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在《深淵大飯店:法蘭克福學派的生平》一書中,英國文化評論家斯圖爾特·杰弗里斯對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做了通俗、風趣的介紹。
匈牙利哲學家盧卡奇說,叔本華是他所說的“深淵大飯店”的第一位客人。1848年,歐洲各地爆發(fā)的政治起義蔓延到了叔本華居住的法蘭克福街頭。叔本華靠他父親經(jīng)營船運業(yè)掙到的錢過著舒適的生活,但他認為人生充滿苦難。財富、健康、愛情或政治都提供不了滿足感。沉思藝術能夠帶來知識和偶爾的緩解,但什么也改變不了。面對樓下的騷亂,叔本華叫來了奧地利的軍隊,以便他們可以從他家的窗口往下開槍。1962年,盧卡奇在《小說理論》的序言中說:“德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如阿多諾,已經(jīng)搬進深淵大飯店了,如同我在評論叔本華時做的批注,我把這個大飯店描繪為一個富麗堂皇、設備齊全、處在深淵、處在虛無和無意義邊緣的飯店。在精美的膳食之間或風雅的娛樂之間,每日注視著深淵,只能強化精妙的舒適享受所帶來的快感。”
《衛(wèi)報》專欄作家斯圖爾特·杰弗里斯用盧卡奇所說的“深淵大飯店”當作一部法蘭克福學派史的書名。他認為這表明了法蘭克福學派的一個悖論:對深淵加以研究,卻并不采取行動,認為深淵是逃不開的。1969年,許多學生認為該把阿多諾等法蘭克福學派學者的理論和實踐統(tǒng)一起來了,要摧毀資本主義。對此阿多諾表示反對。杰弗里斯解釋說,阿多諾和法蘭克福學派的其他人非常了解專制主義人格。他們都是為了避免被納粹殺害而被迫流亡的猶太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專制人格就是他們的專業(yè)課題。法蘭克福學派所有的大腕都花了很多時間解釋為什么德國人都愿意被統(tǒng)治而不是起來反對壓迫。阿多諾認為,學生運動也呈現(xiàn)了希特勒統(tǒng)治下興起的專制人格。二者都做出了反專制的姿態(tài),但都復制了他們要推翻的壓迫性結構。在阿多諾看來,相對于靜坐和設路障,思考是真正的激進行動。“所有思考的人,都在抵抗;隨著潮流游泳更舒服,雖然有人宣稱他是在反潮流?!?/p>
杰弗里斯說:“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擅長理論,但在實踐方面很差勁。這是敏感的天才們的問題:他們不是能夠行動的人?!庇軐W家湯姆·斯特恩為阿多諾辯護說:“法蘭克福學派早期成員的核心思想是,正確的思考是學者所能做得最好的事情,也是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在深淵大飯店預訂一個房間是正當?shù)模绻谄渌胤街粫屔顪Y變得更深。”
阿多諾之所以只有理論、沒有實踐,是因為他很悲觀,認為人們無法擺脫他所描述的境況。但1979年,法蘭克福學派的第二代中堅力量哈貝馬斯說,他不認同批判理論的基本前提:工具理性獲得了如此的主導地位,人們無法擺脫整體性的錯覺。他反駁說,既然那種錯覺如此整體,這些哲學家肯定也被欺騙了。他的前輩認為只有先進工業(yè)社會的崩潰才能克服這種整體性的錯覺。哈貝馬斯則提議對現(xiàn)存的體系進行改革,他認為交往理性能夠促進公共領域的興盛,對體制加以制衡。
法蘭克福學派起初叫社會研究所,成立于1923年。該學派的理論是近半個世紀前一批德國哲學家提出的,如今它們還有什么意義?杰弗里斯說:“一些學者認為法蘭克福學派早期的學者跟特定的歷史時期如大屠殺和‘冷戰(zhàn)相關,因而忽視了他們對當代社會現(xiàn)象的價值,比如21世紀的大眾傳媒和互聯(lián)網(wǎng)。他們的理論跟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相關,他們的分析在現(xiàn)在比在他們寫作時更切題。法蘭克福學派最重要的工作是揭示資本主義如何把文化當作工具,而如今文化產(chǎn)業(yè)的控制比他們那個年代更加強烈了?!?/p>
他在書中援引了《紐約客》樂評人艾利克斯·羅斯的觀點。2014年,羅斯在《反對者:本雅明、阿多諾和流行文化批判》一文中說:“如果阿多諾看到21世紀的文化景觀,他可能會因為他看到他的擔心變成了現(xiàn)實而感到一種凄涼的滿足。流行文化的霸權近乎完成了,其超級巨星主導了媒體,掌握了大亨般的經(jīng)濟力量。歌劇、舞蹈、詩歌和小說仍被視為精英主義的,雖然世界上有實權的人不怎么用它們。過去的高低之分已經(jīng)變得虛假:流行文化是執(zhí)政者?!?/p>
邁克爾·德達寫道:“起初,法蘭克福學派的學者借助馬克思關于階級、異化和資本主義的理論來解釋和理解當代社會。慢慢地,這些新馬克思主義者的研究焦點從生產(chǎn)轉向了消費,從考察無產(chǎn)階級的階級意識轉向了研究發(fā)達社會如何用文化產(chǎn)業(yè)實現(xiàn)社會控制。但他們的目標沒有改變,仍然是希望把人們從幻覺中喚醒。”他們提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人有一種虛假意識,以為自己是自由的,但實際上他們不斷受到廣告、營銷、好萊塢、新技術以及社交媒體的操縱。人們基本上都是被動地消費。亨利·福特用裝配線使工作變得非人性化,同時把他的員工變成了欲望機器。人們不由自主地渴望得到新車、名牌運動鞋或最新款手機,把世界變成了俗艷的幻景,瓦爾特·本雅明會稱之為地獄的一圈。在這里,消費主義者不停地買賣,以為這種活動能夠帶來滿足。
為了分析資本家操控的各種形式,法蘭克福學派使用了所謂批判理論,這是一種解構主義,一種激進的反思,要挑戰(zhàn)官方的歷史和知識活動。“批判理論要反抗那些怯懦的智識旨趣,它們在20世紀非常興盛,充當了維持社會秩序的工具,如邏輯實證主義、價值中立的科學、實證主義的社會學等。批判理論也反抗資本主義的剝削行為——用商品收買我們,使我們忘記其他的生活方式,使我們忽視這一事實:我們因為拜物教式的關注以及對商品上癮而陷入了體制的圈套?!?p>
斯圖爾特·杰弗里斯與他的著作《深淵大飯店:法蘭克福學派的生平》
法蘭克福學派使用了異化和物化這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概念。在60年代,馬爾庫塞很時髦,是反文化明星,但跟他爭奪左派和學生運動的英雄這一稱號的薩特對他不感興趣。上世紀60年代末,當薩特要跟馬爾庫塞在巴黎的圓頂咖啡館會面時,薩特有些擔心,因為他從沒讀過馬爾庫塞的著作。他對他的傳記作者約翰·杰拉奇說:“我知道他努力把馬克思跟弗洛伊德聯(lián)系起來。我還知道他支持學生運動。但我沒法在一周內(nèi)讀完他的書。此外我也不想停下對福樓拜的研究。所以你跟我一起去見他。如果馬爾庫塞聊得太哲學,只要他說到物化這個詞,你就打斷他,說點更刺激的、政治上的事情。”在見面時,吃著豆燜肉的時候,薩特想出了一個聰明的策略來掩蓋他的無知。他問一些顯得他對馬爾庫塞的著作很熟悉的問題,每次馬爾庫塞回答時,他會挑出一些明顯的錯誤接著問。由于錯誤很明顯,馬爾庫塞能夠很滿足地回答這些問題。因此他的虛榮心快樂地高漲。
杰弗里斯寫道:“異化是人類疏離的普遍境況,物化是異化的一種特殊形式。商品拜物教又是物化的一種特殊形式?!碑惢怯X得某種屬于你的東西并不屬于你。比如人和生產(chǎn)對象相分離。物化是把不是獨立的物體當作好像是獨立存在的。馬克思認為物化只發(fā)生于一些人身上,如被剝削的工人,法蘭克福學派的成員則認為物化是一種無所不在的、無法逃避的社會境況。所有人都被異化了。我們都是自我物化的碎片,而且這種錯誤的認識是雙向的:由于我們把人和性質當作物,我們就傾向于把人的能動性歸到物體身上,把我們的希望、恐懼和夢想投身到它們身上。由此,法蘭克福學派的成員用了許多時間探討物體。1952到1953年,阿多諾在美國加州待了10個月,分析報紙上的星座專欄、廣播中的肥皂劇和電視,他發(fā)現(xiàn)大眾文化跟法西斯分子的宣傳很像,都是迎合和操縱偽個人的依賴性需要,推廣傳統(tǒng)的、守舊和滿足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