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能否走出“政府懸空”困局

路燕萍

2015年12月和2016年6月，西班牙舉行兩次議會選舉，均沒有政黨在眾議院獲得占絕對多數(shù)（176席）的席位，也沒有政黨獲得眾議院絕大多數(shù)的信任投票，組閣一直無果。截至目前，西班牙政府懸空的困局已經持續(xù)近9個月。根據西班牙憲法規(guī)定，如果10月31日之前仍不能選出新首相，11月1日議會將會自動解散，并在12月份再度舉行大選，這將是西班牙一年內的第三次大選。

本次西班牙的“政府空懸”可謂是自西國民主化進程以來歷時最長的政治危機，是2008年以來的經濟危機對國家政治產生的沖擊。目前的“政府空懸”將導致西國2017年預算出臺的延遲，影響面波及投資、公共就業(yè)等諸多方面。目前的危機顯示西國民主化進程初期確立的強權政黨把持議會的選舉體制已經不合時宜，西國政治已經逐漸步入了碎片化、多元化、多視角和強調個人身份的新時代。

議會選舉：從兩黨輪替到四足鼎立

西班牙的議會選舉制度遵循的是1985年頒布、2011年修訂的《大選機制組織法》，該法規(guī)定議會選舉采用人口比例代表制和選區(qū)最低代表數(shù)量相結合的方式來分配議席。眾議院共設350個席位，52個選區(qū)的最低代表數(shù)量是102名，另248名代表則根據選區(qū)選民人數(shù)來按比例選出。按照西班牙憲法，只有在眾議院占據絕對多數(shù)席位（176席）或獲得絕對多數(shù)席位信任投票（通過與其他政黨達成聯(lián)合執(zhí)政協(xié)議）的政黨才能組閣。

2015年12月20日，西班牙舉行大選，人民黨勝出，在眾議院350個席位中獲得123席，工人社會黨獲得90個席位，第一次參加競選的“我們能”黨拿下42個議席，另一個新黨公民黨也取得不錯成績，分得40個席位。本次選舉是自1996年人民黨和工人社會黨兩黨首次出現(xiàn)輪替以來，兩黨的支持率（按單純票數(shù)計算）之和首度跌破70%，只有50.72%。新黨“我們能”黨和公民黨脫穎而出，與兩個老牌政黨一較高下，形成四足鼎立的態(tài)勢。大選之后，人民黨的執(zhí)政訴求、工人社會黨與公民黨聯(lián)合執(zhí)政的意愿均被議會投票否決，四個政黨之間的各種聯(lián)合談判均以失敗告終。根據憲法規(guī)定，議會解散，2016年6月26日再次舉行大選。然而時隔半年之后的大選結果并沒有本質性的變化：人民黨獲得33.01%的支持率，取得137個眾議院議席，比前一次多了14個席位；工人社會黨得到85個議席，失去5席；“我們能”黨與其它左翼政黨和地方政黨聯(lián)合參選，獲得71個席位；公民黨取得32個席位?？梢钥闯?，四足鼎立的局勢得到鞏固，組閣過程中的拉鋸戰(zhàn)不可避免。因此，代理首相、人民黨領導人拉霍伊的連任意愿在8月31日和9月2日的兩次議會信任投票中均被否決是意料之中的事。雖然與公民黨達成合作協(xié)議，拉霍伊獲得170票支持，但工人社會黨和“我們能”聯(lián)盟黨為首的政黨以180票堅決反對，最終拉霍伊因6票之差未獲得絕對多數(shù)支持而再度與首相之職失之交臂。

西班牙新興的“我們能”黨是由大學的政治學、實用經濟學的教師們與工會活躍分子們在2014年創(chuàng)建的政黨，他們追求社會平等、捍衛(wèi)機會均等，主張財富公平分配，反對人民黨實施的經濟緊縮政策，反對加泰羅尼亞的獨立但支持加泰羅尼亞人投票決定自己的未來，表示在議會組閣時會支持除人民黨之外的其他任何政黨，屬于提倡多元的激進民主政治、主張政治認同多樣性的極左政黨。成立于2006年的公民黨則明確反對加泰羅尼亞民族主義思潮，主張進行政府改革，反對腐敗，重視教育，自定義為中右政黨。但民眾和專家們對該政黨的左右意識形態(tài)界定存在爭議，因為該政黨在經濟政策上偏右，支持自由主義，但在價值觀上偏左，支持墮胎、同性婚姻。與保守的傳統(tǒng)大黨中右政黨人民黨和中左政黨工人社會黨不同的是，這些新興的政黨都帶有明顯的后現(xiàn)代主義政治特征：關注微觀政治、反對單一力求多元、反對絕對力求相對、多視角、注重個別身份。

新老政黨的爭奪在所難免，“我們能”黨與人民黨的對立，人民黨與工人社會黨的博弈，公民黨與“我們能”黨在經濟政策上的爭議，公民黨的多元務實態(tài)度都讓聯(lián)合執(zhí)政的商談之路漫漫修遠。

政府難產：危機四起，應對乏力

西班牙目前面臨的政府難產可謂是1975年弗朗哥去世后、西班牙民主化以來，除了1981年的“2.23政變”之外最大的政治危機。其是議會選舉制度不合時宜、政黨利益訴求、民族主義情緒等諸多潛藏危機和歷史問題積壓之后集中爆發(fā)的結果。

2008年爆發(fā)并持續(xù)至今的經濟危機是這場政治危機爆發(fā)的導火索。當時的次貸危機造成西班牙失業(yè)率攀升，導致了許多力圖改變經濟模式和生產方式、呼吁政治體制改革社會運動的涌現(xiàn)。其中“5月15日運動”組織的占領西班牙標志性地點太陽廣場的游行活動聲勢浩大，許多中下階層的人們參與游行，甚至打出“革命”的口號。經濟危機使得社會運動頻發(fā)，社會矛盾激化，許多潛藏的問題被揭露出來，從而對國家的憲法體制、政黨政治、社會生活產生了巨大沖擊。

老牌政黨缺乏行之有效的應對危機措施，內部機制腐化，社會矛盾日益惡化，民眾支持率急劇下滑，兩黨輪替制度遭遇危機。2008年危機爆發(fā)初期，時任首相薩帕特羅領導的工人社會黨政府先是拒絕承認危機，之后又被迫實施了許多違背競選承諾的經濟政策，投入大量公共開支拉抬經濟但收效甚微，不僅飽受社會各界詬病，更失去了政黨的群眾基礎。而且工人社會黨內部分化嚴重，吸引年輕黨員乏力，在民眾中支持率持續(xù)下降。2011年上臺的人民黨黨魁拉霍伊采取嚴厲的財政緊縮政策應對經濟危機，大幅削減在醫(yī)療健康和教育等公共領域的財政預算，提高增值稅，進行勞工制度改革，引起中下階層的強烈抗議，加劇了社會的動亂，造成了更多的社會沖突和不滿。此外，最近人民黨內部腐敗丑聞頻出，政黨形象受損，公信力下降。可見，傳統(tǒng)兩大政黨都沒有給西班牙民眾交出應對危機的滿意答卷，其政策付出了巨大的社會代價，卻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反而激化了矛盾。

分離主義運動是影響西班牙大選的一個重要因素。經濟危機和中央政府的執(zhí)政能力疲軟讓地方民族主義情緒高漲，中央政府與自治區(qū)政府之間關系日益緊張，四個黨派對分離主義的態(tài)度影響到該政黨在民族區(qū)域的支持率。以6月26日巴塞羅那選區(qū)結果為例，在31名眾議員指標中，堅決反對分離主義、反對地方人民自決、反對2006年自治條例的人民黨只獲得4個席位；支持2006年自治條例、主張和睦相處、兄弟友愛、平等對待的工人社會黨獲得5個席位；而對分離主義比較溫和的“我們能”黨雖然反對獨立，但支持加泰羅尼亞人的公投行動，與該地區(qū)的左翼政黨“EnComú”聯(lián)合獲得9個席位。顯然，9月2日拉霍伊的連任訴求被以180票否決，除了工人社會黨和“我們能”聯(lián)盟黨等的156票之外，加泰羅尼亞地區(qū)和巴斯克地區(qū)的分離主義政黨的24票也至關重要。

議會選舉制度阻礙新興政黨獲得議席。眾議院投票方式上，選民在投票時是投給政黨而非直接投給候選人，在選區(qū)內得票數(shù)不到3%的政黨不能進入議會。與英國的選舉制度一樣，西班牙選舉制度明顯有利于全國性大黨，阻止一些極端的小黨進入議會，維護國家穩(wěn)定，但也阻礙了民眾支持率很高的新興政黨獲得議席。該選舉制度是西班牙民主化進程初期，為確保成立強勢政府、實現(xiàn)兩黨輪替而實施的方案。在2015年大選中，“我們能”黨和公民黨首次突破兩黨把持議會的固化藩籬，是對選舉制度的成功挑戰(zhàn)，但也難以獲得簡單多數(shù)的席位。

歸根結底，兩黨輪替制度的危機、分離主義運動高漲、議會選舉制度固化都標志著西班牙民主鞏固和政黨政治發(fā)展進入新的階段：民主化初期各政黨擱置爭議、把國家利益置于政黨利益之上，攜手合作的局面已不復存在，曾經被隱藏、被忽視的問題和矛盾日益凸顯，深化民主改革的呼聲逐漸高漲。

未來展望：政客實用主義談判vs選民冷漠

目前，西班牙四個政黨為了能順利組閣而陷入了相互指責的亂斗之中。人民黨領袖拉霍伊譴責工人社會黨領袖桑切斯不愿棄權是消耗國家的精力和資源，但是近日人民黨多名議員在接受最高法院的調查，腐敗問題頻出，拉霍伊應對乏力。工人社會黨方面，桑切斯希望“我們能”黨和公民黨能夠相互讓步，放棄爭議，三黨聯(lián)合，結束人民黨的糟糕政府，成立一個“干凈的、社會的、對話的、可信賴的、不撒謊的政府”。然而工人社會黨的地方領導人反對桑切斯的提議，反對桑切斯與“我們能”黨聯(lián)盟。公民黨領導人里維拉則表示，如果人民黨不肅清黨內腐敗問題，他們將不再支持人民黨組閣?！拔覀兡堋秉h則認為他們在經濟政策、反恐和地區(qū)政策上與公民黨分歧很大，很難合作?？梢钥闯?，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四大政黨化解黨內危機、擱置爭議、聯(lián)合組閣或做出退讓的希望比較渺茫。

人民黨把希望寄托在9月25日舉行的加利西亞和巴斯克的地方選舉上。巴斯克民族主義黨可能會繼續(xù)占有5個席位，該黨以“承認民族，承認雙邊關系”為條件，表示愿意公開與四個政黨談判，但絕不會把票投給與他們意見相對立的黨派。在加利西亞地區(qū)有著雄厚支持度的人民黨如果能夠從實用主義出發(fā)轉變姿態(tài)，得到巴斯克民族主義黨的支持，或許能夠圓其連續(xù)執(zhí)政的夙愿。

如果舉行第三次大選，根據西班牙民調機構Metroscopia為西班牙《國家報》做的民意調查，人民黨可能是唯一的獲益方，支持率將會從33%上升到34.8%，工人社會黨和公民黨的支持率將會下降，分別為21.3%和12%，而“我們能”聯(lián)盟黨則會維持原有支持度，21.2%。另一家民調機構GAD3為《ABC》報做的調查報道也認為，第三次大選中人民黨的票數(shù)將會增加，占142議席，但仍沒有達到絕對多數(shù)，可能最終會和公民黨聯(lián)合執(zhí)政。

但兩家民調機構都表示，一年內舉行三次大選將會對選舉制度產生影響：選民會喪失興趣，投票參與度可能下降到民主化以來的歷史最低，約63%，而以前平均參與度是73.8%。

總而言之，西班牙這兩次的議會選舉暴露了選舉制度的局限性，反映了西班牙民眾推動政治改革的嘗試。但與2016年的美國大選一樣，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政治危機中，傳統(tǒng)兩大黨的選民對立加深，階級固化嚴重，政客不得不進行實用主義談判。西選民逐步喪失政治參與熱情，西班牙進入后現(xiàn)代政治時代的步伐仍遲疑而緩慢。

（作者為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西葡語系講師，博士）