鈴聲很快響起來了大家散去,還有幾個平時就愛抬杠的學生圍著,問些本質(zhì)主義者才喜歡的問題,什么作文怎么寫,閱讀理解怎么做,背誦怎么背。我喝了口水,沖淡了一些焦躁,準備告訴這個乖巧的男生,有些問題,是要實踐過才能問出來的。這時,我看到我們班班主任助理站在門口向里望。我用右手做了一個向下砍的動作,學生很聰明地讓開一條道。
助理本不是個扭捏的人,但這時卻吞吞吐吐起來。我開玩笑說:在寫作文嗎?她才撲哧自然起來,原來生物老師發(fā)脾氣,起因是沒有學生回答問題,一氣之下就讓大家看了一節(jié)課視頻。誰知道學生不爭氣,有兩個看著看著睡著了,生物老師已疲于管理,直接留下大半堂課的學生走了。
其實我蠻理解她的,新進的老師多少都有點兒完美主義,久了,自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心說,比老錢來的時候少多了。嘴上問,然后呢?
助理說,還有一件事……
我看見孫騏朝我這邊走來,忙打住助理的話頭,“你先回去,完了再說?!迸卤景嗟暮跉v史被孫騏這個大嘴巴聽到。她噘噘嘴,以為我是在敷衍她。
孫騏一溜小跑,與助理擦肩而過,他扭頭看了一眼,對我說,班上又出事了?哈哈,來,給你看個東西。
我湊過去,看他翻著朋友圈,指著老錢分享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沒有單位你什么也不是》,說,你看時間。
什么時間?
上課的時間,老錢都不聽你的課,在發(fā)朋友圈。
我想起來什么,就問他,老錢剛才是不是去聽你的課了?
孫騏用音量強行岔開話題說,你是講了什么,能讓兢兢業(yè)業(yè)的錢校都發(fā)開朋友圈了。
我聽了一句,便不搭茬。想來老錢肯定沒在他的課上發(fā)朋友圈,這件事只能從側面推斷出兩個結論,一是我講的課很無聊,另一個是孫騏自認為比我講得有意思。我看著孫騏,終于明白他為什么來找我說這件事。我沒好氣地說,走吧,去開會。
孫騏說,你連個本子都不帶?
5
因為這個校區(qū)才建不久,人心浮躁,大家都有著自己的小九九。我來這里,也是抱著考博的準備。所以,上有領導需要蒙騙,旁有同事需要提防,見了學生,也不能全盤托出。但有一次上課,說到魯迅和讀書,講著講著,我竟然也動情起來說,我們的努力,都是為了離開這里,去別樣的地方,讀不一樣的書。學生問,老師,你要去哪兒呢?我插科打諢說,去一個沒有熊孩子的地方。所以,考博,是我一個很敏感的事情。但是,剛入校沒一個月,火就把紙給燒透了。那次我去辦戶口遷移,托孫騏幫我拿快遞,雖然不是考博的教材,但都是些初中語文老師用不到的前沿理論。孫騏透過半透明的包裝看得一清二楚,后來看到我在自習課上無聊時抄寫的單詞筆記,更加坐實了心中的猜測。好在孫騏也有打算,只是他不清楚我知不知道,而我模棱兩可的樣子,也讓他無法捉摸。這,算是扯平了。
這時,孫騏拖著我,非要一起上廁所,說是一個人進去會緊張。我受不了他這胡說八道,但還是一同進去。
我們很少來學生廁所,一個是因為太臟,另一個是見了學生打招呼太尷尬。但學校也沒修教工廁所,所以,我小便盡量找上課時間,大便就硬憋著跑回宿舍。有一次拉肚子,實在扛不住,就選了最里面一間坑位。沒想到黃師傅進來拖地,看到我,就把墩布立著,竟然聊起天來。我不便哼哼哧哧,于是方便得也不爽利。黃師傅說,李老師,你們老師真是忙啊,上廁所還得找學生上課的時間。說完自顧笑起來。
我聽出話里帶著老實人的諷刺,說,黃師傅,拖完地就沒事了吧?
黃師傅說,沒有呀,李老師,拖完外面的地,我還要用水管把廁所沖一下。
言下之意,我在這里礙著他的事了。所以,我們在方便的時候,非常不方便。你說,教師如果按照墻上寫的,小便入池,那我和孫騏站在池臺上,已經(jīng)蠻尷尬了,還總會有學生斜著余光偷瞄。不管墻上的話,被學生看到又影響“為人師表”。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語文老師都這樣糾結,我和孫騏早已不管這些,一人一坑,就去開會。
學校的班主任會,歷來只有三件事:領導灌灌雞湯,打幾個巴掌,撒一些糖。我倆進門,瞅著最后一排奔過去。剛到半路,周老師就把我拉住,低聲問,上節(jié)課,我們班怎么樣?這是周老師逢人必問的,已經(jīng)取代了點頭招手你好吃了嗎等傳統(tǒng)見面禮。我搪塞了兩句,說,挺好啊,不,一直都很好啊。周老師憂心忡忡說,夏天到了,感覺學生很躁動,你幫忙盯著點兒,只有我們各科老師每個人抓一點,最后才能大豐收啊!我笑著,看他一臉真誠,說,肯定的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上著勁兒呢!話還沒說完,老錢拿著話筒拍了拍說,各位老師,趕緊入座,不要晃來晃去了。
我看著最后一排還有七八步路,又看看老錢。他正好掃到我這里,我就順勢坐在周老師身邊,回頭看著最后一排的孫騏。他捂著嘴,顯然是在笑我沒及時過去。
老錢左右瞅了瞅,說,初三年級中考完都去培訓了,我們就兩個年級,大家可以往前面坐點兒嘛!孫騏,來前面,不要和大家搞得那么生分。
我偷笑了半天,周老師問我,你怎么了?我搖搖頭。周老師一臉怪異。不是我不想和他分享,周老師的腦回路基本上就是默寫題模式,直接得很,對語文老師間這種小摩擦產(chǎn)生的幽默感,往往一臉嚴肅。
因為這是本學期最后一次開會,大家的性子極好。老錢呢,把在我課上分享的文章拿出來給大家念。完了還自我陶醉地闡釋了一下說,有些老師,水平不高,但心氣兒很高,補課都比人家多十塊五塊。你有什么本事,還不是這個學校給你的?我這兩天在聽課,發(fā)現(xiàn)很多老師不負責任,課也不備,講得也沒意思,學生昏昏欲睡,這還怎么搞教學?還有些年輕老師,上課遲來兩分鐘,下課早走兩分鐘,學生可是都交過學費??!
停頓的空當,老錢向我們這邊掃來,我的后背一陣扎進熱麩般的刺癢,心想,完蛋了,這個老家伙當面不說,拿到這個場合講。誰知道他又看向第一排的孫騏。孫騏低著頭,在紙上畫著什么。我翻出手機,發(fā)現(xiàn)趙悅并沒回我微信,我想,可能她還在睡。我試著撥過去,但卻總是“呼叫失敗”。想起趙悅和我吵架前,還交代我說給她交一百塊錢話費。緊接著就為了假期補不補課吵了起來。趙悅知道我不想補,更知道勸說不動我。一個人在電話那頭生悶氣,我知道,她假期想去歐洲玩,我不補課,就沒有錢,沒有錢,就不能玩,不能玩兒假期還有什么意思。我心平氣和地說,這個和錢無關,我只是不想補,而且,就算補了,我也想攢著,讀博時候發(fā)文章,你知道……嘭,電話掛了。(手機其實不存在“嘭”的一聲,只是掛得突然,像下落的石頭落在了鼓面上)十分鐘后就收到趙悅的微信:你的生活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存在,我要去哪兒,你從來不管,你要去哪兒,也沒想過我怎么安排。
老錢一直講到第三節(jié)課下了,才罷嘴。說,教書不管好壞,學校還能不讓你吃飯?去吧,散會。老錢就是這樣,一句話能讓你膈應半天。
會一結束,孫騏就跑過來問我,你說,是不是在說你?
我火氣上來,說,你第二節(jié)課不是也被聽了?
周老師湊過來,說,怎么了?
孫騏說,笑死了,老錢在他的課上刷朋友圈。
周老師問,刷了啥?
我拉著周老師,說,走走,吃飯去。
6
我和孫騏都是語文組新來的老師,搬進一個辦公室后,就有些別扭。我本是沒什么追求的人,為了避免麻煩,更是主動示弱。孫騏呢,好像硬是要把我當成對手,不,是對比,活得才起勁兒。我又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新老師就倆,能說上話的,插科打諢的,也就孫騏了。難道去找周天正?一個夜宵都能吃成班主任會。
大家來到飯?zhí)?,就跟換了個人一樣,辦公室那點兒雞毛蒜皮,全成了伸著脖子的單細胞動物。好在學校的飯菜油水大,量又足,大家吃得也其樂融融。順著各自的小圈子,圍桌一圈,或三四人,或七八人。我一手拿著鋁制餐盤,上面覆著一大勺蠶豆炒萵筍,七八片梅菜扣肉和幾塊香菇雞的碎片,另一手端著一碗蒸蛋澆過的米飯。簡單幾樣東西,已是滿滿當當。我坐在孫騏側面,這是潛意識在作祟:在最愜意的時候,我可不想和孫騏面對面。我嘗了一口雞塊,回味說,雞不錯。孫騏放下筷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李老師學問好,三個字,既贊美了一道菜,又評價了一個行業(yè)。我轉(zhuǎn)動筷子,繼續(xù)看著雞塊說,孫老師不愧學文字學的,以小見大,聽出了我對大師傅的感情。你也聽出來了,盡管話題很有意思,但我并不想糾纏,夾了一片扣肉塞進嘴里,一股煙熏味兒沖到了嗓子眼兒。
飯桌上,孫騏又把老錢發(fā)朋友圈的事情推廣了下,還繪聲繪色地說老錢其實已經(jīng)瞌睡了,但不好意思半途就走,硬撐到了最后。大家問我是不是真的。我說,孫老師的課上老錢沒發(fā)朋友圈,估計就是睡過去了。孫騏臉色一黑,覺得我這刀早不捅,晚不捅,偏偏大家坐在一起才捅。我自顧扒拉餐盤,收到師父發(fā)來的微信,問我晚上有事沒,一起出來吃個飯。
7
師父,我有兩個。一個是學科師父,姓鄭,被調(diào)往另一個新校區(qū),說是主持工作,其實算發(fā)配;眼下這個是我的班主任師父,姓吳,年級主任,全校出了名的黃賭毒。黃是三句必有黃段子,賭是愛打麻將,毒是嘴上太過刻薄。據(jù)說往年好幾個被他評過課的小姑娘都哭得稀里嘩啦,但事后卻對他崇拜得要死不活。究其原因,是我?guī)煾笧槿怂?,又有著粗野之風,現(xiàn)下的少女們,不喜歡文弱書生,就喜歡帶著點兒草莽之氣的帥哥。你也感覺出來了,臉,還是第一位的。我這個師父,人稱消防員,哪些班級實在帶不下去了,他管上一年準好。由此看出,這是個多么霸道老練的人。不過他不這么想,有時候辦公室沒人的時候,就對我說,他這兒就是一個垃圾場,哪些害群之馬混不下去了,都往他這兒扔。領導一句“能者多勞”就打發(fā)了。現(xiàn)下,我知道他班上又出了亂子。新來的一個留級女生,在操場給另兩個女生遞煙,被他看到了,想來還在氣頭上,所以找我去喝酒。而我的心里一直有抵觸,一來,是他太能喝,每次把我喝麻,就打車把我扔到富僑足療,他自己開另一間睡覺。二來,他精力過于旺盛,喝到后半夜,第二天也照常上課,我就昏死過去了。我估摸著不能把生命耗在這地方,就拒絕了好幾次。我知道套路,就回復說,晚上還有自習,明兒還有四節(jié)連堂呢。
我?guī)煾讣绷耍l(fā)語音說,我一地理老師一天五六節(jié),不也照樣該吃吃該喝喝?領導六點就下班吃吃喝喝了,你守那個自習給誰看?晚上八點,學校西門下坡路那個烤魚店等我。
我?guī)煾妇褪沁@個邏輯,身體是自己,身體不去折騰就老了,所以,在上班時間休息,在下班時間折騰。只不過他的折騰和休息都是喝酒??磥斫裢矶悴贿^,我打算喝到一半就找個理由走。強拉硬拽,也不回頭了。
自習守到七點半,我發(fā)了一套卷子,看看表,夠他們做一個半小時了。班長在講臺上坐著,我掃射了一下全班,又看到班主任助理那焦急的臉,就招了招手,她跟著就出來了。
這是一個區(qū)縣來的女孩,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蒸汽時代才有的潮潤的聰明,你說一,她就明白到十。除了不學習,對什么都很上心。我問她,什么事?
她皺著眉,噘著嘴說,李老師,我們宿舍中午吵架了。
我說,你?
沒,是班長和宣傳委員。
原來早在開學的時候,我好幾個學生幫忙領書發(fā)書,有個小姑娘就毛遂自薦,帶著一幫男生去了。發(fā)書的時候井井有條,一本不多,一本不少,我就想,先把班長定下了。誰知道另一個女生看在眼里,覺得僅憑這點兒“功勞”還不足以服眾。后來她成了宣傳委員,雖然并無實權,但也是朝廷大員。帶著早先的隔閡,久而久之,兩個人就結下了矛盾,到今天,因為班長想家,在陽臺打電話的時候哭了,宣傳委員沒睡好,起來就大吵了一架。
我看了下手機,說,這樣啊,宿舍間的小摩擦很正常嘛,我回頭找她倆聊聊。
她接著說,李老師,她倆在宿舍沒事就不說話,吵架已經(jīng)很多次了。我覺得,你不能再拖了,一定要管管。而且……
而且啥?
宣傳委員說,班長家肯定是送禮來我們學校的,不是考進來的。
我鼻子一出氣,說,咱們學校也用考?說著我看了眼手機,師父發(fā)來條微信,說,你等會兒把孫騏一塊兒叫上。我抬起頭,繼續(xù)說,行了,我知道了,晚上去你們宿舍調(diào)解群眾內(nèi)部矛盾。
她撲哧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回到班上。我跟著她后面,站在門口又望了望,正好與宣傳委員的目光相接。我看著她滿臉怨氣,顯然是知道我們在外面說了些什么。這個學生雖然也是來自區(qū)縣,但從小就在全市最好的小學讀書,平日里的興趣培養(yǎng)也能看出家里眼光獨特,都是些騎馬、壁球、插花什么的,入學成績也不錯,但還不是最好。我看她一到班上就趾高氣揚,打心里覺得應該壓一壓。果然,壓出了軍機處和六部的矛盾。我向班長點頭示意,然后退了出來。
這時,孫騏在不遠處叫我。我心想,這家伙也太著急了。誰知道他自己走過來,一臉不情愿地說,你師父晚上又要吃飯,感覺不到三點回不去了。
我沒敢接茬。
他說,咱可說好了啊,你走的時候叫上我。
我撇了下嘴,說,上次你走的時候也沒叫上我?。?/p>
8
當我和孫騏走到那家燒烤店之后,發(fā)現(xiàn)不止有我?guī)煾?,還有周老師。他身旁坐著兩個和我差不多大的人,都穿著白T恤,一個平頭,一個毛寸,一個魁梧,一個肥碩。我走過去,先跟師父打了聲招呼,坐在他身邊,然后向周老師點了點頭。
孫騏喜笑顏開,向所有人招了招手,然后兩肘壓在我和周老師肩上,熱絡地說,吳老師,來多久了,點菜了沒?
我?guī)煾缚恐芰弦巫?,橫舉右臂,手指自然松弛,像鳳爪般懶洋洋地揮了一下,說,剛點了,你去找老板娘看看,還有啥要吃的。
孫騏說,先吃著,不夠了我去要,咱今天是喝什么酒?
說著,周老師和我相視一笑,我們都明白,孫騏就適合這個場合。
我?guī)煾敢惶裘迹χf:小騏騏,你這是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啊,晚上的自習都安排好了?
孫騏把周老師旁邊的椅子往后拉了一把,坐進去,說,吳老師好不容易請喝酒,就算家長會,我也要出來。
我?guī)煾腹α似饋?,說,你可以把家長都叫來啊。
孫騏拿出手機,那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說完,大家都笑了。
只要是和領導或是師父吃飯,有孫騏在,就不會冷場。但是,孫騏說話的時候,總給人一張不符合他面龐的江湖氣,在國字臉的肌肉調(diào)配中,會產(chǎn)生言過其實的感覺。有一次,我?guī)煾冈谵k公室問,你們幾個研究生怎么想的,要來一個初中當老師?還在我思考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的時候,孫騏就端著水杯猛然站起來,脖子前挺,半壓著腰,朝著我?guī)煾刚f,正是有吳老師你這樣的老師在,才吸引我們過來的??!說完,看著我,說,你說是吧,李老師。我點點頭,既不過分,又不失真誠。其實我知道師父所問何意,他作為一個底層領導,為了年級穩(wěn)定,肯定要試探新進老師對工作的態(tài)度。但是,最好的答案讓孫騏說了,我只好沉默。好在我?guī)煾负哌炅艘幌?,沒再說話。我不明白的是,孫騏為什么這么講,而且說的時候,明顯帶著大家都能看出來的戲謔。與此相反,我們幾個新進老師在一起的時候,孫騏的面貌又煥然一新。還記得剛進校的那段日子,孫老師天天跟歷史組的大美女韓老師膩在一起,我們都以為新人要成一對,可沒過半月,兩人再也沒同時出現(xiàn)過。很多年后,我早已在計生委當了一個小科員,過著不溫不火的小日子。偶然在新華書店碰到選購輔導書的韓老師,問起孫騏,她才回憶起那時的場景,她說,初見孫騏,他就給我講他的教育理想,當時把我給迷的,講了兩天,真的是兩天,你別不信,哪兒有半個月,我就感覺出不對了。
我問,哪兒不對?
他說話時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像是從書里背來的,什么我們注定要接受偉大時代的洗禮,什么教育是關乎人性的,什么我們應該為這個世界的改變做點兒什么。你也知道,兩個人在一起,總說這些東西,怪膈應的。
我看著韓老師鏡片后面的魚尾紋,察覺出她原來記得這么清。她接著說,我疏遠他之后,感覺他還是老樣子,我終于明白,她只是把我當成一個聽眾了。
我試著回想孫騏給我講過些什么,可撿起來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碎片,記憶的畫面里,孫騏總是令人捉摸不透。
從時間的洄流中掙脫出來,回到我和周老師相視一笑的時刻。我?guī)煾刚€介紹,原來那兩個哥們兒都是附近某高校的博士,上次期中考試請來幫忙改卷,這次專程請他們吃飯。我一聽博士,來了精神,就問,什么專業(yè)?心理學。基礎心理學,還是應用心理學?
李老師,你懂得不少啊。孫騏插了一句。
我?guī)煾傅故呛芫X地看著這一幕,但此時他打斷我們說,老板,還差十份魚豆腐,別光顧著聊,趕緊吃,邊吃邊喝邊聊。說著,往各自的杯里倒酒。我趕忙搶過來,說,師父,還是我倒吧。他也沒讓,又靠了回去。師父總是擔心我考博,嘴上說著舍不得,心里還是怕年級上不穩(wěn)定。我知道又一腳踏進了敏感話題的邊緣,便打算閉嘴。
誰知道那倆博士碰完杯,還沒聊夠,接著問,你是打算考博嗎?我心想,完蛋了。嘴上說,研三那會兒準備過,沒去考。
我端起杯,說,來,大家碰一個。硬生生把話題截斷了,但我知道,考博這個事從一開始就橫亙在我和所有人之間?;蛘咭膊荒苷f是考博,領導才不管你考博,他擔心的是職位的空缺,科任老師還好說,走了就找大學生來頂一陣子,班主任走了,四下去哪兒找?沒人愿意當。
平頭博士說,文科博士好像不太好考,得排隊吧。
我?guī)煾刚f,考啥博,考博出來不也得工作?就拿你們語文來說,我覺得大學上到大二就夠用了。倆博士面面相覷,顯然不能理解這一大套反智主義式的論調(diào),但這話我已聽得多了。
我插一句說,那教高中呢?
我?guī)煾赶掳鸵坏?,眉頭微皺,擺了擺手,顯然對我的問題很失望,說,不是教啥,來走一個。嗯,我是說,你學知識,學到大二就夠用了。我畢業(yè)的時候也可以保研來著,但我想,讀研不也為了找工作?
我看著兩個博士,他倆已經(jīng)從驚訝,變成了不屑,嘴唇也松弛了下來,顯然不想再就這個話題說些什么。
我?guī)煾缚粗鴮O騏說,你說是不是,你一個吉林大學文字學研究生,參加工作后,沒想過這個問題?
孫騏也有點兒尷尬,說,是啊,我要是不讀研,說不定……
這時,我手機震了起來,都快十點了,誰打的。我一看,是班主任助理。
9
喂,什么事?
那邊傳來她低低沉沉,顯然怕被查寢老師聽到的音量:李老師,不好了,班長和生活委員又吵架了。
又是因為什么?這時,我站了起來,躲到一邊,盡量避免被他們聽到。
宣傳委員說要等你來,不然就不睡覺。后來班長說,不睡覺被查寢老師看到會扣分,就吵了起來。你知道嗎?吵著吵著,宣傳委員就說班長家給你送禮了,所以才當上班長。班長就哭著去陽臺打電話,好像她爸爸一會兒就過來……
我聽得一身燥毛,說,你在哪兒呢?
我在樓梯口呢。
快回去,被宿管看見要扣分。其實我并不怕被扣分,我是煩學生處那幫老頭兒老太太帶著老花鏡,看一眼各班分數(shù)統(tǒng)計表,看一眼你,然后絮絮叨叨旁敲側擊教訓你,一句這個分數(shù)很關鍵,是領導考察班主任工作的一個重要參考,一句大家都不想找麻煩,都想把數(shù)字統(tǒng)計得漂亮些,一句李老師要常去宿舍查寢,大家工作才好做。就是煩,一種抱著桌子抖腿那種煩。
沒事,我就說給你打電話呢。李老師,你過來嗎?助理那邊傳來的聲音說。
我說,我在外面,一會兒過去。
今天是怎么了?我?guī)е鵁┰?,垂頭喪氣地走回飯桌,準備跟大家告辭。孫騏仰著脖子看著我說,李老師,是不是女朋友打來的呀?瞧把你親密的,都躲到一邊兒不讓我們聽。
我沒理他,壓著身子跟我?guī)煾钢v了原委。他偏著腦袋,顯然不太樂意,說,那你處理完記得回來。
孫騏一聽,就要跳起來,李老師,你可別一處理,就不回來了??!
10
回學校路上,我走得很慢,終于可以松口氣了。路上我給趙悅打了個電話,感覺她還在氣頭上,問一句答一句,了無生氣,我說,那你早點兒休息。她說,好。我知道我們的感情已經(jīng)到了一個瓶頸,她的情緒,我無法感受,我的情緒,她又何嘗理解呢?我們有時候只是住在一起的兩個聾子。掛了電話,助理也打了兩個,催我過去,說家長已經(jīng)到了。我心想,到了就到了,錯又不在我,何況剛才喝了兩瓶啤酒,帶著酒氣過去也不好。臨到門口,買了瓶冰鎮(zhèn)的可樂,痛飲兩口,才覺得滿足。這時初三才放學,我逆著人流,竟然也穿了過來。
女生宿舍在后門緊靠圍墻的地方,總共七層,呈一個扇形。離宿舍最近的路,必經(jīng)鍋爐房,那里茂林叢生,夜間經(jīng)常是貓狗的聚居區(qū)。有時候還會有不法女學生從樓上扔下垃圾,雖然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塑料瓶和紙屑,但總讓人擔心會扔出別的什么東西。學校為此狠抓了一陣子,直到安上了一個朝天的監(jiān)控,情況才好轉(zhuǎn)了起來。我今天走的就是這條路,不過,并沒有貓狗,倒是保安從這兒過,看到我說,李老師,這么晚還去查寢?。课艺f,沒,學生生病,我去看看。還記得師父第一天就跟我說,在單位,不能跟誰都和盤托出,指不定好事壞事都在背后嚼舌頭。保安點點頭,讓過我就晃著手電走遠了。
我順著小路盡頭昏黃的燈,看到四五個人站在宿舍樓門口也朝我這邊望了一眼。我醞釀好,打算各打五十大板,迅速了結此事,好回去睡覺。
漸行漸近,我看到一個臉有橫油,腰有肥肉的男人背著手在跟我們班四個女生說話。我走近,正好處在臺階下端,他們五人已經(jīng)站滿了樓道口,我只能仰面看了他們一圈。那位家長點頭示意,讓處在水平線以下的我覺得有種趨炎附勢低聲下氣的感覺。我看清場面,有助理和班長,還有另外兩個陪著出來的女生,唯獨沒有宣傳委員。家長說著起勁兒,我就沒插話,聽了半天,原來明著是訓斥自己女兒不懂事,不會和宿舍人相處,暗里在說我不管不顧,不關心學生狀態(tài)。他又朝著陪出來的兩個女生說,宿舍吵架,你們都不攔一下?李老師平時就是這么教的?她倆低頭看我,我用眼神給她們力量。臨了,這位家長終于做出了總結,說,你們先好好休息,我和你們李老師還要再談談,回去后不要打擾那個同學睡覺。
我目送她們進門,跟這位家長寒暄了兩句。本想著安撫一下,就讓他回去。誰知道他說要這個地方吃個夜宵,好好和我聊聊。我心里自嘲說,命里從來不缺飯。嘴上說,好呀,就學校門口的烤魚吧。
我和他閑逛至北門外的烤魚店,路上閑聊,大多是李老師哪兒的人李老師結婚了嗎。這輩家長,大多比我的父母小幾歲,看到我,說話總帶著長輩的口氣。到了地兒,他又像主人般指著一個四人小矮桌說,坐那兒,我去點點兒東西。
我一坐下,差點兒仰翻。以為椅子不平,原來坐的地方是個不明顯的緩坡。我換到側位,也總覺得別扭,人總想往下坡的方向靠,四扭五扭,終于擺成一個舒服的姿勢。這才環(huán)顧四周,都是三三兩兩光著膀子的客人排成幾桌,老板在屋里吼,客人們都自己進去拿。我拿出手機,看到一大堆未瀏覽的微信。本以為是趙悅,誰知道孫騏這家伙在我走之后建了個微信群,發(fā)了一張張照片把酒言歡暢聊抒懷,唯獨沒有我,卻又讓我看到。不一會兒,家長端著一個鐵皮盤,里面盛著半摞烤得熏黃熏綠的菜走過來,坐在我對面,很客氣地說,哎呀,這么晚真是打擾了。我要了一件啤酒,少喝點,沒關系吧。說著開了一瓶,放到我這邊。
我們剛碰完一杯,我?guī)煾傅碾娫挻騺怼?/p>
喂,徒兒,你回來了沒?
沒啊,在和一個家長聊。
我跟你說,我和一個朋友喝酒,呃,現(xiàn)在要回去。你要搞完了,就聯(lián)系下孫騏他們別走,我一會兒過去接著喝。我聽出來師父終于有點兒醉了。
我說,我不在附近啊,現(xiàn)在趕不過去。
我?guī)煾刚f,一個家長,你怕啥,這么晚了,就該你休息時間,做工作,不要那么拼。聽話。
掛了電話,我想著怎么安排,家長閑攤著有一口沒一口吃菜,看我掛了電話,說,李老師,吃啊。
我夾起一塊黑綠交錯的韭菜往口里塞,又和他碰了一杯。
喂,孫老師,你們走了沒?
正準備打包走呢啊。
先別打包了,我?guī)煾敢粫阂^來了。
你師父,已經(jīng)走了啊,再來喝第二圈?
我說,還叫了幾個朋友,你們看誰扛不住了,就先回。語氣中我故意加重了“你們來去自由”的調(diào)子。
孫騏一口應承,好呀。
打電話的工夫,鐵皮盤子里的菜已吃大半。家長探測般地說,李老師,我送你過去?
我心想,今晚這是怎么了?到處都是事兒。
不了不了,我順著這個坡到另一個門就好了。
好呀,我家正好在那邊,上車送你嘛。
說著,我倆喝完第二瓶的最后一杯。還沒咽下去,我?guī)煾傅碾娫捰謥砹恕?
好徒兒,到了沒?你趕緊啊,去了再點幾個菜,不要太小氣。我馬上過去了,呃。
最后那是一個酒嗝。
11
家長開了一輛白色Q7,和他魁梧的身材不太搭調(diào)。我從前門上去,正打算系安全帶,他說,沒事兒,就放那兒。我這才想起來,說,咱這喝了酒,沒事吧。李老師說沒事,就沒事。說完自顧笑了起來。
其實很近,走個六七百米一轉(zhuǎn)彎,再下坡兩百多米,就是地攤扎堆的山坪路。他過了紅燈,把車靠在十字路口。我象征性地問,要不一起過去?
他擺擺手,不了不了,和李老師喝就夠了。
下車后,我看到孫騏和周老師坐在那里,就知道倆博士已經(jīng)走了。
孫騏高呼,你可算是來了,剛才我們結了賬,倆博士說這些菜沒怎么吃太可惜,非要打包。拿飯盒的工夫就接到你傳達的圣旨了。倆博士一聽,還要再喝?嚇得跑了。
我正笑著,周老師遞給我一盒酸奶,我說干啥。周老師說,提提神。
不一會兒,就看到我?guī)煾负蛢蓚€人勾肩搭背晃蕩著過來,我瞇起眼睛一看,老錢和化學組組長王曉勇。
我們仨突然都有些不自然起來。我?guī)煾鸽x近了,一個大跨,扶住了我的肩,順勢挨著與我坐了下去。老錢晃了晃神,看了一圈,坐在我?guī)煾噶硪贿叄鯐杂虏逶谥芾蠋熀蛯O騏中間,兩只胳膊盤在胸前,低頭便睡,不清楚是喝醉,還是故意。
初見無言,只聽到我?guī)煾高肋肋赖木凄?。孫騏看了我一眼,努了下嘴,我就開了三瓶酒,給他們滿上。
我?guī)煾竼?,怎么少倆人?
我說,博士有事就先走了。
師父說,博士能有啥事,白天睡覺,晚上泡學妹,咱們上學的時候都這么過來,是吧。
孫騏說,唉,你們一個個人面獸心,我可是連初手都沒送出去。
談笑著,我給老錢倒?jié)M了酒。正要坐下,老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乜斜著我說,小李啊,你今天有地方做錯了。
我表情夸張,說,啊?哪兒錯了?
老錢端起杯,一口喝干,說,你和小孫不懂事啊!
孫騏看著我,比我還緊張,說,錢校,你說,我們改。
老錢說,聽完課,也不來找我交流,這是一個虛心的態(tài)度嗎?呃,你說呢,吳老師。
我?guī)煾付似鸨?,和老錢碰了一下,說,是我沒帶好徒弟,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管。
老錢手一揮,發(fā)出一個揚升表示反對的“哎”,說,哪兒的話,都是學校的年輕老師,大家一起帶。
我?guī)煾笝M著揮了揮兩根指頭,象征的是我和孫騏,說,你倆,還不敬酒!
孫騏說,是是是,錢老,我們兩個年輕晚輩敬你!
說著,我也湊了上去。剛敬完酒,手機震了一下,我翻出來,沒解鎖,就看到屏幕上顯示著趙悅的微信:還是分手吧。但我還是按了密碼,因為手抖,輸錯了一遍。我知道點開微信,趙悅的內(nèi)容也不會發(fā)生改變,但我還是想點開,好像是完成什么儀式,更像是拖延時間。我看著對話框的背景里是趙悅噘嘴的照片。眼睛看著我,嘴下單列著“還是分手吧”。我突然覺得耳邊聽到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切了,有一股氣從胸腔升上來,像是覆蓋一切的雪,整個食管氣管胸膈膜以上都極度稀薄。
老錢朝我這邊壓過身子,說,小李,你笑起來的樣子,太淫蕩了,對學生影響不好。
我干笑著,順勢著,跟大家說,我去上個廁所。
12
我站起身,聽到他們更不拘束的笑聲。老板娘給我指著樓梯背后的隔間,我走進去,酸刺的味道涌上來,我想吐。吐不出來。我看著澀黃澀黃的便池,有一些頭暈。打開水龍頭,洗了把手,便將兩個指頭并在一起,伸進喉嚨。
胸膈膜處有一點兒緊,接著一股酸流打著旋兒激上來,我的脊柱感覺一道光充斥其間,有了某種快感,仿佛把自己都吐了出來,只剩下純粹肉體的,虛弱又輕松。我又伸進去,反復三四次。指頭上粘著口水,食物和油的混合液體,我用水龍頭沖了把臉,看到鏡中的自己松弛的臉,眼里泛著淚,但那并不是哭。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我?guī)煾概^就問,小李,你跑哪兒了?
我在廁所呢。
那邊傳來孫騏的聲音:老李,你別是跑回宿舍睡覺了吧!
韓一嘉,生于1989年冬,山西長治人。太原師范學院畢業(yè),后考入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碩士研究生。曾發(fā)表詩歌論文散篇若干,《聽課》為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